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与锈”经典科幻系列2:淹没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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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战争蛆虫

马赫福兹医生的小屋隐藏在一座五层的战争废墟之中。导弹和子弹在混凝土墙上留下了大大小小的洞,上面的楼层完全不见了,这表明炸弹是从天而降的,把这个建筑的上面几层都炸成了碎片。即使到处是残垣断壁,这座建筑仍然有坚固的钢铁框架,医生选择在第二层安顿下来,在那些坚实的钢架之间找了一个住处。

安一个家。

医生把玛丽亚和莫斯接回来后,他第一次发现那个破旧的房屋勉强只够容纳他一个人。不是因为房屋太小——尽管确实很小——而是因为它昏暗的内部堆满了正在发霉的书,以至不下雨的时候,医生就得在屋外睡觉,给书腾地方。因为在他看来,书的安全比他自己的安全更重要。

然而,随着那名来自淹没之城核心区的被遗弃的女孩,以及那名来自被焚毁的布莱顿村的孤儿男孩闯入他的生活,医生终于承认,他的家太小了,根本不够住。

先是莫斯帮他,玛丽亚在右臂的残肢渐渐愈合后,也加入了进来,他们一起在工字梁上铺上了硬木板,扩大了医生居住的面积。他们又用捡来的生锈的铁皮和粗切的塑料布做了一个更大的屋顶,以防大雨倾盆。他们一开始也用了塑料布做墙。他们并不需要用墙壁来保温,因为这里很热,即使在天黑得最早的那个季节也用不着。但塑料布挡不住黑豹跳到二楼上,所以他们又砍了竹子做墙,用泥巴和着稻草把缝儿填好。最后他们建成了一个坚固的安身之所,这里既可以住人,也可以放医生更多发了霉的书。

在底楼,医生把厨房和一个小型急救手术室设在了一起。厨房里摆满了凹陷的平底锅,它们挂在一截弯曲的钢筋上。玛丽亚用来消毒的煮手术器械的大锅摆在一个圆柱形的金属炉子上,维和部队当时在淹没之城周围的村庄里发了很多这样的炉子。

离他们小屋的稍远处,马赫福兹医生用石头精心砌筑了一个牲畜棚,看起来几乎与“加速时代”的建筑一样挺直、方正,最重要的是足够坚固,能够防止科伊狼和黑豹进入。他们的山羊加比被拴在牲畜棚旁边,安静地咀嚼着葛藤。玛丽亚走到它身边,加比咩咩地叫了起来。

“你已经被挤过奶了,”玛丽亚说道,“别再催我了。”

玛丽亚检查了房子的其他地方。洗涤用的水桶是满的,水是从隔壁倒塌楼房地下室里的水池中打来的。这说明莫斯就在附近。

玛丽亚爬上小屋的木梯,通过推拉门进入屋里。她被锯末和霉烂的纸张的气味所包围,这些气味最能让她联想起医生。书籍散落在各处,挤满了简易书架,每面墙都被摆得满满当当。他这个人就容不得图书馆里有一点儿空着的地方。玛丽亚小心地在这个堆积如山的书堆里走着。

“莫斯?”

没人答应。

莫斯和玛丽亚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觉得那个男人对书的痴迷简直不可理喻。保存这些书没有任何意义,除非你打算用它们生火。书本又不能保护你免受子弹的伤害。但是马赫福兹曾经为玛丽亚和莫斯挺身而出,所以即便这位医生让他们把书往天花板上堆,然后倒下来埋了他们,他们也会照办。当医生要求他们和他徒步去他称为亚历山德里亚的地方时,他们也立即答应了。医生为保护他们冒了生命危险,去一趟亚历山德里亚是他们能给予他的最小回报。

“我们要去亚历山德里亚。”医生说。

“为什么?”玛丽亚问。

医生从他一直在查看的那张加速时代的地图上抬起头来,加速时代也就是在淹没之城被淹没之前的那个时代。“因为神军正在那里焚烧书籍,我们要去拯救那些书。”

