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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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马桶西施

缪泾,在双凤和沙溪两个乡镇的夹缝中,成了被遗忘的角落。如果世人真遗忘了缪泾,那是多么有福。

只是缪泾人不善于遗忘,他们总想出出风头,唱唱暧昧的双凤山歌:“摇一橹来扎一绷,沿河两岸好花棚。好花落在中舱里呀,野蔷薇花落在后艄棚。”缪泾水边的小儿女们火辣辣地打情骂俏,不管是灾年还是丰年,这种风俗已经沿袭了几百年。

双凤山歌据传在晋代开始传唱,到了元朝,成了流行歌曲,比现在周杰伦的歌还流行。明朝万历年间,文渊阁大学士、首辅王锡爵——王阁老,是音乐发烧友,他太仓的家乐班,更是历时两朝四代八十多年。汤显祖的昆剧《牡丹亭》,在太仓写就的,《牡丹亭》的首演不在别处,就在王锡爵的家乐班,家乐班的老师是魏良辅得力助手张野塘和嫡传弟子赵瞻云。百戏之祖的昆曲,很多元素都来自双凤山歌,魏良辅当年就在太仓南码头研究出了昆曲水磨腔,那腔调,分明是我们双凤水磨糯米团子的味道,绵长,柔腻,婵媛……

缪泾有个马桶西施小琴,天生一副好嗓子,山歌唱得滴溜转,眼睛眉毛都会说话,当年是缪泾村里的刘三姐。

这么一个香甜的美人,低着头干着最臭最脏的活计——倒马桶!

双凤街长三里,一半是碎石子路,沿街的一溜马桶,多半是小琴刷的。

从小,村里人都叫她马桶西施。她在马桶里出生,她的娘是湖川桥边的破落地主,狠心的爹想用马桶盖闷煞这个女囡,是她的小舅舅抢下来,救下了小琴。命中注定,她要倒一辈子马桶。

别以为马桶是秽物,在双凤,乃至吴地,马桶被尊称为子孙桶,谁家女儿出嫁没有几个红漆马桶,里面放了红蛋、甘蔗、花生,新郎新娘初夜前,必然请村里标致的童子,撒一泡尿,才能有子孙万代。

小时候元宵节,最神秘的一个仪式就是请厕所神“坑三姑娘”,厕所壁墙上挂了一双不到两寸的绣花鞋,是早已过世的太婆做的,一尘不染,给“坑三姑娘”穿的。洗干净的竹编畚箕是接送“坑三姑娘”的轿子,方格子的新兜头布也是“坑三姑娘”的遮脸,祖上传下来的凤凰银簪,更是“坑三姑娘”手里的画笔。正月半的夜里,只要村里的出客细娘,心诚心善,吃苦耐劳,对着香烛,抱着盖好兜头布的畚箕,在厕所边点三点头,就能接到神秘的“坑三姑娘”。年景如何、收成怎样、婚配与否、吉凶如何等等人生大事,“坑三姑娘”都会用银簪在面粉上画图,泄露天机。这个执掌“混元金斗”(马桶)的“坑三姑娘”,比灶公公、财神爷还灵验。

马桶西施小琴的娘,万事都要请“坑三姑娘”做主,一年到头,就正月半能请动,她请“坑三姑娘”看罢灯、吃好茶,就捏着喉咙问:“三娘娘,我们小琴要去锡剧团唱戏,阿来三(苏州方言,可不可以)啊?来三就画一朵喇叭花,不来三就画一只癞蛤蟆……”

村里最出客的细娘——巧英和梅子,屏气凝神,感觉“轿子”里有了分量,随着“轿子”的移动,她们鬼使神差地跟着畚箕转动,凤凰银簪在面粉上一笔一画地走动,一只奇丑无比的癞蛤蟆出来了……小琴娘哎呀叫了声。

马桶西施的喉咙本来是喊山歌的,一个马戏团来村里发现了小琴,要带她走,小琴娘死也不肯。一个锡剧团的团长,看中了小琴,说这个细娘喉咙真好,会成为名角,小琴娘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不答应女儿远走高飞,因为“坑三姑娘”也不赞成。后来,苏州市评弹团来太仓招生,小琴瞒着家里人去应试,考官一听,这个嗓音百年难寻,如百转春莺,醉心荡魄,活脱脱又是一个评弹名家朱慧珍啊!小琴的爷听说女儿要去唱戏,大冬天跳到结了冰的缪泾水里,宁死不让女儿做戏子,更要命的是:马桶神“坑三姑娘”不答应!他们家不能断子绝孙!

