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风从哪儿来3
昏天暗地,头痛欲裂,夜怎么那么漫长。仍旧迷迷糊糊陷在睡梦中的依江,只觉得浑身酸痛,这个床垫太柔软,她躺得身心俱乏。翻个身,感觉有呼吸喷在脸上,脑中仿佛有根线被提了提,她陡然睁开眼,一张脸赫然入目。
她猛地坐起来,一边衣冠整齐的江陵也跟着撑起身:“你终于醒了?”
“你,你,你……”她急忙掀被检查,幸好,穿得还算完整,再抬起头环顾四周,居然是酒店!她重新看向江陵,一脸茫然,太阳穴里仿佛有个锤子丁丁冬冬地敲着,她揪住头发痛苦地回忆,可是记忆里却一片空白。
江陵不解释,起身走到窗户边,猛地拉开丝绒帘幕,阳光透了进来,原来已经日升中天。他转过身,抬起手腕看了看,然后边走向依江边敲击着表盘:“马上十一点了,快去洗漱,我带你去吃饭。”
她乖乖地滑下床,一溜烟儿地进了盥洗室,牙膏牙刷是没开封的,但毛巾却是湿的,显然已经用过,淋浴花洒下的地板上还有水渍,天啊,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和江陵?为什么这么心慌?手忙脚乱地梳洗干净,她把一头微卷的长发束在脑后,再定睛看向镜子里的人,眼睛有些肿,略微看得出浅浅的黑眼圈,皮肤状态还可以,到底还算个年轻人。她匆匆走出去,翻着自己的包找粉底,一边的江陵坐在床尾,一言不发,只静静地看着她。
“我简单擦个粉,你等我一下。”她重新走回盥洗室,挤了粉底在掌心,对着镜子一点点地擦。
这时江陵走了进来,站在她的身后,目光在镜子中和她相遇:“依江,”她抬了抬眉毛表示在听,手里的动作并没有停,江陵迟疑片刻,仿佛很难开口,踩着拖鞋的脚在地板上无意识地来回蹭着,“依江,你和蒋易森很熟了吗?”
“蒋制片?”依江停下手里的动作,脸上的粉一块白一块黄,“怎么突然提起他?啊,对了,我昨晚和他在一起喝酒的!”她猛地转过身,背靠着洗脸台,满脸不敢置信地看向江陵:“我昨晚到底……为什么会在这里?是你去饭店接我的对吗?是你带我来这儿的吗?”
“是蒋易森,”江陵深深地看向她的眼底,“是他用你的手机打给我的,我一路上车开得飞快,到了这里就看到你喝得烂醉,躺在床上昏睡不醒。他什么都不说明,只把你交给我就走了。”
她松出一口气:“大概他不知道把我丢哪儿吧,昨晚我第一次被劝酒劝得不知道怎么招架,以后我再也不想和那些老家伙喝酒了!”
“依江,你看着我,”江陵走近一步,伸手轻轻触了触她的眉心,“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上他了?”
“谁?”依江只觉得心猛地一跳,呼吸也跟着一滞。
“蒋易森。”
“……怎么可能!”依江皱起眉头,心里却似乎被投入一粒石子,可很快异样的感觉就消失了,她不满地瞪着面前的男人,“我心里早就有喜欢的人了!你不要这样污蔑我!快点还我清白!”
江陵后退一步,低头看向正玩闹地捶着他胳膊的女孩:“可是你喊了一晚上的'老大',我一直在你身边,也跟着听了一晚。”
依江蓦地抬起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可那表情太认真,一点不像是玩笑,她不由心慌起来,努力想笑,嘴角却在抖动:“怎么可能?那你告诉我,我都说了什么?”
江陵的视线在她的脸上逡巡,隔了良久,他才伸手扶住她的肩:“你说老大你不要骂我,以后我一定会好好干的,我会很努力的!”他努力学着她的强调,笑容渐渐放大,依江还在发愣,他不由满心柔软地抵上她的额头,“你到底是多怕蒋易森?来,让学长抱抱,以后他再欺负你,我来替你报仇!”
依江被拉到他的怀中,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整个人还是恍恍惚惚的,压根没反应过来,刚才的一切都是江陵故意开的玩笑。她睁着眼睛望着墙壁,毛巾架上还搭着一块毛巾,滴滴答答地滴着水。
而枯坐在办公室里的蒋易森,已经又抽完了手里的烟,这是今天的第三根了,从陈果然进办公室起,就给了他好几个白眼了。荀依江没有来上班,假也没请,大概是还没有醒过来。他从她充好电的手机里找出江陵的号码后,就打算她醉酒这件事的前前后后都抛到脑后,可目前来看,效果不佳。
直到下午的时候,他才收到荀依江的一条短信,说是喝多了,谢谢他的照顾,再顺便补请了这一天的假。
没良心的,不知好歹。他丢掉手机,重新打开电脑上的文件夹,可努力集中精神,却还是一个字都没看进脑子里。天色渐渐黑透,陈果然又拍拍屁股走人了,办公室里只有日光灯发出嗡嗡的响,他突然觉得有些太安静了。
正在此时,电话铃声骤然响起,蒋易森回过神来,面前的电脑屏幕里,节目策划案还差一大半。他叹出一口气,推开键盘站起身来,接起电话,是派出所那边给来的新闻线索。有人酒后闹事,似乎动静挺大。他放下电话,正翻着记者通讯录想找人去跑,视线却突然停留在荀依江三个字上,没来由,前晚的一幕又闪入脑海。他提起话筒,照着号码拨了过去,电话接通,那头很安静,应该是在家里:“小荀,我是蒋易森,现在有一起突发,位置离你家不远,你愿意去吗?”