他们一路往亚历山德里亚赶,想在神军展开新一轮大开杀戒之前赶到。这是他们拯救知识世界的最后机会,马赫福兹说。

但他们是走着去的,当然没赶上,等他们到达那里时,亚历山德里亚已经变成了烟雾弥漫的废墟。这完全是事与愿违,城中尸横遍野:这些人为了抵挡军队而主动牺牲自己,他们曾试图用自己的身体保护这些书。

玛丽亚记得当时她看着那些尸体,为那些认为书籍比生命更重要的疯狂大人感到悲哀。战争像疯狗一样号叫着向你扑过来的时候,你不能傻呆呆地站着,而应该立刻转身就跑。如果你的敌人正值强势,你要避其锋芒。这对玛丽亚和莫斯来说似乎是显而易见的,但是这些人还是挺身而出。

结果他们被枪杀,被砍成碎片。他们被焚尸,然后被酸液烧毁。

他们的书一本也没保住,全被烧毁了。

马赫福兹博士跪在被焚的图书馆前,泪水流过他的脸颊,玛丽亚看着,突然为他、莫斯和她自己的未来感到忧虑。

她意识到,医生一点儿常识都没有。他就像那些奋不顾身保护图书馆的人一样,会为了几张破纸去送命。她感到害怕,因为如果照顾她和莫斯的唯一的那个人还是个疯子,那么他们也就没有活下去的机会了。

玛丽亚摇摇头让自己回到了现实,她又喊了起来:“莫斯?你在哪里?”

“我在这里,在上面!”

一块旧塑料布斜搭在支撑房子的一根钢梁上,上面印着帕特尔全球运输公司的标志,玛丽亚慢慢掀开塑料布走了进去。再往上三层楼高的地方,莫斯坐在一个铁制的小平台上,两条腿在空中晃荡着。

他又跑到这儿来了。

玛丽亚深吸了一口气。她踢掉凉鞋,稳稳地走过一段炙热的生了锈的钢梁。一步接着一步,她低头看着他们的厨房和临时手术室,在空中保持平衡往前走。终于,她走到了一堵露出钢筋的破碎混凝土墙旁边,这样她就可以比较轻松地攀爬到莫斯所在的高处了。

她手脚并用开始攀爬,用她残缺的右臂维持平衡,左手抓着边上的东西,赤裸的棕色脚趾在攀爬过程中寻找着支撑点。

一层楼,两层楼……

莫斯就像一个灵巧的猴子一样,可以毫不费力地沿着垂直的钢柱往上爬。他有细长的腿、纤细的手臂和完美的大手,而玛丽亚只能一点儿一点儿慢慢移动。

她往上爬了三层楼……

来到五楼,外面的世界在她面前延展开来。

丛林向四面八方延伸,只有被战争摧毁的淹没之城的废墟高出了树梢。旧的混凝土高架公路像巨大的海蛇一样盘踞在丛林上方,背上长满了茂密的植被,上面有长长的藤蔓悬垂下来。

向西,榕树镇的窝棚和整齐的耕地在阳光下竟显得有些整洁。偶尔有墙壁从田地中凸出来,如同鲨鱼的鳍一样竖着。长方形的绿色池塘整齐地排列在田野上,以前这里是居民区,现在只剩下了地下室,里面灌满了雨水,水里全是鱼。水面上还点缀着睡莲叶子,它们像镜子一样在烈日下反射着光。这些还只是郊区的坟场,被炸开了口,并积满了水。

北边是一片人迹罕至的丛林。如果你能活着走得足够远,侥幸穿过军阀混战的地盘,躲过四处游荡的科伊狼和饥饿的黑豹,你最终会到达边境。在那里,驻守着一支由半兽人组成的军队,以阻止淹没之城的战争难民、娃娃兵和军阀们把战斗的创伤带到更远的北方。他们守护着曼哈顿奥尔良和海景波士顿等地不被这些战争瘟疫所感染。

在南面和东面,丛林逐渐让位给盐沼地,最后才算是到了真正的淹没之城。在朦胧的远方,大海闪烁着微光。

玛丽亚伫立于被洗劫一空的废墟之巅,眯着眼睛迎接着刺眼的阳光。她的脚下是滚烫的钢梁,阳光炙烤着她那深棕色的皮肤。现在本是最需要躲起来,避免阳光灼伤的时候,然而脸色苍白、满脸雀斑的莫斯却坐在这里,凝视着丛林。他像是一只瘦骨嶙峋的小蜥蜴。红头发,皮肤黝黑,灰蓝色的眼睛里像玛丽亚见过的所有战争难民一样,充满了焦躁不安。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凝视着丛林。也许他正朝着家的方向望去,在那里他们曾有一个农场,在娃娃兵闯进来夺走一切之前,他在那里应该生活得很幸福。

