四 儒家核心概念
入世思想乃是儒家的整体处世姿态,他们有着这样的世界观,乃是由多个理念作为理论支撑。下面将分别讲到几个主要的儒家理念。
1 崇礼
春秋末年是礼崩乐坏的时代,这种状况激发了孔子想要恢复周礼的使命感。古代的礼不仅仅有周礼,为什么孔子只想恢复周礼呢?《论语·八佾》载:“子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孔子说,夏朝的礼,我能说出来,但是夏朝的后代杞国现在实行的礼仪,却不足以作为考证的依据;殷代的礼,我能说出来,但是殷的后代宋国现在实行的礼仪,也不足以作为考证的依据。这是因为相关史料太少,熟悉夏礼和殷礼的贤人也不多。如果资料以及了解夏礼、殷礼的人足够多的话,我就能通过它们,将这两朝的礼仪再现。
由此说明,在孔子时代,夏礼和商礼已经残缺不全,唯有周礼尚且完整,同时夏礼和商礼的一部分又保存于周礼中,所以孔子提倡周礼,其实是包含了对三代之礼的敬意。《论语·为政》载有子张问老师是否能够知道今后十世的礼仪制度,孔子回答说,商朝继承了夏朝的礼制,所减少和增加的部分是可以了解到的,周朝又继承了商朝的礼制,其增减部分也可以了解到,后世如果继承周朝的礼制,估计其内容也是据周礼做一些增减,按这种思路推论,即使再传一百代,也大致能够了解到。
由此可以了解到,孔子对周礼充满了敬意。他明确地说:“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孔子说,周朝的礼制是借鉴夏、商两代发展起来的,这多么丰富哇,我要遵从周代的一切制度。孔子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甚至在某些状况下可以变通自己的主张。《论语·阳货》记载了一个小故事,公山弗扰占据费邑叛乱,然后召请孔子,孔子想应召而去,子路闻讯很不高兴,对老师说,没地方可去也就算了,何必要去叛臣公山氏那里呢?孔子辩解说,他既然派人来请我,难道是只看重我的名声吗?“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如果他真的重用我,我有可能在东方振兴周礼呢!
孔子为什么如此重视礼呢?《论语·季氏》有如下一段话:“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
孔子认为,有道的天下无论规制礼乐还是军事征伐,都是由天子来做决定;天下无道时则由诸侯来做决定,但由诸侯来做决定时,他们大概递传不到十世,就会丧失政权;如果由大夫来做决定,传五代而不丧失政权的,就很少了;由大夫的家臣来掌握国家的命运,政权传不了三代。所以孔子称,天下有道,国家政权就不会落在大夫手里,同时黎民百姓也不会议论朝政。
孔子认为制定礼乐、征伐天下这样的大事,只能由天子来决断,如果大权旁落,由诸侯、大臣来行其事,天下就会大乱,所以他的主体思想就是强调中央集权制。因此,孔子提倡周礼的真实目的,就是想恢复天子一统天下的社会,而他所处的春秋时代,已经是天下无道的局面。《汉书·艺文志》称:“礼自孔子时而不具。”孔子奔走于天下,其努力的目标就是想要改变这种局面,而其主要目的就是想要恢复周礼。
2 正名
在礼崩乐坏的时代,如何发挥礼的作用,孔子认为就是正名。所谓正名,就是根据周礼来确定人的身份和地位。
当年卫灵公不喜欢他的太子蒯聩,于是蒯聩逃亡到国外。卫灵公驾崩后,蒯聩的儿子卫辄继承了君位,此事令蒯聩很生气,九年后借晋国的军队杀回卫国,想要从儿子手里夺回君位,遭到了卫辄军队的抵抗。当时孔子正在卫国,子路也在卫国为官,两人各有立场,为此事产生了争执。
子路问老师:假如卫国国君等待着您去治理国家,您认为应当先做哪件事?孔子回答了一句著名的话:“必也正名乎!”他认为首先要做的事就是正名分。子路不同意老师的看法,认为有这个必要吗?并且唐突地称老师的想法太过迂腐。孔子很生气,骂子路说:“野哉!由也!”意思是子路你太粗野鲁莽了!君子对自己不知道的事情总要抱着存疑的态度吧。接着孔子说了一段被后世广泛引用的话:“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
孔子认为如果名分不正,言语就不顺,言语不顺事情就办不成,事情办不成,国家的礼乐制度就无法建立起来,如果建立不起来,刑罚的执行也不会恰当,如果刑罚不恰当,人民就会手足无措。所以他认为,确定名分是首要的问题。
在孔子看来,社会上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名分,而名是根据周礼规定出来的,因为周礼中对伦和职的规定,就是人们的“名”。蒯聩和卫辄争夺君位,其本质就是名分不清,所以孔子主张要按照周礼的规定来正名。凡是符合周礼规定的,就是“名正”,由此而具有合法性;不符合周礼规定的,就是“名不正”,就不具有合法性。而具有合法性的君主,才能向全国发布命令,这就是孔子说的“言顺”。只有言顺,周礼才能得到维护,百姓方有所遵从,社会也就实现了安定。
对于这样的观念,《论语·颜渊》中有明确表达:“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
鲁昭公末年,孔子到齐国时,正赶上齐大夫陈氏权势日重。齐景公爱奢侈,施重刑,不立太子,且不听晏婴的劝谏,朝政颇为混乱。当齐景公向孔子问政时,孔子说出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孔子认为,如果想治理好国家,君要像君的样子,臣要像臣的样子,同样,父要像父,子要像子。孔子的回答得到了齐景公的赞赏,但他并没有真正按照孔子所言予以实行,致使齐国终被陈氏篡夺。