是啊,小琴样样来事(苏州方言,做得好),莳秧能双手,挑担不输男人,是家里的正劳动力,一天能挣八个工分,怎么能去“登格里格登”,弹弹琵琶,说说书,那叫正经活儿啊?那真格是拆噱头脑,瞎卵抖!

让小琴真正成为马桶西施的,不是别人,是村里的大队长胡强生。

胡强生是苏北人,外来和尚好念经。他的爷是“大跃进”的标兵,胡强生能当上大队长,全部靠爷老子,他五短身材,长了一对三角眼,爱吃生姜,一日也离不开姜,早上吃粥菜是嫩姜,中午吃饭菜必有醋泡姜。人家嘴巴里叼根香烟,他不,嘴巴里时不时嚼块糖姜片,走到哪里嚼到哪里,背地里,大家都叫他“胡姜生”。

胡强生是识货人,第一次听小琴唱山歌就走不动路了。“莳秧要唱莳秧歌,两膀弯弯泥里拖,姐朝着郎啊,只看着阿哥背朝黄天,眼窥六条稻田水,手拿黄秧莳六棵。”小琴双手莳秧,是缪泾莳秧最快的细娘。只看一双巧手在秧田里翻飞,食指和中指如在弹拨琵琶三弦,又如书生行云流水写毛笔字,一行一行下去,嫩绿的秧苗舒展开来,从蝇头小楷到一片锦绣田畴,小琴在秧田里更是鹤立鸡群,山歌伴随着她滴答的香汗,总是醉倒一批男客客。

胡强生一打听,小琴还没给人家,她娘是破落地主,她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他窃喜,把她弄到手,是三个指头捉田螺,稳牢。想方设法接近小琴,开社员大会,总是让妇女队长把小琴留下来。胡强生话没开口,就喷出一股辛辣的生姜味,他嚼着生姜,围着小琴转了三圈,才发话:“小琴啊,看你长得截(苏州方言,这么)嫩,哪能叫马桶西施,最近大队里缺一个广播员,你声音这样好听,应该是广播西施,对吧?”小琴不敢得罪胡强生,只好讲自家成分不好,只读到初中毕业,没有文化,当不了广播员。

胡强生一笑,乡下狮子乡下调,你小琴当不了广播员,谁当。你回去,和你大人商量商量。说完,居然伸手撸了一把小琴的面孔。

小琴不敢声张,当晚,胡强生挽了妇女队长到他们家。洋油盏下,妇女队长拉着小琴娘说:“小琴是老鼠跌了白米缸里,要过好日脚(苏州方言,日子)了,大队长看中你们细娘了!”

小琴娘还是半夜请到“坑三姑娘”,虽是八月半,但家里急事,马桶神定不会怪罪。小琴娘烧香请茶后,问“坑三姑娘”:我们小琴阿可以嫁给胡强生?可以你用银簪画棵葱,不可以,你就画只知了蝉。小琴眼睁睁看着“坑三姑娘”画了只活灵活现的知了。

胡家难吃饭,胡强生的爷恶头恶脑,坏事做尽,胡强生花嚓嚓,第一个老婆难产死了,他见了出客细娘就动歪脑筋。看来,“坑三姑娘”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还知胡强生的为人。他们家小琴,是死也不能嫁到胡家去的。

小琴娘一口回绝了妇女队长,说小琴太小不懂事,要过两年再找对象。

正巧,隔壁四队的张建刚从部队复员回来,原来是当炮兵的,一次训练出了事故,把耳朵震聋了,被安排在大队看粮库。小琴娘带了小琴去看了张家,五间七路头的瓦房,张家三代贫农,张建刚人高马大,两家子一眼相中,很快男家担了两筛团子,一个带蹄猪腿过去,算定了亲。

胡强生心里窝拉不出,真是老鼠咬脚背,越想越倒霉。横肚里杀出一个张建刚来,自己一个堂堂大队长,还配不上你一个地主子女!蛮好,你不让我吃饭,我不让你拆屎!我要让你朱小琴成为缪泾最臭的女人!