莫斯说过他的全名是马拉蒂·圣·奥尔莫斯,起这个名字,应该是他妈妈想与锈圣和深水基督两个教派同时搞好关系。首鼠两端,讨个好运气。玛丽亚却从来只管他叫莫斯。她走到他身边,挨着他坐下,莫斯扫了一眼她,说:“该死,蛆虫,你浑身是血。”

“塔尼死了。”

“是吗?”莫斯显得有点儿兴趣。

“失血过多而死,”玛丽亚说,“还不如我们捅她一刀呢。生个宝宝,把她的内脏都掏出来了。”

“这提醒我千万不能把别人的肚子给搞大了。”莫斯说。

玛丽亚哼了一声:“太对了,蛆虫。你说得太对了。”

莫斯打量着她。“那你为什么看起来这么沮丧?”他问道,“你从来就不喜欢那个女孩,她总是说你被遗弃的事。”

玛丽亚苦着脸说:“阿玛亚和老家伙萨尔瓦托雷把责任都推到我头上了,说我就是个灾星,说我给塔尼带来了厄运,就像我给亚历杭德罗的山羊们带来了厄运一样。”

“亚历杭德罗的山羊?”莫斯笑了起来,“那不是你带来的厄运,那是因果报应,是因为科伊狼的气味,也是因为亚历杭德罗自己活该!仅此而已。”

因果报应。玛丽亚几乎笑了出来。

那股气味来自玛丽亚帮医生做的一次科伊狼解剖实验。他对杂交动物很感兴趣,想要更多地了解这种在加速时代的生物学书籍中从未探讨过的生物。

马赫福兹声称,进化出的科伊狼,在一个被破坏和变暖的世界中填补了新的生态位——它完全拥有狼的体型和合作性,同时拥有鬣狗的智商和适应性。科伊狼从加拿大漆黑的冬夜中蹦跳着出现,然后不断向全球各地扩散。

现在它们无处不在,就像跳蚤一样,但长着利齿。

在玛丽亚和马赫福兹切除雌性科伊狼的腋囊时,医生提醒她,他们必须将所有气味都装进瓶子里,小心保管,之后还要把手彻底洗干净。然而这一直是玛丽亚想要的,为了自保,她必须确定自己手里有什么威力巨大的东西。

她和莫斯一起密谋了一个复仇计划。不费吹灰之力,那个一直对她指手画脚、说她一无是处只能去做美甲的亚历杭德罗,他的整个羊群一夜之间就全被杀光了。

“不管怎么说,”莫斯说,“我们怎么会知道那只科伊狼居然能搞明白打开羊圈大门的办法呢?”

玛丽亚笑了。“那完全是超乎自然的。”

确实如此。科伊狼居然能那样做,太可怕了。你根本无法想象它们的狡猾程度。当玛丽亚第二天早上看到散落的羊内脏和几块山羊皮的时候,她也像其他人一样惊讶坏了。她本来就是想吓唬吓唬那个愚蠢的农民,但她得到的结果却超出她的计划千百倍。

无穷无尽的因果循环。

“嗯,”莫斯做了个鬼脸,“他活该,整天说你什么也不会,只能去美甲屋工作,还有什么弃儿那一套。但现在他看都不敢看你了。你让他发自内心地对命运感到敬畏。”

“是啊,我猜也是这样。”玛丽亚在工字梁上挖着锈迹,剥下一块跟她小指一样长的铁屑,“但现在出了塔尼这样的事儿,说明他传播的那些流言蜚语确实起作用了。萨尔瓦托雷在塔尼去世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带来了厄运。”

莫斯哼了一声。“对他们来说,一个被遗弃的人喘气儿也是错的。就算你完全无可挑剔,他们也仍然会责怪你。”

“是啊,也许是吧。”