显然,孔子的回答是有针对性的。他想通过正君臣父子之名,来强调社会上每一个人都应当按名分来确定自己的角色,从而恢复和巩固贵贱尊卑之序。虽然他只谈到了君臣父子,实际却是以举例的方式来说明社会上一切人之间的关系,都应当纳入礼的秩序中来。
3 依仁
仁与礼有着直接关系。《论语·颜渊》载颜渊向孔子请教什么是仁。孔子说:“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孔子认为,克制自己,使言行符合礼,就是仁。有一天做到了克制自己、符合礼制,天下人就赞许你是仁人了。因此,实行仁,在自己而不在别人。颜渊进一步问:仁有哪些具体体现呢?孔子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不符合礼的事情,不看、不听、不说、不做,这就是著名的“四勿”。
孔子认为“仁”是最高的道德,因此后世将“仁”视为其思想核心。正如《吕氏春秋·不二》所说:“孔子贵仁。”王博在《中国儒学史》中说:“在对礼之本的反省中,仁的发现就成为了儒学思想史上最大的事件。”《论语·八佾》载:“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这句话可以理解为:做人如果没有仁德,怎么对待礼仪制度呢?做人如果没有仁德,怎么对待音乐呢?由此说明,仁是礼和乐的基础。
“仁”的概念不是孔子发明的,《国语》中多有关于仁的记载,比如:“为仁者,爱亲之谓仁;为国者,利国之谓仁。”可见,春秋时的人们认为,仁主要是爱亲和利国。孔子对前人已有的“仁”的概念进行了系统的梳理和深化,由此而形成完整的理论。所以郭沫若在《十批判书·孔墨的批判》中说:“‘仁’是春秋时代的新名词,我们在春秋以前的真正古书里找不出这个字,在金文甲骨文里也找不出这个字。这个字不必是孔子所创造的,但他特别强调了它是事实。”
王博在其专著中统计出,《论语》中“仁”字出现了一百一十次,而在《诗经》和《尚书》中,这个字总共才出现了七次。孔子为什么这么重视仁,这与当时的社会环境有重要关系。春秋时期奴隶制走向崩溃,封建制逐渐形成,社会矛盾尖锐。《史记·太史公自序》记载,那个时代“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像孔子这样的知识分子开始重视人的生存价值和生存权问题,例如《论语·乡党》载:“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马棚失火了,孔子退朝后赶快去了解情况,询问这场火灾是否伤了人,并不关心伤了多少匹马。由此体现了对人的尊重。
关于“仁”字的本义,许慎在《说文解字》中说:“仁,亲也。从人二。”“人二”指的是两个人,说明“仁”是指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孔子对“仁”字有多种解释,流传最广的一种是他回答樊迟问仁时所说的“爱人”,后来孟子把这句话总结为“仁者爱人”。可见,仁是爱别人,而不是爱自己,处理好重要的关系,就是仁,这种关系包括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等。
当然,“爱人”只是“仁”之一种。孔子在回答不同的弟子问仁时,会给出不同的答案。比如颜渊问仁,孔子的回答是:“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仲弓问仁时,孔子的答案是:“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论语·颜渊》)
孔子告诉冉雍:出门办事要如同接见贵宾那样郑重,给人民安排工作时,要如同举行重大的祭祀活动,自己不愿承受的事,不要强加给别人,无论是为国家办事还是处理家事,都没有怨恨,做到这些就是仁了。司马牛问仁时,孔子的回答更简洁明了:“仁者,其言也讱。”也就是说,仁人说话都很谨慎。
对于“仁”所包含的具体内容,《论语·阳货》载子张问仁时,孔子的回答是能够实行恭、宽、信、敏、惠就是仁了,他还解释了为什么:“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恭敬庄重就不会受到辱慢,宽厚就能获得他人的拥护,守信就能得到别人的任用,勤敏就能获得成功,慈惠就能很好地安排他人工作,而这五者都是指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仁”除了注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之外,还注重如何处理这些关系。《论语·雍也》载子贡问老师:如果有人广泛地给人民许多好处,这算不算仁?孔子明确地回答:“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在孔子看来,能够做到这一点,何止是仁人,甚至已经达到了圣人的境界,因为尧舜做到这点都不容易,故孔子说:“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作为仁人,自己想立身,就要帮助别人立身,自己想通达,必须帮助别人通达;做任何事情都要将心比心、推己及人,这就是实行仁的方法。
余外,孔子对“仁”还有其他的解读,为什么他要有不同的说法呢?这当然本自孔子的因材施教,因为其弟子性格各不相同,孔子正是根据每位弟子的不同特点,然后做出相应的解释。
