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府衙报道
公元一零八零年的二月一日,黄州。
历经整整一个月的跋涉,苏轼正式踏入黄州这片陌生的土地。
黄州贫瘠落后,名胜古迹、山川佳境、人烟富庶远不及苏轼任职过的湖州、杭州、徐州,和其家乡眉山也无法相比。其远离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所辖区仅黄冈、麻城、黄陂三县,是北宋时期的下等州。土地贫瘠,稻麦产量低,除去上缴官府,剩下的难以养家糊口。当地百姓终其一生都为温饱而苦苦挣扎,除此之外,别无他求。为了生存下去,当地人有的躲避到江边丛林里,世代以捕鱼为生,过着刀耕火种的生活。当地百姓,多不通文化,因此保持着自然的朴素和纯真。
在此任职的官员也多不受朝廷待见,有的是被排挤的对象,更遑论被贬谪的官员。苏轼在给王元直(苏轼夫人王闰之的弟弟)的信中写道:黄州真在井底。此中凡百粗遣,江边弄水挑菜,便过一日。与司马光的书信中写道:谪居穷陋,如在井底。
二十年后,苏轼得意门生张耒也被贬谪黄州,用更为详实的笔触写出了真实的黄州:黄之陋特甚,名为州而无城郭,西以江为固,其三隅略有垣壁,间为藩篱,因堆阜揽草蔓而已。城中居民才十二三,余皆积水荒田,民耕渔其中。
到达黄州当晚,苏轼暂时住在禅智寺。这是一个没落破败的小寺庙。寺庙已经没有僧人了,夜半时候淅沥沥下起雨来。苏轼突然想起少年时候,曾经借住过的一个村院,墙壁上写着“夜凉疑有雨,院静似无僧”两句话。现在想一想,这两句用在此时非常应景。油灯昏暗,老鼠叽叽喳喳出来觅食,风送山雨来,吹动竹林发出萧萧声,对此本来就凄凉哀婉的景色,苏轼却并不觉得悲凉,倒是有一种穿越的感觉:少年时候见的那句题词,像是题词之人知道有朝一日我将会沦落至此?苏轼很有兴致地写诗歌:
佛灯渐暗饥鼠出,山雨忽来修竹鸣。
知是何人旧诗句,已应知我此时情。
苏轼是贬谪的罪臣,按照朝廷的法令,到达黄州的苏轼,必须第一时间以罪臣的身份向黄州府衙报道。骑马、坐车、乘船、徒步,走荒原、过田野、穿山林、涉河湖、拜古寺、访朋友,在到达黄州之前,这贬谪之路倒更像是一次远足,并不觉得落寞。直至入黄州街巷,苏轼跟着押解的官差奔向府衙,才想起自己罪臣身份。就好像带着伤口做了一个长长的美梦,梦醒时分,才感觉隐隐作痛。
次日,苏轼离开禅智寺,到黄州府衙报道。苏轼站在府衙门口,押解的官差分站左右,苏迈跟在后面。苏轼驻足仰望,门楣中间有一匾额,上面写着“黄州府衙”四个大字,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府衙两侧石狮子立在高高的台柱子上面,每个石狮子脚下踩着一个大球,怒目圆睁,威风凛凛,注视着府衙门口过往的行人。东石狮子旁边设有一红漆白皮的惊堂鼓,这些是每一座府衙的标配。
苏轼第一次以罪臣身份步入府衙,由押解的官吏带入,和黄州府交接完毕,两位押解的官差终于完成这一艰巨的任务,长嘘一口气,择一处饮酒解乏歇脚,准备打道回京城交差了。而苏轼则被留了下来,等待黄州太守的召见。
黄州时任太守是陈君式。
其早就接到朝廷通知:原湖州知州苏轼被贬谪黄州。大宋第一才子、文坛巨擘苏轼将以这种方式来湖州,陈君式深感意外。苏轼当时在北宋文坛、政坛、士林和民众之中,如明星一般存在,诗词文书画无一不精,随便拿出一样都让他人望尘莫及。作为太守,陈君式自然知道黄州,物质贫瘠,文化落后,民风粗犷,除了有山,有水,其他条件都不咋样,是名副其实的安置贬谪官员的好地方。
朝廷那帮小人,欲治苏轼死地没能得逞,又将苏轼整到这种地方来,这手段实在是阴险而令人不齿。陈君式心说:现在朝堂之上都是些什么人?一边替苏轼扼腕叹息,想苏轼为人光风霁月,才华经天纬地,品德温厚贤良,竟然因多说了两句话、发了两句牢骚、写了几首诗词,评议了几句新法新政,就落得如此下场。——最后的审查竟然扩展到苏轼和他人之间的往来书信。这还让天下读书人说话吗?天下读书人不敢说话了,那么谁还能为苍生社稷正言?是肉食者吗?
