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双盛永”一生相守的祖父和叔祖父
家业经过了父亲的曾祖、祖父,一直到了父亲的父亲和叔父,也就是我的祖父和叔祖父手里的时候,还是三亩三分三厘“坟地”。
生于光绪二年(1876)和光绪七年(1881)的兄弟俩白手起家,想从卖包子开始谋求“翻身”(父亲的祖父曾经在新立屯当厨工,留下了包包子的手艺),可是,负责跑外的祖父“羞口”,不好意思吆喝,所以卖包子的营生一直不景气,经常是满屉的包子热着背出去,凉了背回来。
兄弟俩开始商量长远的、避短扬长的方针大计,最后决定:停止卖包子,举债开商店(当时叫作“开小铺”),二十年以后达到“翻身”。兄弟俩笃信勤俭、努力是“翻身”的根本,他们计划着:事业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家境从穷到富,需要的时间是二十年。
“二十年”是当时农民对于“翻身”时间的一般计算,比如:从一无所有当长工开始,一个长工一年的工钱是六十块钱,“扛活”期间有饭吃,也有时间种自家的地,而且,牲口、大车、碾子、面磨,都可以借用“东家”的,六十块工钱是一年的纯收入。当时的地价是一百块现大洋一亩,五年可以买三亩地,二十年是十二亩,有了十二亩地,一个农家的生活就可以算是“脱”了“贫”、“翻”了“身”。
父亲说,当时,大多数农民都是这样的做法,一辈、两辈、三辈,勤俭努力总会让人越来越富,而弄到赤贫的人,多半是有点“不良嗜好”,沾着点“吃、喝、嫖、赌、抽”,抑或是不喜欢终生都在勤俭、努力之中度日的浪荡子。
祖父和叔祖父相信,“亦农亦商”比“扛活”要付出更多、更复杂的努力,脱贫翻身的时间也自然会提前。
哥俩给小铺取了一个吉利的名字——“双盛永”,取兄弟两个永远兴旺的意思。
他们从一开始就定下了以做“大买卖”的方式进行经营的“基本策略”——精选进货渠道,决不以假乱真;讲究公平信义,决不缺斤少两;不怕付出辛苦。兄弟俩的具体分工也是“扬长避短”的:身体强健却“脸皮薄”的祖父分管“跑外进货”和“种地”,身子骨羸弱却脑筋灵活,能做到“出入账目清楚”和“脸硬”的叔祖父,负责“看摊”经营商店。
按照当时的商业规矩,小铺批量进货和零售都是采用“赊销”的方式,也就是说,买和卖都是平时“记账”年底“结账”。
祖父的“跑外进货”起始是连背带扛,后来是赶着自己的大车,专门到唐山进“美孚”“亚细亚”牌煤油,从韩城最好的点心铺“福德斋”进各种点心,到“德记”进醋和酱油,到“福盛昌”进最好的酒,其他烟、茶、糖、盐、纸张、笔墨、绸缎百货、日用杂品,也是到胥各庄、河头的固定商铺进质量最好的货……
因为当时双盛永是刘各庄的第一家,也是唯一的一家小铺,所以开张不久就挣了钱,挣了钱就“置地”,置地之后,小铺所卖的粮食、芝麻、各种豆子就都是由祖父和长工种的,咸菜和酱是自家做的,面粉是自家磨的。叔祖父自己学会了“炒芝麻、蹾香油”……双盛永经营到鼎盛时期,货物品种达到了几百种,除了不卖棺材,基本上可以应付村里的红、白大事。
祖父和叔祖父没有满足于小铺商品的品种齐全,兄弟俩凭着“冬三月”(在冬闲的三个月里,私塾先生收费教授成年人认字和写字)的文化水平,开始钻研一个新的行当——卖药。
在看摊的同时,叔祖父把北京同仁堂药书上的二百五十六种中成药的药理、构成、适应症和禁忌,背得滚瓜烂熟,俨然自修成了一个可以下药的药剂师。一般的头痛脑热、肠胃不和、风火牙疼、无名肿毒、小儿脐风、妇女经期不准,“二老爷”(村民称呼叔祖父)都可以药到病除。他还可以区分“阴霍乱”和“阳霍乱”:阴霍乱的病人手脚冰凉,要吃“卧龙丹”;阳霍乱病人发高烧,另有药可以对症,千万不能用反了……在农民看来,这真是大大的“学问”和“本事”。而在今天看来,叔祖父就是一个无照经营的江湖郎中了。