以上的回答都是如何做到“仁”的,对于如何看待“仁”,孔子也有他的说法。比如他说:“刚毅木讷,近仁。”(《论语·子路》)他认为刚强不屈、果敢坚毅、憨厚朴实、言语谨慎的人,就接近仁了。所以与之相反者,就离仁很远:“巧言令色,鲜矣仁。”(《论语·学而》)孔子讨厌花言巧语,还做出一副和气善良表情的人,认为这样的人离“仁”很远。对此冯友兰的解读是:“‘刚毅木讷’的人和‘巧言令色’的人,成为鲜明的对比。前者是以自己为主,凭着自己的真性情、真情实感做事的老老实实的人。后者是以别人为主,做事说话,专以讨别人喜欢的虚伪的人。”(《中国哲学史新编》)
在孔子看来,要成为一个仁人,首先要本质忠厚,这种品质称为“直”。如何理解“直”,每个人有不同的看法,《论语·子路》载有如下一段话:“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叶公对孔子说,他的家乡有个人很正直,因为此人的父亲偷了羊,这个人就去告发了父亲。但孔子不这么理解,他跟叶公说,鲁国的正直跟您说的不同,如果儿子有问题,父亲会帮着儿子隐瞒,同样,儿子也会为父亲隐瞒,而我觉得正直的品质就包含在其中了。
对于孔子的这段回答,后世多有异议,不少人认为,隐瞒事实属于不诚实,不能称为“直”,而叶公举出的例子才叫大义灭亲。其实叶公所说的“直”与孔子所说的“直”不是同一个标准。叶公的“直”是指客观事实,孔子的“直”是指情感真实,因为孔子重视“仁”的本义,也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所以朱熹认为:“父子相隐,天理人情之至也。故不求为直,而直在其中。”(《论语集注》)
在孔子的观念中,父子关系最为重要,父子之情要重于外在的事实,所以儿子维护父亲是优先选择。由这个故事可以引出儒家的另一个重要观念:孝悌。
4 孝悌
赵岐在《孟子章句》中说:“尧服,衣服不逾礼也;尧言,仁义之言;尧行,孝悌之行。”故人们将孝悌的起源追溯到尧舜时期,到周文王时代,孝悌概念得以继承,而把孝悌系统化则始于孔子。
《论语·学而》第二章为:“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有子就是孔子的弟子有若,他这段话讲的是孝悌的重要性。古时“弟”通“悌”,意思是弟弟敬重兄长,“孝”则是儿子敬事父母。有子说,孝顺父母、敬重兄长的人,很少会冒犯长辈和上级,这样的人也很少会犯上作乱;君子要致力于根本,根本确立了,无论治国还是做人,自然没问题,所以说,孝悌是仁的根本。
孝悌是指父子、兄弟之间的关系,犯上乃是君臣之间的关系,因此孝悌乃是不犯上作乱的前提,故而父子关系乃是君臣关系的基础。可见父子关系是“为仁之本”。由父子关系向外延伸,逐渐扩展亲疏关系,由此而将父子之爱赋予最高的地位。基于这种观念,孔子在与叶公讨论“直”时,说出了自己的理解,因为在孔子这里,“直”是“仁”的基础,而孝悌是仁的根本。
不过,后世儒家对此有着不同看法,《论语集注》中记载有人问二程:如果说孝悌是仁之本,那么做到孝悌就达到仁的境界了吗?二程回答说:“非也。谓行仁自孝弟始,孝弟是仁之一事。谓之行仁之本则可,谓是仁之本则不可。”二程认为,可以说孝悌是行“仁”之本,但不能说孝悌是“仁”之本,因为“仁”指的是人的德行,孝悌只是它的行为表现。对此,后世学者也多有争论,原因是对“为仁之本”的“为”字有两种解读:一种认为“为”是动词,可以解读为“做”;另一种认为此字是介词,可以解读为“是”。虽然理解不同,但都可看出孝悌的重要性。
相比较而言,孝重于悌,故《论语》中所谈大多是孝,其重点是讲述何为“孝”。《论语·学而》篇载:“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观察一个人是否做到了孝,就要看他父亲在世时,此人的志向如何;其父去世后,则看他的行为怎么样,如果他三年都不改变父亲所坚持的原则,就算做到了孝。孔子所说的三年,乃是按照周礼的规定,父亲死后,儿子要守孝三年。可见,孝的前提是要符合周礼。
由此可以看出,孝与礼的密切关系,《论语·为政》载孟懿子问孝,孔子仅回答了两个字:“无违。”也就是不违背周礼。后来孔子又向樊迟转述了他的回答,樊迟问孔子,如何解释“无违”二字。孔子告诉他:“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父母在世时,要按照周礼来侍奉他们,父母去世后,要按照周礼为他们举办丧事,今后也要按照周礼来祭祀他们。
大多数人认为,所谓“孝”就是供养父母的吃喝,但孔子认为,仅做到这一点是不够的。孔子在回答子游问孝时说:“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可见,在孔子那个时代,大多数人都认为,能够奉养父母就是孝顺了,而孔子觉得这与人们养狗养马没区别,只有诚心孝敬,才是区别。如何才算诚心呢?当子夏问孝时,孔子回答说:“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论语·为政》)孔子认为,对父母和颜悦色是最难做到的,因为人跟人长期相处,难免有各种各样的矛盾,始终如一地敬爱父母,这不容易做到,如果供养父母酒饭,却给父母难看的脸色,这就算不上孝。因此,孔子所说的孝有两个要点,一是养之以敬,二是事之以礼。由爱支撑起礼,爱成了礼的基础。
孝的理论规范就是孝道,对于孝道,第一种表现就是赡养父母,通过赡养来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论语·里仁》载:“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作为子女,必须要记住父母的年龄,一方面是为父母的健康长寿感到高兴,另一方面也担忧父母的衰老。该篇又有“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的名言,这是要求子女尽赡养之义务,时刻要为父母的生活着想,如果必须外出的话,首先要把父母的生活安顿好。
