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著名历史学家李学勤先生在《马王堆汉墓文物》一书序文中说：“重大的考古发现应当对人们认识古代历史文化起重要影响，改变大家心目中一个时代、一种文化以至一个民族的历史面貌。”今年入选中国“百年百大考古发现”的湖南长沙马王堆汉墓的发掘，就是这样的重大考古发现。

光阴荏苒，马王堆汉墓从1972年开始发掘，至今已近五十年。在半个世纪的岁月变迁中，中国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而马王堆汉墓的发掘、展览、研究，一直备受社会各界的关注和支持。从1973年建筑面积为3510平方米的新仓库到现在总建筑面积约9.1万平方米的湖南省博物馆（即今湖南博物院）新馆，陈列展览马王堆汉墓精品文物的场所一直在不断更新换代；展示手段也从最简单的图片加实物展升级到声、光、电并用的智能场景展示。从始至今，“长沙马王堆汉墓陈列”一直是湖南省博物馆的基本展览和精品陈列。

自马王堆汉墓发掘以来，中外专家学者对它的探讨研究一直方兴未艾，发表了相关的论文上千篇，专著数以百计。四十多年来，马王堆汉墓研究取得了硕果累累的成绩：如马王堆汉墓出土帛书全部释读完毕，已集结出书；马王堆三号墓的墓主人是第二代轪侯利豨的观点，得到了学术界大多数专家学者的认同，已成定论；等等。

马王堆三号墓的墓主人是谁？这是马王堆汉墓发掘、整理与研究中的重大学术问题。四十多年来，国内外许多专家学者都积极参加了此项问题的研究和讨论。在1992年、2004年、2014年分别举办的三次马王堆汉墓国际学术讨论会上，与会的专家学者对这一议题进行了充分而激烈的讨论。近年，墓主之争终于有了定论，三号墓墓主人“利豨说”被大多数学者认同。下面我简单讲述一下这一观点被逐步认定的过程。

马王堆二、三号汉墓发掘之后，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快写一份发掘简报，把发掘的情况公之于世，因为当时，全世界都在关心和注视着这一震惊世界的考古发掘工作。由于时间仓促，对出土的1000多件文物来不及深入研究，只能粗略地报告，对于三号墓墓主的身份，也只是根据墓中简文纪年与史书记载不符而简单推断出“应是利豨的兄弟”。

发掘简报发表在《文物》月刊1974年第7期，其结语说：“一、二号墓是利苍夫妻之墓，三号墓是他们儿子的墓。”“这是利苍的哪一个儿子呢？据《史记》和《汉书》记载，继承利苍侯位的是利豨，他死于汉文帝十五年（前165），而三号墓墓主葬于汉文帝十二年（前168），显然不是利豨，而是利豨的兄弟。”对于这个结论，大家当时都是同意的，也包括我在内。

那么，利豨的墓在哪里呢？史书上记载，第二代轪侯利豨并没有离开长沙，那轪侯家族的墓地马王堆就应该有他的墓。于是，马王堆汉墓发掘领导小组决定，再请勘探队来马王堆钻探。发掘工作结束之后，我重返马王堆，又请来了钻探队，一连几天，把马王堆钻了个遍，直到无处可钻才罢手。钻探结果令人失望，这里再也没有墓了。

不久，国家文物局在北京成立了马王堆汉墓帛书整理小组。全国著名的专家学者数十人云集北京，我也幸运地忝列其中。

在整理帛书和简牍时，大家发现三号墓的遣册上有“家丞一人”的记载。帛书整理小组的专家们认为，这是判断三号墓墓主身份的重要线索，因为《史记》《后汉书》均记载：列侯置“家丞一人”，“主侍侯，使理家事”。这时，我开始对“三号墓墓主是利豨兄弟”的说法产生怀疑。之后，我对照史籍认真研究三号墓的文物，根据史料记载的汉初诸侯制度，比对简文纪年、帛画及随葬器物。研究越是深入，越是发现过去的说法的确是错了。于是，我写了《关于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的墓主问题》一文，在《考古》1983年第2期上发表了，并因此引发了长达几十年的“三号墓墓主是谁”的争论。

三号墓遣册上记载：墓主有“家丞一人”，有“美人”“才人”，有“官者九人”“谒者四人”和“郎中”。按照汉朝的制度，这些只有诸侯才能设置。墓中的三棺葬制、T形帛画上的双龙，都显示墓主是一方诸侯。我正是从三号墓的棺椁数目、铭旌内容、遣册文字论证出此墓主人正是第二代轪侯利豨！史书并无记载“利苍有多个儿子”，而即使利豨有兄弟，也没有享有“侯爵”葬制的权利。墓中简牍上的纪年与史籍记载不符并不罕见，这三年误差应是史书误记。

我的文章发表后，引发了学术界的激烈争论。我文中的观点既得到了许多著名专家学者的赞同，也遭到了一些学者的反对，有人发表文章说：“（三号墓墓主为利豨兄弟）这是历史铁案……”

这场学术争论持续了几十年，直到2004年，湖南省博物馆的“长沙马王堆汉墓陈列”仍然不敢说三号墓墓主是轪侯利豨，学术界仍然对此存在分歧。之后，随着研究的不断深入，墓主“利豨说”不断为新发现的资料和新的证据所证实，不断有专家学者提出许多理由和确凿的证据来论证这一说法的正确。上海博物馆著名的封泥印玺专家孙慰祖研究员发现一号墓和三号墓中的“轪侯家丞”封泥有差别，这说明两个墓的主人有各自的家丞：一号墓墓主的家丞是第一代轪侯利苍和夫人辛追的家丞，三号墓墓主的家丞是第二代轪侯利豨的家丞，他们各自为自己的主人操办了丧事。三号墓墓主有自己的家丞，证明他是侯爵，他只能是第二代轪侯利豨。

随着三号墓墓主之争的不断深入，越来越多的专家学者主张墓主“利豨说”，王世民研究员、黄展岳研究员、周世荣研究员、孙慰祖研究员、陈松长研究员、刘晓路教授、周一谋教授等都提出了许多理由和证据，论证三号墓墓主是第二代轪侯利豨。周一谋教授原来是主张“利豨兄弟说”的，但是后来改变了看法，在《马王堆医学文化》一书中，他写道：“从整个出土文物来看，三号墓墓主为利豨的可能性最大。”

中外学术界经过四十多年的研讨，对三号墓墓主是谁的问题似乎已有定论。2013年10月，岳麓书社出版湖南省博物馆馆长、研究员陈建明主编的《马王堆汉墓研究》一书，在《三号墓墓主研究现状》一节中说，自从三号墓墓主是第二代轪侯利豨的新说出来以后，“主张此说者日多”，“近几年仍有学者推崇此说，似乎已成定论”。

我是马王堆二、三号汉墓发掘的参与者，几十年来一直在进行马王堆汉墓文物的整理和研究。今年7月的一天，我接到浙江文艺出版社的电话，说我们之前写的“亲历考古”系列丛书深受读者喜爱，出版社决定再版，并嘱我写一个再版序言。我听了以后非常高兴，这说明我们写的书，读者喜欢看，也说明人民群众对精神文化的追求更高更普遍了。我至今还记得此书初版后不久就脱销了，有读者千里迢迢从外省赶来长沙，登门求书。

此书2002年3月初版，书名为《不朽之侯——马王堆汉墓考古大发现》；2012年再版，书名为《马王堆汉墓不朽之谜》；这次为第三版，我们期待着它以崭新的面目出现在读者面前。

傅举有

2022年11月于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