正好全大队在搞防治血吸虫病工作,一是阻止鲜粪入水,二是消灭钉螺,再由“赤脚医生”和血防员收集大便样本,用粪便孵化法查病,用血防——846油剂治疗病人。血防员经常拎了装大便的破篓子走村串户,狗要咬,调皮的小孩跟在后面起哄,拍手拍脚地叫,“收屎医生,验屎医生”。大队里,每家每户的粪便要统一管理,不能倒入河浜里。这个工作比较艰巨,缪泾大队共有十个小队,三百家农户,平均一家有两只马桶,一天就要倒六百多只马桶,这么多马桶,谁愿意倒?可以讲没一个人愿意,即使给十个工分,也没人高兴!只好强行摊派,朱小琴被摊派每天倒一百只马桶!

马桶西施呆了,躲在家里哭了一夜,小琴娘说:哭啥哭,“坑三姑娘”昨夜画的就是只马桶,不是一般的马桶,是子孙桶。倒马桶有啥不好,掌管人间的“混元金斗”,积德的!

第二天清晨,小琴穿了件平时最喜欢的列宁装外套,外加了一个带花边的假领头,发间还夹了一个红塑料发卡,戴好了护袖,开始了她的工作。

腰路上山歌飘来了,队里人就会说,马桶西施来哉!

其他队里,倒马桶的女人,都是一副痛苦状,皱着眉头,撇着嘴,拎起马桶倒进粪车,扭头就走。马桶西施呢,她轻手轻脚,不卑不亢,倒好马桶,挽了井水,用马桶刮筿“噌噌噌”刷个干净,碰到五保户的臭马桶,她就在马桶里撒一把细石子,加把槿树叶、无患果,“唰唰唰”几下就干净了!

胡强生远远看到小琴和她的粪车过来,停止了嚼生姜,尴尬地笑笑,随后得意地喊:“马桶西施,早啊!”

小琴狠狠剜了他一眼。

胡强生自讨没趣。

奇怪,马桶西施身上没有一点异味,清清的香、淡淡的香裹着她。马桶倒到哪里,哪里就围着一帮人,小细娘看她如何快狠准地倒马桶,小媳妇看她怎么把马桶刷得干净,男客客更是死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她樱桃的唇,浑圆的胸,棉柳的腰身。有人说,马桶西施倒的马桶就是不一样,新鲜马桶三日香,她倒的马桶日日香,便秘的人,坐上她倒的马桶,马上就解个舒畅!看来马桶西施不是浪得虚名的,她的道行,在娘胎里就得了!

一百只马桶,平均倒一只,刷干净花五分钟的话,那也要倒八个钟头,经常是从一早上五点多折腾到十二点多,倒完马桶还要帮“赤脚医生”清理大便样本。小琴是铁打的,也吃不消。一个礼拜下来,臂膊、手腕痛得贴伤筋膏。

张建刚耳朵有点背,疼起小琴来也是要命的。看仓库消磨的是时间,他只要一有空,就拎了一个红网兜,用小抱被包紧,里面是一个白搪瓷杯,塞满了家里最好吃的东西,黄豆炖猪脚、腌笃鲜、葱油河虾、炒时件,反正使出了十八般武艺,烧好吃的饭菜给小琴。小琴忙起来啥也不管,张建刚只好抱着饭菜痴痴傻等。但见她熟练地操起马桶刮筿,那动作身手倒像在演奏,人家敲击的是锣鼓,她敲打的是马桶,先是清水注入马桶,大珠小珠落玉盘,再抡起右臂狠刷马桶壁,马桶在她手里三百六十度滴溜转,无数细流撞击,马桶刮筿更是变幻着节奏,在马桶里发出悦耳的声音,一会儿是江南丝竹的“快花六板”,一会儿是“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的三六,到了高潮部分就是金蛇狂舞,水龙一泻千里,马桶从里到外,从桶身到桶盖都被缪泾水冲洗得一干二净,看的人更如醍醐灌顶,臭的在小琴手里变成了香的,真正是化腐朽为神奇!