孝道的第二种表现则是孝敬。正如上面所言,赡养父母不但要有物质上的供养,还要让父母有精神上的满足。《孟子·万章》中称:“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这种概念经过儒家层层加码,后来甚至发展到了对父母的孝敬毫无原则地顺从地步,但其实早期儒家并没有这么极端化。《论语·里仁》中说:“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意思是侍奉父母时,假如他们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要予以委婉地劝说。虽然此书也称,如果父母不愿意听从意见,也应当予以恭敬地服从,但至少说明,父母做事有不妥之时,应予以劝谏。
曾子传承了孔子的孝道。他开创了儒家的“孝治派”,提出过“以孝治国”的观念,但即使如此,他也认为子女有劝谏父母的必要。《礼记·曾子事父母》载:“父母之行,若中道则从,若不中道则谏。”
关于孝、悌之间的关系,曾子称:“孝子善事君,悌弟善事长,君子一孝一悌,可谓知终矣。”如前所言,孝是指父子关系,悌是兄弟关系,孝是敬事父母,悌是顺从兄长。《孟子·滕文公下》又称:“于此有焉:入则孝,出则悌。”由此说明,“悌”不限于家族内部关系,在社会上也要讲悌,这就是说,在社会上要尊重年纪比自己大的人。
孔子提倡孝悌文化,其目的是将这种关系道德化,由此而起到稳定社会的作用。虽然这仅是伦理关系,不是一种宗教,却对中国人的社会关系影响深远,正如孟子所言:“亲亲,仁也,敬长,义也,无他,达之天下也。”(《孟子·尽心上》)
5 忠恕
忠恕是孔子仁学的核心概念。某天,孔子跟曾参说:“吾道一以贯之。”曾子说,是这样的。孔子离开后,有的门人问曾子,老师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曾子回答说:“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论语·里仁》)孔子说,他所主张的“道”,是将一个根本的宗旨贯彻到底。曾子认为,老师所说的一以贯之的道,就是忠恕。
对于“忠恕”一词的概念,朱熹的解释是:“尽己之谓忠,推己之谓恕。”尽自己的心就是忠,由己及人就是恕。在《论语》中,“忠”和“恕”同时出现的地方较少,这两个字大多单独出现。比如,曾子所说的“三省吾身”的第一省,就是“为人谋而不忠乎”。作为一个君子,每天要反省自己在给别人出主意时是否做到了忠诚。
在孔子的观念中,“忠”是“仁”的一部分。当樊迟问仁时,孔子告诉他:“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论语·子路》)孔子认为,在家能恭敬规矩,出外办事认真谨慎,对人忠实诚恳,这就是“仁”,他同时强调,即使到了夷狄之地,这三种德行也不能放弃。
对于“忠”字的本义,许慎《说文解字》的解释是:“敬也。从心,中声。”段玉裁在注中进一步说:“尽心曰忠。”孔子很重视忠,《论语》中称“子以四教:文、行、忠、信。”“忠”是孔子的四大教学内容之一。
既然“忠”有这么高的重要性,如何能让人做到呢?季康子向孔子请教,“如何使人民对我尊敬,对我忠诚?”孔子告诉他:“临之以庄,则敬;孝慈,则忠。”只要你以庄重的态度来对待人民,人民也就会尊敬你,你倡导对父母孝顺,对民众慈爱,他们就会忠于你。孔子的解释方式是继承了殷、周的“忠君”思想,同时又有所发展,臣子要做到“臣事君以忠”,但是君臣关系不是单方面的绝对服从,因为还有“君使臣以礼”,君主需要礼贤下士,才能使臣以忠报君,臣与君是相互尊重、相互信任的关系。
忠不仅仅是下对上的关系,朋友间、同事间也要讲忠。子张跟孔子说:楚国的子文三次担任宰相之职,没有表现出高兴的样子,三次被罢免,也没有怨恨之色,并且每次被免职时,他都将手中的公务完整地交给接任者,您觉得这个人怎么样?孔子说,他够得上“忠”了。子张又接着问,子文够得上“仁”吗?孔子说不清楚。从这段对话来看,“忠”虽然是“仁”的组成部分,但不能视为等同于“仁”,因为“忠”与“恕”相连,才是相对完整的概念。
对于“恕”的本义,《说文解字》中称:“恕,仁也。从心,如声。”可见,践行恕,就是仁,恕是仁的内容。关于“恕”的重要性,可由孔子回答子贡的所问得知。子贡问:“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有没有一个字可以作为终身奉行的准则?孔子回答说:“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孔子认为,如果只选一个字的话,那就是“恕”字了,同时他强调自己不愿意的事情,就不要强加给别人。(《论语·卫灵公》)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到今天仍然是一句常用语,可见这句话深入人心。孔子也喜欢这句话,所以他在《颜渊》篇里又说了一次。冉雍向老师请教什么是“仁”,孔子告诉他:“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由此可见,“仁”和“恕”的内在关系:“恕”是实现“仁”的途径。因此有人说,“求仁必自恕始”(李元度《读大学》)。此乃把“仁”与“恕”作为因果关系,而曾国藩直言“仁即恕也”(曾国藩《曾文正公杂著》)。