同时,祖父的“跑外”业务也扩展到北京,他开始进京采买最好的丸、散、膏、丹。从前门火车站下了火车之后,祖父在宝安客栈落脚,那是一个家在刘各庄西边三里地四神庄的远房亲戚——四姑姥爷高胜田在前门外打磨厂开的客栈,住在那里便宜而且也有个照应。
祖父背着钱靫子(搭在肩上前后都可以装东西的布袋),先步行到距离火车站最远的北大后身的易晓堂,从那里购买“开胸顺气丹”起始,然后一路向南,到珠市口周家去买“周氏回生丹”,再拐到杨梅竹斜街的雅观斋,买薛家的“保赤万应散”,最后的大宗药品进货是到同仁堂,然后,再从前门坐火车到胥各庄车站下车,背着采购的丸、散、膏、丹走十五里地回到刘各庄……
寒来暑往、日出日落,从不认路到对北京的胡同了如指掌,祖父在北京蹚出了一条“进药”的最佳路线,回到家还能倒背如流,把自己在京城采买一路上的见闻说给弟弟听……兄弟俩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辛苦,他们觉得为养家活口付出辛苦是男人的本分。
双盛永卖北京同仁堂的药在三里五屯开始出名,“二老爷会下药”的说法也不胫而走,在韩城一带,除了镇上的药铺之外,双盛永是第二家。
按照当时的商业规则,一般买卖赢利是一分五厘,可是卖药甚至可以超过五分利,比如:牛黄清心丸在批量进货时,每丸可以平均到三毛钱,零售时却可以卖到七毛……卖药是双盛永财源茂盛的重要原因。
1919年出生的父亲说在他十多岁时候的记忆中,“前店后厂”的家在村子里已经很有规模:前院长宽都是三丈,包括一间门房、两间店铺,拉货的大车和篷子车都停在那里。
第二层院子长三丈,两间东屋住长工,东屋的北邻是牲口棚,里面有一头骡子、一头驴,长工照管着牲口吃夜草;西屋是面磨和仓库,在那里做酱、腌咸菜、磨面;正房三间,进深一丈五尺,西边住着祖父和祖母,东边住着叔祖父和叔祖母,中间是穿堂屋,也是厨房和饭厅。
第三层院子是里院,长四丈余。那里的三间东房里,南边住着父亲和母亲;北边是粮仓和油磨,叔祖父在那里做香油。父亲说,这三间房盖在东边,是因为风水先生说么家旧宅“艮中缺肉,不利少男”,祖父和叔祖父为了“子嗣”就在旧宅的“艮位”,也就是旧宅的东北方向,盖上了三间瓦房,然后,父亲就应运而生了。
第四层院子宽到五丈,长四丈余,除了厕所、菜窖、两丈长短的木柴棚之外,空地上种着自家一年四季要吃的蔬菜。
第五层院子长将近七丈,那里主要是场院,场院周围种着土豆,祖父在那里种了三棵响杨树,他经常用手指丈量响杨的粗细,说是杨树笔直,将来可以卖给船家做撑船的篙。
第六层是家里的后院,祖父和叔祖父在那里种了二十几棵榆树、柳树,家里所有的柴草、玉米秸、麦秸、高粱秸、高粱皮全都搭了棚子,存放得井然有序……
那时候,一辈子不曾分家的兄弟俩都已经娶妻生子,叔祖父生了两个女儿,祖父一儿一女,兄弟俩决定“不分家”,让父亲做他们的“兼祧男”,那叫作“一子两不绝”。
他们用以男子为中心的粗暴方式维持着家庭的安静和稳定:每当后院的两个妯娌吵架的时候,兄弟俩都是同时奔向后院,不问情由地把自己的老婆痛打一顿,然后回到前院继续处理家中的大事。
当他们都到五十岁开外的时候,事业和年龄都到达了高峰期:双盛永已经置地五十余亩、两处宅院(北院和南园子,南园子种着一百多棵树,那里虽不住人,但也有碾子、面磨和油磨),家里有全套的农具、牲口,拉货的大车和拉人的小车子,两盘面磨、两盘油磨、碾子和场院……全村都是借用“双盛永”的面磨磨面……对于一个农户来说,双盛永已是应有尽有。