“也许?”莫斯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肯定是这样。他们只是生气你竟然敢为自己出头。马赫福兹想怎么说和平、和解都行,但如果你自己不站直了,没人会尊重你。”

玛丽亚知道他说得对。如果她没有把亚历杭德罗吓跑,他是不会放过她的。那段时间,多亏她使了点儿科伊狼气味的小伎俩,她才能抬起头来走路,不再感到害怕。但与此同时,她现在走到哪都被一片不被信任的阴云笼罩着,马赫福兹医生也不让她在没有他在场的情况下进入他的药库。她的所作所为正在将她反噬。

她哭丧着脸说:“是的,你说得对,我无论做什么都没用。到头来,我还是一个被抛弃的人。他们要么因为我软弱可欺而憎恨我,要么因为我挺直腰杆而憎恨我。我怎么做都是输。”

“那你到底还在纠结什么?”

“萨尔瓦托雷还说了其他的话。”她举起她右手的残肢,那上面覆盖着皱皱巴巴、斑斑驳驳的棕色皮肤,“他说,如果医生能多只手帮忙,塔尼肯定能被救活。”

“是吗?你认为他说得对吗?”

“可能吧。”玛丽亚吐了一口唾沫,看着唾沫在空中翻着跟头落到地上,“我和医生合作得很好,但是一个残肢毕竟比不上一只完整的手。”

“如果你想抱怨你所拥有的,可以随时回去找神军,让他们把你幸存的左手也砍掉。他们肯定会完成任务的。”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并不是抱怨你救了我。但是我现在还是什么细活儿也做不了。”

“和我比起来,你还是要好得多,即便我十指健全。”

“嗯,我懂,但如果你努力的话,你也可以做这些医生的工作。你只需要集中注意力,读一读医生让你看的东西。”

“对你来说也许并不难,但是我一看到那些字母就会紧张得抽搐。”莫斯耸了耸肩,“也许我可以在这里读,在高处读,你明白吗?我不喜欢蹲在下面,就着油灯和那些东西读。我不喜欢被圈起来,你明白吗?”

“我明白。”玛丽亚说。

有时候她自己也有同样的感觉,就是那种你的结局早已命中注定,并且命运准备随时杀了你的感觉,让人胸中憋闷。

这让她很难专心看书,甚至只是坐着不动都不行。有些人称之为被迫害妄想症。如果你经历了很多次战争,你就会有这种感觉。多多少少,每个人都有。

唯一能让莫斯真正感到平静的,是他在丛林中钓鱼或打猎的时候。其他时间他总是焦躁不安,无法保持安静,更不用说集中注意力了。玛丽亚有时想,如果莫斯能在父母的农场长大,如果那支武装分子的巡逻队没有杀死他的家人,他会变成什么样子。也许莫斯会变得真正冷静而坚定。也许他可以终日阅读,或者能够在屋内安眠,而不用害怕士兵在黑暗中悄悄摸进来。

“嘿,”莫斯轻轻拍了她一下,“你的魂儿跑哪儿去了?”

玛丽亚吓了一跳。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走神了。莫斯用担忧的目光看着她。“不要那样魂不守舍了,”他说,“我觉得你都快要掉下去了。”

“别管我。”

“如果不是我管你,你早就饿死或者被砍成碎片了。你需要我这个保姆来照顾你,你这个可怜的弃儿。”

“如果不是因为我,你多年前就被巡逻队抓走了。”

莫斯哼了一声。“就因为你有远见?”

“我要是那么有远见,早就想办法离开这个鬼地方了,早就能看出来一切都要完蛋了,早就赶在还有船能走的时候离开了。”

“那你为什么没走呢?”

“我妈一直说应该有船给我们,她不想扔下任何一个家人,一直说肯定有足够的船,让我们每个人都能走。”玛丽亚皱了皱眉,“不管怎样,她还是太傻了,她也没有远见。现在我们没办法离开这里了。”

“你有没有想过试着往北走,从边境偷渡过去?”