关于“忠”和“恕”的关系,朱熹解释得很明确:“有忠而后恕,独言恕,则忠在其中。若不能恕,则其无忠可知。恕是忠之发处,若无忠,便自做恕不出。”(《朱子语类》)关于“仁”与“忠恕”的关系,程子说:“以己及物,仁也;推己及物,恕也。”(《河南程氏遗书》)冯友兰在《新世训》中解释得更直接:“孔子的仁,它的主要内容是‘爱人’。忠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恕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忠恕是实行仁的方法。”
吴东杰在《忠恕之道普世化之探究》中进一步解释说:“‘仁’本是处理‘我’与‘他人’关系时的一种最高境界和道德标准,而‘忠’‘恕’则是‘仁’的实践方式,也是‘仁’的基础,无‘忠恕’则无‘仁’,有‘忠恕’则有成‘仁’的可能,故‘夫子之道,忠恕而己矣’。”
到如今儒家的忠恕之道已然成为普世价值观,被视为人类的伦理底线。方琳在《先秦儒家人生修养论》的第五章写道:“1993年,世界宗教大会在美国芝加哥召开,大会发表了《走向全球伦理宣言》,宣言认为:若人类没有一种伦理方面的基本共识,人类迟早会走向混乱或面对专制的威胁,若没有全球伦理,就不可能有美好的全球秩序。大会通过了两条伦理学黄金律,其中一条是儒家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另一条是人道原则,即把人当作人而不是物,即使敌人也要承认他是人。杜维明先生认为,后一条可翻译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
6 贵和
《论语·学而》载有子说:“礼之用,和为贵。”可见对于“礼”的应用,“和”是最重要的。这里的“和”字可以解释为和谐。有子接着解释说,古代贤王治理国家的方式可贵之处就在于此,无论大小事,都要依循“和”的原则,同时他强调,要用“礼”来调节和约束“和”。由此讲明了“和”与“礼”的重要关系。
“和”的概念早在殷商时期就已存在,此字的原意是指声音相应,后来演化出和谐、和睦、和平、祥和、中和等意。孔子说:“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他强调君子要讲求和谐而不盲目附和他人,小人会附和别人,但内心却没有和谐友善的态度。
关于“和”的应用,《左传》记载了孔子评价郑国子产与太叔施政风格不同:“政宽则民慢,慢则纠之以猛。猛则民残,残则施之以宽。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政是以和。”
当年子产实行严厉的政策,太叔执政后改为宽柔政策,导致很多盗贼聚集,太叔后悔自己之前的政策,于是发兵攻击盗贼,将他们全部消灭。孔子听到这件事后感慨地说,政策宽厚民众就会怠慢,怠慢之后又用刚猛的政策来纠正,但刚猛政策又会伤害民众,看来只有用宽柔来调和严厉,用严厉来调和宽柔,才能达到一个“和”字。
孔子的这种观念被称为“中和”。孔子说:“礼乎礼,夫礼,所以制中也。”(《礼记·仲尼燕居》)孔子认为礼是用来规定什么才是适中的。郑玄在《礼记注》中说:“过与不及,言敏钝不同,俱违礼也。”可见“中”乃恰当之意。超过和不及都不算“中”,并且属于违礼。朱熹在《论语集注》中说:“道以中庸为至,贤智之过虽若胜于愚不肖之不及,然其失中则一也。”其所解与郑玄所说相同,因为过与不及都会影响事物的性质。故《论语·尧曰》引用尧的所言:“允执其中”,尧告诫舜,要诚实恰当地保持执守中正之道。
故而,孔子所强调的“执中”,就是“执两用中”。这种观念被称为“中庸之道”。
7 中庸
由君子小人之辨,产生了中庸问题。《中庸》称:“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反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这里的“中”是指中正,即不偏不倚,无过无不及之意。“庸”有两种解释:一是不改变,二是平常。所谓平常,就是人们的日常人伦。
孔子将“中”和“庸”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新的哲学概念。徐复观在《从性到命——〈中庸〉的性命思想》中说:“‘中’与‘庸’连为一词,其所表现的特殊意义,我以为是‘庸’而不是‘中’;因为‘中’的观念虽然重要,但这是传统的观念,容易了解。和‘中’连在一起的‘庸’的观念,却是赋予了一种新内容、新意义。”他认为,“庸”是把“平常”和“用”连在了一起,以此形成新内容,但是坏的行为、引起冲突的行为,不是中庸。
关于中庸的价值,孔子说:“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论语·雍也》)孔子视中庸为德的最高境界。但他感慨,社会上的人已经缺乏这种道德很久了。
对于“中庸”一词,朱熹在《中庸章句集注》中称:“中者,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名,庸,平常也。”这句话仍然在说,超过和不及都不是中庸,可见,“中庸之道”实际上不是依“中”而行的用“中”之道,乃是以“中”为原则求得事物的内在和谐方式。
《论语·子罕》载:“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孔子说,我有知识吗?其实没有。有乡下人问我一些问题,我完全不知怎么回答,可是当我仔细了解那些问题的正反两方面后,就有了答案。这句话中的“叩其两端”就是“执中”的意思。