这些似乎距离自己太过于遥远,不是自己一太守能左右的事情,陈太守将思绪转回苏轼身上。苏轼无论以何种方式来黄州,陈君式都欢迎,自己是“苏粉”,苏轼的诗词文章自己都拜读过,但是一直没有机会深入接触这位当世明星。苏轼贬谪来黄州,正好可以尽自己力量之所及,照顾下这位落魄的文人,抚慰朝廷和小人给其带来的伤害。
苏轼在客厅等待,忽听得有衙役喊道:太守到。苏轼忙起身看时,只见得一官吏满面含笑地向自己走来。苏轼心想:这来者必定是黄州太守陈君式了。苏轼说道:罪臣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苏轼参见知府大人。陈太守早已张开双臂迎接过去,扶着苏轼,说道:快快免礼,快快免礼,苏学士这个大礼,我可折煞不起啊!
这一句,苏轼顿时感觉心中暖暖的。
陈太守让左右的官吏退下,继续说道:你我之间,不必拘泥于这些繁文缛节,单独相处时候,你不是罪臣,我也不是官长,你若是不嫌弃,我们只以兄弟相称,我年龄应当是虚长你一些,我就妄称兄,你就是弟了。苏轼惶恐中带着几分感激,说道:罪臣苏轼岂敢。陈太守说道:哪里哪里,有兄在,弟在黄州权当休养。
苏轼说道:怎敢怎敢,罪臣是来黄州思过的。
陈太守说道:开封到黄州千里之遥,车马劳顿,弟一路辛苦了!苏轼说道:承蒙圣上不弃,免于一死,贬谪黄州,犹如再生之德,苏轼只愿早早达到黄州,日夜兼程,来黄州思过赎罪。陈君式说道:乌台诗案,全天下都知道,是非历史自有定论。苏轼说道:苏轼知道自己犯下的罪过,全部在于自己,我来黄州就是思过悔罪的。
陈君式说道:弟若是说此,真是让兄汗颜了。作为读书人,弟不惧生死,不顾个人安危与前途,仗义为民执言,令我钦佩啊。陈君式继续问道:苏学士一行几人?黄州可有亲戚投靠?可有住处?行李可多?苏轼一一回答:黄州没有亲朋,也没有住处,当下只有犬子伴我来黄州报道;家眷十余人,由我弟弟苏辙护送,预计五六月份可到。陈君式捋一捋胡子,说道:本来想将你直接安顿在江边回车院居住,但是回车院乃官驿,你也知道,贬谪之臣不可以住官驿。我有心想将你安置在官驿,但是弟刚到黄州,恐安置过去落人话柄、因之又生出事端、于你不利。
苏轼忙起身说道:官驿万万不可、万万不可。我乃贬谪罪臣,是不可以居住官驿的。已经因我牵连很多同僚友人,万不可再因为我的事情连累陈太守。陈太守有这份心意,苏轼已经是万分感谢了。我只要有一床,晚上能睡觉就行,别无他求。陈君式说道:我们黄州府衙往东约十里,有一座定惠院,寺院不大,香客不多,我也常去静心。此寺院茂林修竹,背靠青山,隐秘幽清,苏学士若是不嫌弃,可以暂时借住在定惠院。其中住宿饮食一概不劳苏学士破费,饮食和僧人一起吃斋饭即可。官驿这事,我先向上协调,等你家小到了之后,定惠院住不下,到时候再搬过去,想别人也无话可说。
苏轼没想到陈太守安排的如此细腻,考虑如此周全长远,再次起身感谢陈太守。
按照大宋律法,贬谪的罪臣不可以居住官驿。陈君式官场摸爬滚打多年,知道官场的险恶,有心将苏轼安置在临皋亭官驿居住。但是苏轼乃贬谪罪臣,初到黄州,朝廷上下左右都盯着苏轼的动态,到处都有耳目,这样极有可能被朝廷别有用心之人借此小事大做文章,反而弄巧成拙,殃及苏轼。
陈君式心想:虽然有心帮助苏轼,但是若想真帮,此事宜缓不宜急,加之只有苏轼苏迈两人,定惠院也住的下。苏轼也是欣然接受,因为自己喜欢寺庙,交游的友人很多也是方外之人。当此时,苏轼犹如刚刚脱笼之鸡、待宰而幸免之牛羊,有个僻静的地方容身就已经足矣,还奢求妄想着什么呢?
安置过苏轼,陈君式上书汇报苏轼黄州安置情况,无非是苏轼已于本月初一来黄州府衙报道,现已安置黄州府一寺庙暂住。家眷后续将到,念苏轼家小人多,且苏轼于黄州无亲朋故旧可寄居。可否到时暂将苏轼家小安置官驿回车院居住?
而入住定惠院的苏轼则需要尽快完成一项重要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