而且,双盛永也已成为刘各庄的公益中心的信用:村里的公会和小学用钱、用货、用纸张文具,都是先从双盛永赊欠,等到“秋后传粮”的时候,农户把粮食卖给双盛永之后,再和双盛永结算一年之中赊欠的钱……
双盛永可以“赊销”、可以“存款”,也可以“借贷”,就像是刘各庄以及周边村落的一个小钱庄……
到了年末,祖父和叔祖父与村里有头有脸、有名誉地位的人一起“会年茶”,商议、决定村子里的公益安排和大事,双盛永的社会地位在逐年攀升,已经逐渐成了当时、当地的商业中心……
让祖父和叔祖父不厌其详地回忆和叙述的有两件事:
第一件是在父亲“满月”的时候,村里的“名流”都来贺喜、送对联……这些都使祖父和叔祖父很有面子,那时候双盛永的经济和社会地位正在蒸蒸日上。
第二件是在祖父和叔祖父都已经四十多岁的时候,他们的两个姐姐,死于同一个飘着鹅毛大雪的大年三十:那一年年三十的下午,先是嫁到刘各庄西北五里的西韩庄的大姑奶奶家来人报信,说是:“大姑奶奶不好,请舅爷去见最后一面。”祖父对叔祖父说:“天儿不好,你身体也不好,我去吧!”然后就穿上衩裤,跟着来人一步一蹅奔了西韩庄。
祖父刚刚出门,嫁到刘各庄东南十五里地的艾坨子的二姑奶奶家也来人报信,说是:“二姑奶奶不好,请舅爷去见最后一面。”叔祖父一边感叹着:“哥哥心疼我,替我去了五里地的西韩庄,我可就摊上了十五里地的艾坨子,这真是命中注定。”叔祖父也穿上衩裤,一步一蹅地上了路……
两个姐姐对两个弟弟说了同样的“托孤”遗愿:家境贫寒而且担心自己死后,儿女落在后娘手里受委屈,请弟弟代为抚养自己的儿女……傍晚,祖父和叔祖父回到家里的时候,祖父的手里牵着一个外甥女,叔祖父的身后,跟着两个外甥女和一个外甥……那年头讲究“娘亲舅大”。
祖父和叔祖父性格倔强、刚强而且有担当,他们是那种把“家族”责任视为人生天地之间男人的第一要事、无可推脱的“责任”的人。四个外甥和外甥女,加上祖父的一双儿女、叔祖父的两个女儿,兄弟俩把八个孩子养大成人、男婚女嫁……
祖父和叔祖父是两个凡事认真、不惹事也不怕事的人。在他们的年代,如果一个没有背景,却又“富裕”得让人眼红的家族之中,没有强悍的男人可以“支撑门户”,就会不断地受到地痞流氓的“欺负”。祖父和叔祖父曾经对付过一个“看坟人”用伪造的“假字据”讹诈钱财的事情,“经官”之后的结果是,那个地痞写下了“画押”的字据,承认错误赔礼道歉;祖父和叔祖父也曾经遇到过“东院”“西院”同宗本家想要把“共有的”墙和井据为己有的麻烦,祖父用了最古老、最有效的“拦轿喊冤”的方式,把县里的“马大老爷”请到家里主持公道,实地勘察平息纠纷……从此,这些事成了祖父和叔祖父的骄傲,也成为兄弟俩的口碑——没有人再来挑起事端。
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兄弟俩提前做到了“二十年翻身”……在兄弟俩双双年过半百的时候,他们做到了娶妻生子、传宗接代、盖房买地,做到了家产业就,他们的“事业”达到了峰巅……那是1928年,祖父五十二岁,叔祖父四十七,他们共同的儿子——我的父亲只有九岁。
他们付出的沉重代价是:兄弟俩一生勤恳劳作,祖父劳累至死,叔祖父双目失明……
在父亲的遗物里,有两个毛边纸手抄本“同仁堂药书”,那是“民国六年九月二十”抄完的,两个抄本字迹不同,显然是仅有着“冬三月”文化的祖父和叔祖父兄弟二人的手笔……想象着节俭而努力的祖父和叔祖父,在昏黄的煤油灯光下,一边学习和认记那些陌生而奇特的药名,一边一笔一画地把它们抄写成册,度过了一年又一年漫长的日月,一直到叔祖父的眼前慢慢地变成一团黑暗……那是怎样令人心碎、辛酸的情景……