所谓执中,就是掌握事物的度。比如子贡问怎样对待朋友,孔子告诉他:“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毋自辱焉。”(《论语·颜渊》)孔子认为要忠诚地劝告朋友,委婉而恰当地开导对方,如果对方不听从,那就不要再说下去,否则就是自取其辱。由此说明,与朋友交往要有度,不可太过亲昵,也不能过于疏远。中庸用在交往上,讲求的是适度。所以李泽厚在《论语今读》中说:“‘中庸’者,实用理性也,它着重在平常的生活实践中建立起人间正道和不朽理则。”
8 天命
古人所说的“天”究竟指什么,从不同角度而言各有所指,比如天包括自然之天、神灵之天、道德之天等。那么,孔子所说的“天命”是指哪一种呢,换句话说,他相不相信天命呢?孔子在《论语》的最后一章中说:“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此处虽然只有一个“命”字,但后世一律将其解读为不懂天命,就无法做君子。由此说明,孔子对于天命的重视。
《论语》中有多章谈到天命,从中可以看出孔子所说的“天”有着不同的含义。比如《八佾》篇:“王孙贾问曰:‘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何谓也?’子曰:‘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王孙贾是卫灵公时卫国的大夫,掌有实权。某天他跟孔子说:人们都说与其奉承奥神,还不如奉承灶神,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孔子回答他说,不是这样,如果得罪了天,向谁祈祷都没用。“奥”本指室内的西南角,这里指西南角的神。古代的尊长居于西南,因此奥神的地位要比灶神高一些。但是,灶神的地位虽低,却可以通天,所以人们才说“宁媚于灶”,在祭祀时首先要奉承灶神。
王孙贾问孔子这个问题,其实另有所指。按照何晏在《论语集解》中引孔安国的说法:“奥,内也,以喻近臣。灶,以喻执政。贾,执政者,欲使孔子求昵之,微以世俗之言感动之也。”皇侃《论语义疏》也有类似的解释。所谓“近臣”应当暗指南子,她是“奥”,“灶”则是王孙贾自喻。虽然他的地位比不上南子,但他是执政者,其言外之意,孔子来到卫国应当求媚于自己,而不是南子。
孔子当然明白王孙贾此语的含意,所以才给出了那样的回答。对于孔子的反驳,孔安国在注中说:“天以喻君。孔子拒之曰:‘如获罪于天,无所祷于众神’。”刑昺《论语注疏》也认为:“天,以喻君。”孔子的意思是说,他能否为时所用,在于君命,所以不管是近臣还是执政者,他都不会去求媚,这就像得罪了上天,再去求众神是没用的。然而,“天”是谁,孔子没说,但他认为天是不可欺的。
孔子在《论语·子罕》的一章中也表达了这个意思。某天,孔子得了重病,子路派他的弟子去做孔子的家臣,以便料理后事。后来孔子的病有所好转,而后感慨说:“久矣哉,由之行诈也!无臣而为有臣。吾谁欺,欺天乎?”孔子并没有家臣,子路却要做出孔子有家臣的样子。孔子感慨子路的所为,说这是想让我欺骗谁呢?想让我欺骗天吗?
对此刘宝楠在《论语正义》中解释说:“夫子仕鲁为司寇,是大夫也。今子路尊荣夫子,欲用大夫丧葬之礼,故使门人为臣助治之,有臣死于臣手,礼也。”孔子生病时已经不是大夫了,而他曾经是大夫,大夫会有家臣,所以子路在孔子生病期间,让自己的弟子去行家臣之礼。但孔子觉得自己已去位,不应当再有家臣,这样做是违礼的,所以他要责怪子路。对此朱熹在《论语集注》中认为:“人而欺天,莫大之罪,引以自归,其责子路深矣。”在孔子看来,违礼就是欺天,可见天在他心中是至高无上的。
在孔子看来,某些时刻,天的力量无所不在。当年孔子离开曹国,带着弟子前往宋国途中,在一棵大树下习礼,宋司马桓魋想杀孔子,他的手下撼动那棵大树,孔子只好带着弟子离去。弟子建议跑快一点儿,孔子却说:“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这句话的意思是,上天赋德予我,桓魋能把我怎么样!其言外之意是有上天保佑我,谁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论语·子罕》中记载了孔子在匡地被围时说的一段话:“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孔子的意思是:自从周文王去世后,文明礼乐不都保存在我这里了吗?如果上天要灭掉文明礼乐的话,就不会让我来掌握这些,既然让我掌握了这些,就说明上天是不会使我灭亡的,如果上天不想使我灭亡,匡人又能拿我怎么样。
以上两段都是孔子遇到危险时说的话,那么孔子是不是真的认为有个上帝在保护着他呢。李泽厚在《论语今读》中认为孔子说的上天保护“其实这不过是一句普通壮胆的话罢了”,他否定前人,引此来说明孔子负有某种神秘使命,或者具有某种神秘圣性。
那么孔子是否真的相信有一个上帝呢?《论语·阳货》载孔子某天说,他不想说话了,子贡问,如果您不说话了,那怎么向弟子传授思想呢?孔子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天何尝说话呢?四季不照样变化吗?各种生命照样发育成长。何晏在《论语集解》中分析孔子此语:“言之为益少,故欲无言。”邢昺在《论语注疏》中也持这种说法。刘宝楠在《论语正义》中的解释是:“夫子本以身教,恐弟子徒以言求之,故欲无言,以发弟子之悟也。”
对于“天何言哉”,冯友兰在《关于孔子研究的几个问题》中认为孔子“只是说‘天’不言,并不是说‘天’是不言的物质的东西,说‘天’不言,证明它是‘能言而不言’”,所以冯友兰的结论是:“因此在《论语》里,没有‘天’字不是‘上帝’或‘精神的最高存在’的意思。”
