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化敌为友
在玄武湖边看了许久的《搜神记》,司马睿觉得有点饿了。他正想叫宫女过来伺候,转念之间又想了想,没有开口。
自从王敦在建康不朝而去,回到武昌遥控朝廷之后,司马睿也自知大势已去。他自觉没颜面再见列祖列宗,不敢到太庙跪罪。
太极殿也好久没去过了。如今的司马睿等同于“提前退休”,每日看看书,在湖边看看风景,看似闲云野鹤,心中的愤懑却始终消散不去。
“如果当初我亲自领兵,平定杜弢之乱,情况会否不一样?”
前醴陵县令杜弢以流民起事,他派周访和王敦率领诸军征讨。周访在战中被流矢射断两只牙齿。周访没退却,在当日黄昏又与叛军隔水对峙。
当时叛军人数是周访军队数倍,周访暗中命部分兵士装成樵夫离开,然后结成兵阵,鸣著战鼓回来,更大叫:“左军(王敦)至!”于是军中士气大振。
这样的计策司马睿也能想到,但要他身先士卒,莫说冲锋陷阵,面对流矢射来恐怕已经打起退堂鼓。
想到这些往事,司马睿不禁苦笑起来。石勒以区区十八骑起家,如今已经成一国之主,是实实在在大权在手的君主。
“这年头,光有政治智慧也只能当王氏的傀儡。我司马氏虽然也为前朝立下赫赫军功,毕竟不是马上得天下。如今,怕是要在我手上毁了!”
司马睿低声哭泣起来,他的心酸不止于此。王导前几天让人送来了《晋纪》初稿,说让司马睿过目。这是干宝修的国史,起宣帝迄愍帝,五十三年。
这种时候了,司马睿看到这些内容,只会觉得触目惊心。他没有翻开过。
倒是干宝自己写的《搜神记》引起了他的兴趣。他不知道干宝出于何种目的,记录下这些神怪之事。
或许正如干宝在序中所说,史书撰写贵在求真,言下之意是怪异之事,也可以从中搜索出事实的蛛丝马迹。
反正这些荒诞不经之事,如今正适合司马睿这个行将就木之人的胃口。
“建武元年六月,扬州大旱;十二月,河东地震。去年十二月,斩督运令史淳于伯,血逆流上柱二丈三尺,旋复下流四尺五寸。
“是时淳于伯冤死,遂频旱三年。刑罚妄加,群阴不附,则阳气胜之罚,有冤气之应也。”
随意翻开其中一篇,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内容。司马睿瞳孔剧烈收缩,一口气提不上来,差点当场吐血。
这又是他司马睿自己作的孽啊!当年长安城失陷,还是丞相的他亲自出师野外,躬擐甲胄,移檄四方,说刻日便会北征。
这当然只是一场政治公关,司马睿根本没有北上的想法。
当时江左的士族未信服他,连长江中游也未纳入势力范围,要全力勤王,那他提前到建邺又有何意义?
但救援不力总要找个替死鬼,当时担任督运令史的淳于伯,就不幸成为了这个牺牲品。
司马睿以水道运粮耽误日期为由,将淳于伯杀害。
干宝自幼博览群书,治史严谨,敢于秉笔直书,被称为当世“良史”。更难得的是,干宝也参加了平定杜弢叛乱。司马睿念其有功,赐爵关内侯。
正所谓兼听则明,司马睿一直以为自己只是笼中之鸟,其实生机一直存在,只是他没有那份敢于承担的勇气。
司马睿强撑着身躯,摇摇晃晃地独自回到寝宫内。
数天后,郭璞的书疏送到他床前。
那天在玄武湖受惊之后,司马睿就卧床不起,之后还看见了搜神记里面的种种怪诞之事,什么“落头民”、“刀劳鬼”、手持生死簿的鬼吏,不分昼夜向他袭来。
听闻甘卓在死前也曾见自己身首异处,司马睿内心更觉不安。
郭璞已经回了暨阳守孝,这是司马睿为数不多能亲自处理的政务,他印象深刻。
或许是搜神记看太多了,也或许是觉得循规蹈矩已经没用,司马睿早前收留了一个叫任谷的方术之士。
任谷也是暨阳人,本来是农夫,说自己“因耕息于树下,忽有一人著羽衣就淫之,既而不知所在,谷遂有娠”。后来任谷就声称有了道术。
郭璞在奏疏里说,为国为民者,则当克己修礼以弭其妖,不宜令谷安然自容。如果是早些日子看到这些内容,司马睿只会觉得是“同行相轻”,如今的他忽然发现自己是多么荒谬。
郭璞满腹经纶,之前又大破石勒的诡计,但还是没得到他和士族的首肯。如今他却偏信一个为求入宫而自阉的江湖神棍。难道真指望这样的骗子去对抗王敦,去抵御石勒?