马桶西施让马桶有了生命,有了性别,有了年龄。那些红漆的子孙桶是新娘子、小官人,那几个剥落了颜色、木质疏松的是老太婆马桶,而那些没有娶亲的小出棺材(方言,未结婚的少年)的马桶,有一股特别的味道,估计是荷尔蒙太多无法发泄,这种马桶倒起来比较费劲。

小琴也给自己的男人倒马桶,给公婆倒马桶,这种微妙的感觉只有她清爽。结婚不到半年,她怀孕了,直到五个月,大家才发现。有人看不下去,就和胡强生说:“缪泾就没有其他女人啦,让一个大肚皮去倒一百只马桶,阿过分!”胡强生嘴巴里嚼着生姜,嘟囔:“俗话讲,做样生活,换一样骨头,种田也苦恼的,难道让大肚皮去挑担、斫稻?有啥,人家养囡都养在田埂上了!多倒两只马桶,说不定养囡养得更快!”

一趟落雨天,小琴去河边挽水,不小心一滑,连人带马桶蹿到河里去了,她不会游水,幸亏她死死抱牢这只马桶,借了浮力划到岸边,马桶救了小琴和她肚里的囡。浑身湿透的小琴,抱牢马桶大哭了一场,她准备倒一辈子马桶!

小琴的女儿张丹,倒是生在双凤卫生院的,苏州下放到双凤的妇产科徐主任给她接生的,胎儿脐带绕颈三圈半,刚生下来时不会哭,徐医生把她倒提起来,狠拍她的脚底心,嘴里说:“养出来就打,养出来就打!”孩子清脆的啼哭声穿透了好几个病房。徐主任笑了:“这个囡,喉咙好听的,说不定以后能成为歌唱家!”

孩子出生不过三个月,张建刚和他娘就被大队派到郑和七下西洋的起锚地——浏河塘兴修水利。挑土、挖沟、开河、拉车,男女齐上阵,八万民工,夜以继日地劳动,下着雨,结了冰,都没有停歇。

自从张建刚去了浏河,公公就代儿子去给媳妇送饭,张老大总是挑着担子去,一头箩筐里放着小张丹,一头箩筐里放着农具和热乎乎的饭菜。他的牙齿早就掉光了,红红的鼻子,眼睛眉毛挤在一起笑,像个游走乡下的换糖人,孩子们看到了总是跟着他屁股后面奔跑,喊叫:“老换糖,老换糖,换一块麦芽糖!”张老大被一群囡喊得不好意思了,还真的在口袋里放了一包晒干的毛豆结,给那些皮囡吃。小琴总是找个僻静的场合,给小丹丹喂好奶,就赶紧扒几口饭。

一次小琴在仓库场上喂奶,给胡强生撞着了,胡强生的脸突然像吃醉了老酒一样宣宣红(方言,非常红),他厚着脸皮说:“小琴,外头风大,人多眼杂,你还是到村委会的一间扫盲班来喂奶吧,白天没有人。”

小琴鼻子里嗯了一声,懒得睬他。

不久老换糖给她送饭的路上滑了一跤,连人带担子跌倒在水渠里,幸好水渠里没有水,孩子没事,他的脚摔断了,肿得像大馒头,连蒲鞋也穿不进,只好在家里躺着。小琴只好把六个月大的孩子带在身边倒马桶,饭也没人烧,孩子不停的啼哭声,弄得她心神不宁。幸好,妇女队长凤英看不过去,帮她看看孩子,还在扫盲班里放了只煤油炉,小琴中午可以在那里下碗面吃,给孩子喂个奶,打个盹。