因为有天,所以涉及鬼神,孔子是否相信鬼神呢?文献中没有明确记载,但可由他说的一些话来做相应推论。比如“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很多人对此话有争论:孔子如果不信鬼神,那为什么要祭祀鬼神,这里的“如”字反映了孔子对是否有鬼神存在持怀疑态度,因为“如”字大多被解释为好像在那里,其言外之意是并不在那里。
樊迟问怎样才能做到“智”,孔子回答了一句著名的话:“敬鬼神而远之。”其实这句话本自《礼记·表记》。很多人据此认为,孔子其实不信鬼神,但他身处当时的环境,也不能断然否定之。比如《论语·先进》载:“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子路问怎样侍奉鬼神,孔子不正面回答,他跟子路说,活人的事情还没有弄好,还说什么侍奉鬼神。子路又问死是怎么回事,孔子说生的道理还没弄明白,怎么搞清死后的事?
对于这类问题,孔子都不正面回答。正如《论语·述而》所载:“子不语怪力乱神。”可见他只是不谈论。对于这句话,郭豫适在《儒教是宗教吗》中说:“儒教和孔子却不主张有神论。”既然如此,孔子为什么不明说没有鬼神呢?刘向在《说苑·辨物》中记载子贡向孔子请教死人有没有知觉的问题,孔子的回答是:“吾欲言死者有知也,恐孝子顺孙妨生以送死也。欲言无知,恐不孝子孙弃不葬也。”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如果说死人有知觉的话,他担心孝子贤孙们阻止活人去给死人送葬,如果说死人没有知觉的话,又担心不孝子孙随意将死人抛弃而不为他下葬。对此冯友兰评价说:“《说苑》的这段记载,也说明了孔丘为什么对于鬼神问题采取模棱两可、含糊其词、回避问题的态度。”(《孔丘对于古代宗教生活的反思》)冯友兰认为,这类的问题不是理论问题,而是现实问题,所以孔子在回答这类问题的时候,考虑的是现实意义和影响。
与“天”相匹配的词是“命”。关于“命”,《论语》中有多章相关记载,每处的含义略有区别。比如《雍也》篇中:“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这里的“命”就是指自然生命。该篇中另载有冉耕得了恶疾,孔子前去探望,隔着窗户握着冉耕的手感叹说:“亡之,命也夫!”此处的“命”指的是命运。
司马牛感叹于别人都有兄弟,只有他没有,子夏引用古语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死生为命中注定,富贵由天来安排,有些事情是人决定不了的,虽然人力可以改变一些现况,但却不是万能的,由此说明了人力的有限。《论语·宪问》记载,公伯寮跟季孙说了子路的坏话,子服景伯把此事转告给了孔子,说季孙氏被公伯寮迷惑住了,他很想除掉公伯寮。孔子回答说:“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
孔子说,我的道能够得到实行,是天命,我的道不能实行,也是天命,公伯寮能拿天命如何呢?孔子说,道之行废不是人的力量所能决定的。他这么说虽然有替公伯寮开脱的意味,但同时也包含了孔子对现实的看法。所以他跟子贡说:“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他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上天会知道的,因为只有天了解他。
在那个时代,“天”往往和“命”结合成“天命”一词来使用。《论语·季氏》载:“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君子有三敬畏,首先是敬畏天命,然小人却没有这三畏,可见,君子才会敬天命。大人代表着居高位之人,也就是世俗的权力,圣人则象征着人间的智慧。三者相比,以天命为最高。以此显现着人力的有限。
9 经典
孔子说:“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这里“艺”指的就是经典,而重视经典正是儒家的特点之一。关于“经”字的原意,《说文解字》称“织从(纵)丝也”,是指织物的纵线,与纬相对。早期文献中,重要典籍都可称为“经”,比如,道家有《道德经》,墨家的《墨子》分为《经上》《经下》篇,医家有《黄帝内经》。《国语·吴语》载“建旌提鼓,挟经秉枹”,韦昭注曰“经,兵书也”,可见古代的兵书也称“经”,甚至描写地理风土的书《山海经》也称为“经”。
那时儒家的重要典籍也称为“经”。《庄子·天运》记载了孔子对老聃说的话:“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可见,最晚到战国中期,儒家已经有了“六经”之说。
关于“六经”的作者,从汉代直到民国,有着长达两千年的争论。按照司马迁的说法,“六经”都和孔子有关系。大多数人主张“六经”在孔子之前就已经存在,孔子只是对它们进行了编辑整理,这就是他说的“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其实,当年老子回答孔子的所问时,也说过:“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尽管老子见孔子的这段记载是否确有其事,至今尚有争论,但既然这件事记载在《庄子》中,说明在那个时代已有这种说法。
但是庄子属于老庄学派,他们赞赏“六经”,至少说明那时还没有把“六经”视为儒家一派的专典。故蒋伯潜在《十三经概论》中认为“六经”是“古代道术之总汇,非儒家所得而私之也”。