玛丽亚瞥了一眼莫斯。“那边不是有科伊狼、黑豹、军阀吗?何况还有那些半兽人堵着呢,可能还没等我们走到曼哈顿奥尔良,他们就已经把我们的骨头嚼碎咽了。我们被彻底困在这儿了,这就是事实。就像困在锅里的一堆螃蟹,正在被煮熟。”

“这像马赫福兹才能说出来的话。”

“我们就像锅里的螃蟹,自己爬不出去还要把别人拽下来,最后一起被活活煮熟。”

莫斯笑了。“不过,你得用他的语气说,你得说出他那种失望劲儿。”

“说到失望,你真应该看看我把阿玛亚逼到墙角之后,医生是个什么失望的样子。”玛丽亚恼怒地挥动着她的残臂,“好像如果我表现得又好又有礼貌,他们就会认为我是拾荒之神赐予的某种礼物一样。”她哼了一声。

莫斯笑了。“你是要坐在那里继续自怨自艾,还是要告诉我一点儿我不知道的事?”

“有什么可说的呢?有些鱼从地下室跳了出来,我刚才却没看见?”玛丽亚捅了捅莫斯,“你有什么新鲜事儿吗,小蜥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一些我不知道的事儿呢?”

莫斯突然变得很狡黠,然后他朝淹没之城的方向点了点头。“他们又打起来了。”

玛丽亚放声大笑。“这就像是在说淹没之城又正在被淹没一样可笑。”

“我是认真的!他们在朝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开火,肯定是个大家伙。我在想你知不知道是什么。这肯定是个厉害的老家伙。”

“我什么也没听到。”

“好吧,也许你应该听听看,对吧。耐心点儿,他们都炸了一个早上了,它肯定会再回来的。”

玛丽亚把注意力转向地平线,仔细观察着淹没之城的残骸,它们在丛林上方露了出来。远处铁塔林立,塔尖直刺苍穹。在它们之间的一些地方,烽火熊熊燃烧。市中心上空笼罩着一层棕色的浓烟。她竖起耳朵听着。

“你觉得还会派遣维和部队回来吗?”莫斯问道,“也许就是为了彻底铲除那些军阀?”

他的这个想法让玛丽亚的胸口一紧。这正是她自己的幻想,一个秘密的幻想。她蜷缩在床上时就会这么想,虽然明知这样想是愚蠢的,但还是热切地渴望着,渴望着它能以某种方式变得合乎情理。

她的父亲会回来。他会带着他所有的士兵一起回来。他会用有力的臂膀把她抱起来,跟她说他其实从未想过要走,从未想过要丢下她和她的母亲远走他乡,让她们孤苦伶仃地挣扎在淹没之城的运河中,在那里,神军、联合星际部队和自由军像铁锤一样无情地报复着曾与维和部队有过接触的每一个人。

这是一个愚蠢的战争弃儿做的一个愚蠢的小梦。玛丽亚恨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但有时她还是会蜷缩起来,将她右手的残肢藏在胸前,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她的父亲仍在这里,她仍然有那只手,一切都会变好。

“你觉得他们会回来吗?”莫斯问道。

你觉得呢?

“不会了吧。”玛丽亚勉强笑了笑,“军阀们一定是修好了其中一门大炮。可能他们又买了一门,或者他们从大西洋的航运线上抢了点儿什么东西。”她耸了耸肩,“维和部队肯定不会再回来了。”

999的开火声再次响起。一种怀旧的声音。她的父亲本来就要赢了的战争的声音。

999。

她老爸常说这是个幸运号码。他会坐在他们的公寓里,晚上喝着白酒,凝视着窗外橙色和黄色的战火,相当于每晚都在看烟花表演。他听着枪声。

“999。”他说。

那个999玛丽亚记得特别清楚,因为她爸爸曾经说维和部队将用能带来好运的999彻底击垮那些军阀,到那时他们就能教这些淹没之城的野蛮人如何文明相处。军阀们将会明白,自相残杀和世代仇恨无济于事。最终,他们会坐到谈判桌前,想办法和平共处,而不再需要用子弹说话。

父亲坐在窗前,手里拿着清澈明亮的白酒,当枪声回荡在水道里时,他边喝边报起了开火武器的名字。“11.4毫米口径手枪,30-06步枪,AK-47,5.6毫米口径步枪,QBZ-95,M-60,AA-19,AK-74,12.7毫米口径步枪,999。”玛丽亚通过父亲的吟唱,认识了战争的众多声音。