像所有的人一样,祖父和叔祖父的“悲剧性”在于:不会有后人理解他们的愿望,包括兄弟俩的“兼祧男”——我的父亲。在他的被父亲和叔父洗去了对于生活的“忧患”意识的年轻的心里,并不懂得“理解”和“珍重”父亲和叔父用一生的时间和生命换来的那份来之不易的“家业”……
如果说在叔祖父双目失明之后,双盛永还可以勉强支撑(叔祖父的大女儿接班“管账”和“看摊”,叔祖父自己仍然可以在柜上“坐镇”“主事”)的话,1935年祖父的去世,实际上宣告了双盛永的终结——“进货”和“种地”的人没有了,且不说生意难以为继,即使是“支撑门户”也很难做到了——标志性的事件是:全家为祖父出殡回来之后,发现家里的前后门四敞大开,粮仓、小铺和为了办丧事而准备的招待全村人的猪肉、豆腐、粉条、土豆、白菜全部遭到了洗劫……几乎是全村的人(从祖父“倒头”之后,在“攒棺材”的一个星期以来,一直都在双盛永“吃伙饭”的人)都觉得“偷了白偷”“不偷白不偷”……双目失明的叔祖父潸然泪下。他觉得双盛永和兄长一起被埋葬了,自己很难能够继续撑持这个家,特别是当时十六岁的我的父亲——祖父和叔祖父的接班人,在祖父和叔祖父的荫蔽之下,还在过着没心没肺、无忧无虑、阳光灿烂的日子……
1937年,双盛永停业,祖父和叔祖父的事业戛然而止,那一年父亲十八岁。
1937年,双目失明的叔祖父在自己的兄长死后,开始接近“五台山普济佛教会”,以期修行“来世”。听了几次“宣讲”之后,他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卖掉十亩地全部作为“布施”,让全家都参加了这个“五台山普济佛教会”,以使全家人的“来世”都能得到拯救。
十八岁的父亲,替自己失明的叔父充当了“募化布施”的角色,由于做事勤勉,他“募化布施”颇有成绩,不久就成为“理士”。理士的职责是“宣讲佛理、募化布施”,并且定期把募化来的佛款送到北京的“五台山普济佛教会”总会。
一年以后的1938年,父亲在进京“交佛款”的时候,意外地发现住在新街口八道湾的他的上级李佛爷住处豪华、妻妾成群、生活腐败,大家都传说他是在“吃佛财”。父亲忽然觉得自己和众多的信众都已上当受骗,在疑惑和犹豫之中,他带着手里的“佛款”,回到刘各庄,召集手下的交款人到一个佛堂集合,他烧了高香,出示了自己一年来“募化布施”的账目以示清白,然后,逐一退还所有的“布施”,从此金盆洗手……当时父亲十九岁。
后来,叔祖父死于1948年,在没有兄长的十三年里,他经历了用一生口撙肚攒积累起来的家业的迅速败落;容忍了对于自己来说,既是侄子又是儿子(我的父亲)的所有的“反叛”行为;承受了他的侄子和儿子(我的父亲)在成长过程中付出的近于残酷的代价,他用对于全家生活支出最大限度的“节俭”,表现了对父亲宽阔无边的容忍和支持,他用自己的“沉默”等待着父亲的“成熟”……谁也不知道,在十三年黑暗的生活之中,他的内心曾经有过怎样的煎熬、他的“比兄长长寿”究竟是祸是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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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和叔祖父是以几十年如一日的“勤恳”和“节俭”取得“成功”的农民,他们完成了传统的、镶嵌在一个家族系列上的“男人”的历史使命。他们与双盛永一生相守,使么家在他们这一代脱贫致富,从农民走向亦农亦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