天气渐渐热了,扫盲班成了小琴中午吃饭喂奶休息的荫蔽所。再过几天,丈夫和婆婆就能回来了,苦日子也熬到了头。一个蝉声嘶鸣的中午,毒热日头晒得扫盲班门口的桑树果果,“吧嗒吧嗒”往下掉黑果子,桑果子很甜,但放进嘴里一嚼,满嘴乌黑,像吃了墨汁,顶讨厌的是,桑果掉到白衬衫上,那就染了一坨黑。吃了碗猪油面,孩子也躺在课桌上睡着了,小琴赶紧脱下被桑果染黑的白衬衫,打了肥皂洗,里面只穿了一件汗背心,酥胸前一片珍珠汗。这时门突然开了,闯进来的人一下子把小琴摁倒,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扒掉了她的裤子,扎人的胡子如茅柴,满口的生姜味堵住了小琴的嘴……

胡强生有扫盲班的钥匙,他在扫盲班隔壁的办公室凿了一个小洞,已经偷窥小琴好几个礼拜了,看到小琴鲜嫩的身子,就不顾一切了。

很多年后,小琴都不敢回忆那惊魂一幕,她才知道,世上的男人有各式各样,有的是温情脉脉的绵羊,有的是发情的公猪,有的是发狂的野牛,胡强生前世恐怕就是公猪和野牛,她几乎昏死过去,不省人事。

巧的是就在当日下午,张建刚和他娘就从水利工地回来了。小琴还来不及换掉湿透的白衬衫,就被丈夫抱到了床上。在进入小琴身体的一瞬间,张建刚呆住了,再笨的男人,都会发现妻子的变化。他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撕扯着头发。

小琴哭了,告诉他事情的原委。张建刚从厨房操起一把菜刀,被小琴死死抱住,谁能惹得起这个畜生,除非他们远走高飞。

从此,缪泾水边出现了这样的一幕,马桶西施头也不抬,挨家挨户倒马桶。她的丈夫,跟在她后面,寸步不离,她到河边,他跟到河边,她推粪车,他帮着推车。他的腰里别了一把小菜刀,只要他坐下来,就会拿块磨刀砖,哗啦哗啦地磨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充满了杀气和愤怒!

胡强生,再也没敢靠近小琴,有的男人,只要多和小琴说笑几句,张建刚就如黑塔般站在边上,怒目圆睁,那把越磨越薄的菜刀在腰间晃动着,说话的男人寒咝咝的,赶快溜也。

多年以后,他们的女儿张丹,成了我中学的同班同学。马桶西施也从乡下倒到了镇上。

我常常骑着自行车走过三里长街,家家门口的马桶,一字排开,十分壮观,似乎等待检阅,等待马桶西施的抚摸和清洗,每个马桶上都留下了马桶西施的体温。这样的景观终于成为过去,马桶西施和张建刚都在环卫所退了休。他们的女儿考取了上海音乐学院声乐系,成了一名花腔女高音歌唱家,后来去了奥地利定居。逢年过节,我都会去缪泾看他们。

去年年初三,我摁响了他们家的门铃,只有小琴阿姨在家,门是反锁着的,她从二楼阳台上抛下一串钥匙,让我开门进去。

“哎,我们家建刚,去镇上了,真不好意思,这么多年来,他都习惯把我锁起来,还把我当成十八岁的大姑娘哦!”马桶西施声音依然清脆,腰肢依然如棉柳,只是脸上多了皱纹,像一朵盛开的菊花。

我说:“小琴阿姨,你倒了大半辈子马桶,又被这个半聋的退伍军人,看了一辈子,真的太可惜了!”

马桶西施连声说:“庆华,你不懂哦,这是我修来的福气,是前世千百个木鱼求来的,是‘坑三姑娘’安排的,我这辈子值了。我的丹丹成了歌唱家,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啊!”

“什么时候带我见见‘坑三姑娘’,她肯定和你一样勤劳出客,说不定你是‘坑三姑娘’转世哦!”

“罪过,罪过!”马桶西施双手合十。

我离开他们家时,她的老伴还没回来,不知道他的腰里是否还别着那把明晃晃的菜刀。马桶西施央求我,再把门反锁好,这样老头回来放心。

她费了老大的劲,从二楼阳台颤颤巍巍挑出一根长竹竿,里面有个网兜,让我把钥匙放进去。

我哑然,谁说岁月是把杀猪刀,在马桶西施家里,我看到的是一段凝固的时光,他们家用过的七八个马桶,依然被张建刚像宝贝样安放,似乎那些马桶,就是他们不老的青春,别样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