西汉时期,因为“孝武初立,卓然罢黜百家,表章六经”(班固《汉书》),儒家地位骤然上升,成为诸子百家中地位最为受尊崇的一家,随着罢黜百家政策的推行,儒家又成为统治阶级唯一推崇的一家,于是“六经”的地位也大为提高,从此,“经”成为几种特定儒家经典的专用名词。扬雄在《法言·学行》中称:“书与经同而世不尚,治之可乎!”此时儒家的重要典籍称为“经”,除此之外的就称为“书”了。
既然“经”有这么高的地位,那么它的撰者绝非凡人。晋张华在《博物志》中说:“圣人著作曰经,贤者著述曰传。”清皮锡瑞在《经学历史》中说“经学开辟时代,断自孔子删定六经为始”,可见孔子与“六经”有极大的关系。
古人所说的“六经”乃是指《诗》《书》《礼》《易》《乐》《春秋》。“易”即《周易》,原为卜筮书。但孔子研读《周易》不是从卜筮角度,而是着眼于该书的社会应用价值。《论语·述而》载:“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可见他研究《易经》,更多的是提高个人的修养。
“书”指《书经》,又称《尚书》,其内容是记载上古时期的官方文告。到孔子时代,《尚书》已有所散佚,孔子予以编定,《史记·孔子世家》称:“孔子之时,周室微而礼乐废,《诗》《书》缺,追迹三代之礼,序《书传》,上纪唐虞之际,下至秦缪,编次其事。”
“诗”指《诗经》,收录的是周初到春秋中叶的诗作。孔子很推崇《诗经》,《论语·为政》记载他评价《诗经》:“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孔子尤为看重《诗经》的教化作用。《论语·子路》载:“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孔子认为,如果一个人把《诗经》背得滚瓜烂熟,但是派他去从政做官,他不会处理政务,让他当外交使节,也不能独立处理外事,那么他把这些诗背得这么熟,有什么用呢?
按照历史传说,孔子将《诗经》原本的三千多首诗,删得只剩下十分之一,也就是今天能够见到的三百零五篇。但这个说法被不少学者否定。然而孔子的确整理过《诗经》,《论语·子罕》载:“子曰:‘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
“礼”分为《仪礼》《礼记》《周礼》,三者合称为“三礼”。孔子尊崇周礼,重视礼教,“三礼”都与他有关系。
“六经”中的《乐经》到西汉时失传了。有人认为那时其实并不存在《乐》书,存在的只是演奏的乐曲。孔子很重视乐,比如他在听闻韶乐后称“三月不知肉味”,他还说过:“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从这些说法可知,他应该也整理过《乐经》。
《春秋》原本是古代史籍的通称,墨子说:“吾见百国春秋。”《国语·晋语》载:“羊舌肸习于《春秋》。”肸为晋大夫,在孔子之前,故其所读《春秋》断不是孔子所编订的那部。但孔子确实写过一部名为《春秋》的书,《孟子·滕文公下》载:“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面对礼崩乐坏的时代,孔子无法改变现实,他想通过记载一段鲁国的历史,来表达自己的政治观,孔子著《春秋》,其目的是想改变社会道德体系每况愈下的局面。
但这种事情原本应当由天子来做,孔子著《春秋》乃是不得已而为之,所以《孟子·滕文公下》记下了当时孔子的心态:“《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在孟子看来,《春秋》一书的确起到了巨大作用,故而又说:“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
从编纂的角度来说,孔子跟“六经”的关系,前五经可以称为“编”,唯《春秋》可以称为“纂”。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对《春秋》一书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所以司马迁认为:“故《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
对于“六经”的各自作用,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有精辟概述:“《乐》乐所以立,故长于和;《春秋》辨是非,故长于治人。是故《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
关于孔子整理“六经”的基本原则,范文澜在《中国通史》中称:“(孔子)整理六经有三个准绳:一个是‘述而不作’,保持原来的文辞;一个是‘不语怪、力、乱、神’(《论语·述而篇》),删去芜杂妄诞的篇章;一个是‘攻(治)乎异端(杂学),斯害也已’(《为政篇》),排斥一切反中庸之道的议论。”
自孔子之后,儒家极其重视“六经”,随着时代的递延,儒家经典也在陆续增加,逐渐有了“七经”“九经”“十经”“十二经”“十三经”,而后“十三经”成为儒家核心经典,后世儒家学习研究这些经典,儒家之学由此也被称为“经学”。周予同在《“经”“经学”“经学史”》中说:“所谓‘经学’,一般说来,就是历代封建地主阶级知识分子和官僚对上述‘经典’(按:指《十三经》)著述的阐发和议论。”
这些经典在传承过程中产生了不少的异本,传本不同,解读方式不同,由此又产生了不同的派别,于是有了古文经学和今文经学之分。因此可以说,一部中国经学史,实质就是中国儒学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