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4章 回府复命
戌时的梆子刚敲过三巡,县城的灯笼就被守更的差役陆续点亮。
那些红纱罩子的官灯本应映出喜庆的光晕,此刻却被一层灰蒙蒙的雾霭笼罩着,活像得了痨病的人浑浊的眼球。
守城的老李头裹紧补丁摞补丁的棉袄,朝着冻僵的手指哈了口白气。
远处官道上两道人影踏着落日余晖缓缓行来时,他眯起昏花的眼睛看了半晌,直到那黑袍道人抬手扶住踉跄的女子,那两道身影仿佛有点熟悉。
“老天爷!是许道长和单大人!”老李头颤巍巍拄着红缨枪站起身,缺了门牙的嘴漏着风,“快...快!快开偏门!”
当值的四个衙役手忙脚乱推开包铁木门,铁链与门轴发出的吱呀声惊飞了城楼上的寒鸦。
……但两人怎会如此狼狈?
听闻玄缘天师和红绫姑娘回来的消息,主簿领着一行人匆匆迎出。
远远的,只瞧见许阳背上背着剑,手里提着刀,而单红绫拄着她的银枪,一步一缓,脸色比晨露更冷。
老文书颤巍着脚步上前,下意识要去接单红绫的包袱,被她避开了:“不必。”
声音嘶哑如磨砂。
县府的差役们对视一眼,谁都没敢开口去问,引领着许阳和单红绫前往县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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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衙⋅签押房
徐县令面色苍白地坐在上首,案上的烛火将暗影投在青灰的砖面上,一抽一抽地抖动。
许阳沉着脸站在下首,他衣裳半边都是干涸的棕黑色,像是渗入了大量的泥浆后又烤干了;袖子扯脱了半截,小臂上缠着的纱布已经彻底红了。
单红绫则半靠在圈椅里,面色平静得几乎冷酷,腰侧的伤处重新被裹得严严实实,可她搭在椅背上的手指上沾满了干涸的、发褐的结痂。
堂下无声,只有单红绫叙述与师爷铺开公文的声音。
老文书战战兢兢地录完,又战战兢兢地将文书呈递给了县丞,县丞双手捧着,递给了徐县令。
“……所以这是,”县令肥胖的身子整个都在微微抖着。
许阳闭了闭眼:“徐家村的活物都死了,什么都没留下。”
县丞的脸色更难看了:“……村里,一户都没留下?”
单红绫抬眸,看向对面坐着的徐县令,“等我们去的时候,徐家村七十八户,三百零九口,已经一户都没有了...就连我们也仅仅是拼命才能将那妖魔除掉”。
她用冷白的手指划过舆图,在标着祠堂的位置按出一个血指印,“能够肯定的是...百姓们全部殁于昨日未时之前。”
徐县令的目光缓缓扫过许阳渗血的纱布和单红绫腰侧的伤处,面色渐渐从惊惧转为悲悯。
他深深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仿佛一下子衰老了几分。
“造孽啊......”他低声呢喃,浑浊的眼底浮现出几分真切的悲痛,手指颤抖着擦了擦眼角,“徐家村世代本分的庄户人家,怎会遭此弥天大劫......”
县令整了整衣冠,突然直起身子,对着堂下长揖到底:“本官代阖县百姓,谢过二位义士舍命除妖之恩。”他抬头时眼圈泛红,声音哽咽,“来人!速去请安仁堂的李大夫,备最好的金疮药。平安,先去拿个药箱,待会儿再把西跨院收拾出来,让二位好生将养。”
不一会儿一个药童怯生生地从屏风后钻出来,手里捧着药箱。
县令轻拍他肩膀:“平安,好生照料二位恩公,有什么需要直接去库房支取。“
药童使劲点头,小跑着就要去扶单红绫,被她摇头示意。
“无妨,在回来的路上我已飞信传书给灵泉院同时汇报了徐家村一事,后续可能会派叔伯辈的修士过来再查看情况,以防万一。”
许阳微微颔首:“那就先这样,今日叨扰了”,随即便要转身离开。
“且慢!”县令突然抢步上前,转头厉声喝道:“都是瞎的吗?没看见单姑娘伤口还渗着寒气?快去地窖取那坛虎骨酒来!”
当值衙役慌忙跑去时,县令的手还虚虚护在许阳背后,声音压得极低:“那妖物...当真死透了?”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紧绷的肩膀明显松了下来,眼泪突然夺眶而出:“好...好啊...”这话倒像在哭给自己听。
师爷捧着热茶过来时,听见县令正絮絮叮嘱药童:“近几日,务必贴身照顾好天师和单姑娘,不能有一丁点差池。夜里若发热,切记用艾草灰拌香油敷......”那语气周详的宛如对待自己的孩子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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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处理一番伤口过后,许阳便以休息为由让那药童回去休息了。
但许阳没有休息,此刻他独自坐在矮榻边,不断擦拭着已经浸透妖血的桃木剑,铜盆里的水被血染得混沌,一捧一把地往下滴。
......
这是我第一百二十七次尝到无能为力的滋味。
前一百二十五次,我,作为一具人皮身躯被置在衣架上,眼睁睁看着蓝眼恶鬼将指尖探进我的躯壳——针线缝合皮肤的触感仍能让我颤栗,尽管我连颤抖的资格都没有。
百年了。
当世凡人两三世的时光,对我来说不过是无数场相同的噩梦循环。
铜镜里那个巧笑倩兮的“山神娘娘”,每一次转身都是对我过往人性的凌迟。
我至今记得第一次穿越醒来时的荒谬感:没有四肢的躯体,眼前晃动的数据面板,以及喉咙里发不出的尖叫。
那些被诱骗进来的路人总喜欢在临死前哭嚎“妖怪”。
他们不知道真正的妖怪体内,还囚禁着一个发疯的人类灵魂。
我曾试着闭眼,可人皮没有眼睑;我尝试沉睡,但妖力运转时的嗡鸣永远在颅内回荡。
最讽刺的是我甚至无法自尽——系统冷冰冰的「残破人皮」状态,连选择死亡的权力都没留给我。
我学会用数字丈量人性泯灭的速度。
第七个书生夺门而逃时,我还能为他的死亡呕吐;第四十三个樵夫被啃噬内脏时,我已经开始研究他肌肉纹理的走向。
到第九十九个受害者出现,我终于理解为何面板上的任务叫「百年之期」——那不是期限,是系统对人类意志极限的残酷测算。
直到暴雨夜那个带着桃木剑的冒牌书生闯入。
他黄符燃起的火光里,我突然看清自己腐烂的善良底下,还蜷缩着一簇更可怕的东西:对力量的贪婪,对掌控自我的贪婪。
当系统提示「天赋解锁」的瞬间,我扑向蓝眼恶鬼的动作比它捕食时更狰狞。
......
下山来到云禾县的路上,我常在溪边看倒影中陌生又熟悉的脸——我感觉自己正逐渐变成比山神娘娘更完美的掠食者。
而此刻坐在县衙厢房,喉间「堕魂狐呓」残留的灼烧感则像一种提醒,对我人性的警示。
我摸着光滑如初的右手皮肤想,或许真正的妖魔从来不是那些獠牙与利爪,而是我适应这副躯体时,逐渐遗忘的恶臭竟来自自己灵魂的变质......
百年囚徒终成龙,可这褪下的皮里,到底还剩下几分许阳?到底还能剩下几分真我?
且行,且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