司马睿觉得自己有点可笑,还是早点安排后事吧。
司马睿下旨将任谷赶出了宫。他越来越觉得自己时日无多,对之前打压祖逖的做法更加愧疚不已。
转眼间已是十月,王导被传入宫。此时的司马睿已经病入膏肓。
这段时间,王敦继续加强他的势力,任命王邃都督青徐幽平四州,镇淮阴。其实除了平州之外,都是些已经逐渐失去的地盘。平州是慕容鲜卑的势力,不过名义上效忠东晋。
王敦又让武昌太守王谅为交州刺史,此人自然也是其心腹。
不过王氏宗亲也失去了两元大将:王廙病逝,享年四十七岁;王敦的堂弟王棱,因此多次直谏王敦,引起后者深深不满,于是派刺客将王棱暗中杀掉。
王导再次步入了久违的式乾殿,这是皇宫内殿。虽然处理政务一般在太极殿,但皇帝也会与公卿等大臣在此集议政事。
这是司马睿刻意的安排,内殿更有人情味,也更显机密,能在这里接见大臣是一种宠信的暗示。他想找回昔日的一丝威严。
司马睿已经需要拐杖才能走动,自从被幽禁后他再次穿起龙袍,步态却不复往日。
见到司马睿,王导依然按照君臣之礼下拜。司马睿没有扶起王导,只是摆摆手让王导平身。
殿内没有其他人,只在案上摆着一壶酒,两只玻璃酒杯。
司马睿作为将死之人,已经厌倦了这些人前做作了,也不想再与王导演戏。他知道,要拉拢王导,只有靠实实在在的利益。
他手上只剩下最后一张牌:司马绍。
“茂弘啊,我与你南渡江东,保住这半壁江山,这功劳我知道是你们王氏的。”
王导还没摸清司马睿的用意,没有开口答话。不过他见司马睿没有用“孤”或者“朕”的自称,也猜到大概了。
“我自知命不久矣,如今还放不下的只有两个人。亲如王棱,也遭处仲杀害,我恐怕王敦也会对茂弘你不利。”
王导轻描淡写又不失体面地回道:“历朝历代都有乱臣贼子,为臣怎么也想不到,这次的逆贼居然出在王家。”
司马睿见王导说话依旧滴水不漏,轻叹了一口气。他知道只有一件事能击溃王导内心防线:
“伯仁之前与我在此地把酒言欢,我已经多年滴酒未沾了,今天我却特别想再破戒一回。”
司马睿说完,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十月的天气已经让他招架不住,无论穿几件寒衣也觉冷,这个冬天看来是熬不过了。
王导脸色暗变,他虽然在朝中呼风唤雨,但一直致力平衡各方势力,中庸之道修炼得炉火纯青。平生憾事,唯周顗因他而死。
几滴泪珠从王导脸上滑落,他颤抖着说:“老夫此生愧对伯仁。”
司马睿见王导反应,深知要把握时机。他面色严正,肃然说道:“茂弘已有愧意,便应与太子共同诛灭逆贼,此方为告慰伯仁在天之灵也。”
王导见司马睿终于说出了意图,也长叹一声,悲声说:“处仲为人莽撞,我也没做好族长本分。如今大错已成,我自当亲手平乱。宁为忠臣而死,不作逆贼而生!”
“好!”司马睿身躯一震,神情也轻松起来。他连日以来为此事心内如焚,王导与王敦决裂的想法他是能看出来的,王导求的是宗族的长久安定,不是一时的显赫富贵。
司马睿回身到案前,倒满了两杯酒,将一杯递给王导,“太子二十有余,王敦必欲除之而后快。我曾将司马冲出继为东海王,若然王敦要另立太子,茂弘能否辅命?”
王导接过酒杯,葡萄的香气扑面而来。他眼神变得毒辣起来,“处仲失道寡助,已让众多士族寒心。如此下去,又如何抵御北方胡人?再来一个傀儡,不过是治标不治本。老夫迷途知返,定不能教家国易主!”
司马睿哈哈大笑,“好,茂弘说得好!”
他神情凄然又带几分兴奋,“傀儡”二字能从王导口中说出,证明的确是交心之言了。
事实往往是残酷的,他司马睿一直就是傀儡,为了保住司马绍,又有什么颜面是不能丢弃的呢?
王导没有等司马睿喝完,也举杯同饮起来。他料定司马睿不可能在杯酒中落毒,这样鱼死网破的做派不是司马睿的作风,也更加保不住司马绍之命。
何况就算毒发身亡,又如何呢?
算计多年,这样的日子王导也觉得累了,有时也想老夫聊发少年狂,快意一回。周顗因他而死,如果真的身死,就当是把这条命还给他罢了!
美酒入喉,幽幽的果香中带点苦涩。酒里当然没有下毒,两人借着酒劲,说了很多平时不会说的话。什么君臣之道此刻不复存在,有的只是多年同行的挚友。
司马绍还未找到分享这种复杂感情的好友,此刻的他,正心不在焉地与温峤下着围棋。
“温公是说,王敦又要来建康城?”
温峤飞快地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是幼舆(谢鲲之字)在书信里说的,不会有错。”
“可惜刘遵远在襄阳,又要协助守卫豫州,我手上只有两百余名武士,杯水车薪。”司马绍没有想到自己,担心的是司马睿性命。
“裴妃也发来书信,说绝不会让冲儿置身险境。太子,一场山雨很快就要袭来了。”
司马绍恍然大悟,原来王敦是冲着自己而来的。他这几个月继续下基层体恤民情,又找祖约拿了祖家兵法来研读。但他为人磊落,一直想不通为何不让各地流民帅回建康勤王,只是觉得自己还有很多事情要学习。
“这盘棋该如何下才能获胜?”司马绍不知不觉分了神。
温峤淡淡一笑,回想起自己南下劝进时,在朝堂上慷慨陈辞,盛赞刘琨忠义,又力言江东承袭晋统是众望所归。
那时他怎料到再也见不到刘琨一面,他又何尝没有迷惘失意,自暴自弃过呢?
温峤的信念除了出于对晋室的忠心外,还有刘遵。无论如何,他不能让王敦得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