后来当那些枪口对准她,她只能匍匐着爬出地狱时,她已经很熟悉它们了:喋喋不休的AK和18.4毫米口径霰弹枪一起,把草都铲平了,把她藏身的沼泽搅得天翻地覆。

当子弹在她周围嗖嗖飞过时,玛丽亚低声对自己默念着枪弹的名字,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像兔子一样在空旷地带跳出来。要认真思考,不能犯任何致命的错误。无论如何,她要尽力不让自己像其他愚蠢的平民一样陷入恐慌,否则会被打成马蜂窝。

又一次爆炸声在远处响起。肯定是999,一种幸运的武器和一串幸运的数字。

至少对某个人来说是幸运的。

玛丽亚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惊讶地发现上面还有血迹。这让她想起了那个孩子和死去的塔尼,想起了她一开始为什么要来这儿找莫斯。

“马赫福兹让我们去找一些食物,送到阿玛亚那里,因为她还要照顾塔尼的孩子。”

“那个医生太他妈好心了。”

玛丽亚用手肘顶了他一下。“嗯,像你这样懒散的战争蛆虫他居然都收留了,所以你说得没错。”

“哎!”莫斯赶紧伸手找到支撑点,免得从横梁上掉下去,“你是想杀了我吗?”

“生死有命,不会的。你要是摔下去了,那所有事就得我一个人来做了。”

“我俩都知道你缺只手,你做不到的!”

玛丽亚还没来得及揍他,莫斯就从平台上荡了下去,像只灵活的猴子。他用手交替攀爬,在空中荡来荡去,落到了一根横梁上。

玛丽亚对他的行动自如感到一阵嫉妒,她强迫自己不要看得太投入。有些事,你不能去想,越想越生气。

莫斯顺着钢柱滑下,到了下一层。“既然已经知道医生会把他送人,我们为什么还要费这么大劲儿去找吃的呢?”他问道。这时玛丽亚已经开始在离开大楼的路线上重新寻找身体平衡了。

“我怎么知道?因为马赫福兹认为‘因果报应’也适用于好东西,比如天理昭彰之类的。”

莫斯笑了。“这简直就和拾荒之神是一路货色。天理昭彰,呵呵。”

“马赫福兹不是拾荒之神那一套。”

“还不是一路货色。如果真有天理,那些娃娃兵早就都死了,而我们会舒舒服服地坐在淹没之城的中央,出口大理石、钢铁和铜,每公斤都能换来很多大钞。如果真有拾荒之神,哪怕是他的一鳞半爪,我们也早就发财了,那些坏人也早就死了。深水教派牧师们也一样。他们都是满嘴谎言。这一切哪还有什么天理可言。”

“你应该知道的,”玛丽亚说,“我的家族并不是深水教派。”

“是啊,我知道。那他们到底信奉什么?”

玛丽亚耸了耸肩。她父亲似乎主要信的是军火和酒精。“我妈信奉拾荒之神,”她说,“因为她卖了那么多古董。她一直在接订单,所以她可以找到外国人愿意买的好古董。”

她用幸存的左手抓着旁边,用残肢帮着保持平衡,慢慢地跟在莫斯后面下来了。“不要担心食物不够。在交给医生之前,我们会留下我们的晚餐的。”

“当然要留了。我整天到处打猎,却因为医生到处慷我之慨而被饿得肋条都露出来了,这怎么行。”

“我刚刚说过了,”玛丽亚强调,“你不用担心,我们不会为了阿玛亚而挨饿。现在我要去打猎,你去还是不去?”

“好吧,我去。”他滑到下面一层,抬头看着她说道,“不过,你要先把自己清理干净。你看上去像个战争蛆虫,浑身都是血迹。”

玛丽亚匆忙爬下来,和他站在一起,在她狼狈地爬过碎石堆时卷起了烟尘。“我就是个战争蛆虫。”

“如果你不把那股血腥味洗掉,你就会成为科伊狼的晚餐。”

玛丽亚伸手擦了擦男孩脏脸上的污垢。“你这个挑剔的小蜥蜴,不是吗?”

莫斯吐了口唾沫。“只有和我相关的东西我才挑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