“现在?”她的口吻显然有些惊讶,除了轮到她值夜班,一般很少会有临时的突发会打电话给女记者的,何况她才请过假。不过也只是几秒的迟疑,她已经果断做出了决定,“在哪里,我去!”
蒋易森报上地址,稍稍沉吟片刻:“我陪你去。”
依江微微愣了一下,她才在他的面前醉成烂泥,如果和他合作共事,她会不会羞愧地钻到地里去。也许是办公室没有别的记者了,她不该这么情绪化,挂了电话,她迅速披上一件薄开衫赶了出去。
夏末秋初,昼夜的温差开始越来越大,尤其是城中有江,风几乎都是从江面上裹挟而来,仔细闻,似乎还有江水的气息,有些凉,但却舒爽。她打车抵达地方,采访车也几乎是一前一后从另一个方向赶到,门打开,蒋易森的长腿先迈了出来,宽松的棉布长裤,身上套着同样随意的亚麻衬衫,弯腰后退着下了车,顺手将机器包背在了肩上。
“走,跟在我身后。”他举着手腕,袖口卷在手肘处,依江一眼就看到手臂上的疤痕,歪歪扭扭,像一只多脚的蜈蚣。
离会所越来越近,吵闹声也越来越大,警车的鸣笛也不停地扯着嗓子叫,看来已经有人报了警。蒋易森迅速掏出摄像机,将插好的话筒塞到依江手里:“去,先问问情况。”
依江迅速迈出脚,脑子里已经完全没有思考的时间,她先抓住几个围观的群众,大致了解到是会所里两拨客人产生口角,只是酒精上脑,最后发展成群殴事件。有了目击者的采访后,依江努力拨开人群往里走,谁知道警方很快发现他们,有穿着制服的年轻人走上前来,伸手想要遮住镜头:“辛苦了辛苦了,这里不方便拍摄。”
依江微微放下话筒,但还是留意让话筒收声:“你好,我们是郦江电视台《郦江晚播报》的记者,现在是什么情况?几个人受伤?因为什么事情?都是些什么人?”
“不好意思,实在不方便报道,”说着,小警员横开手臂拦住他们,“请你们不要影响我们的正常工作。”
“好好好,”依江只好扭头看向蒋易森,“我们换一边吧,那头警察少。”
蒋易森放下机器,掠过她走向那个警员,低声说了什么,小警员的脸色缓和许多,却随即带上一丝无奈。两人又说了一会话,蒋易森走了回来,低头看了依江一眼:“今晚恐怕是白跑了,一拨是几个集团老总,喝糊涂了。”
说着他从依江手里接过话筒,塞回包里就往外走,依江一步三回头,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电光石火间,她突然停下了脚步,骚动的人群中,她看到了一张太熟悉的脸。那张圆圆胖胖的脸,从来都是挂着和蔼慈爱的笑,可是此时此刻,那样的笑容却是对着另一个女人,一个既不是她、也不是妈妈的女人。一定是喝多了,否则不会笑得这么浑浊,仿佛搅翻了浆水,湿答答黏糊糊。只是他怀中的那个女人,依江无法说服自己,几乎透视的蕾丝连衣裙,低到不能再低的领口,还有脸上五彩斑斓的妆容,她突然胃中一阵翻滚,捂住小腹蹲了下去。
没有听到跟上来的脚步,蒋易森回过头,喧闹的背景里,他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蹲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身影。原本那么吵,可看着她,却那么静。几十秒后,他往回走去,步子迈得很急,几步赶到她身旁。她无知无觉,两眼直直盯着人群中的某处,面色煞白,前一秒明明还是好的,现在却像是生了病。
“依江?”他在她的对面蹲下来,腿太长,蹲下来的姿势有些艰难。
恍恍惚惚,她才收回视线,盯着他的脸,半晌都没有反应。
“怎么了?”他的声音不由放轻,仿佛害怕惊扰了什么。
话音刚落,她的眼泪就像珠子一样噼里啪啦地往下掉,砸在地上,迅速裹进尘埃里。蒋易森真切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跟着一阵紧缩,他有些无措,下意识伸手去堵她的泪,一滴两滴,全部落入她的掌心。
他从来不是个有耐心的人,一心急,又焦躁地哑了嗓子:“你什么情况!莫名其妙哭什么?!”
她浑身一惊,抽噎倒是停了下来,可下一秒,只见她直起身朝人群跑了去,方才几个警员又来拦,她却声嘶力竭地挣扎,一边哭着喊爸爸,一边低头狠狠咬住他们的手腕。蒋易森脑中一片混乱,追上去,只听到她口中不断迭声喊着的,爸爸。
随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他顿时明白了一切,那个有着一面之缘的通达集团老总荀泽生,此时正拥着陪酒女郎,嘻嘻哈哈地站在一拨人中接受警员的询问。他突然一阵心烦,这微凉的夜晚被这些人吵得又热又燥,伸手松了松衬衫领口,下一秒,人已经冲进人群,从身后一把抱住手脚并用想要突破重围的荀依江。怀中的人还在挣扎,两脚胡乱踢着,他忍痛把她抱出人群,依江一边哭,一边捶打着他的手。他不为所动,任由她拳脚相加,表情却越来越凝重,看向那群人的神色愈加冰冷。
很多时候,他都有着一腔热血。
但很多时候,他又习惯了冷眼旁观。
怀里的人没有安分,她居然还故技重施,张口在他的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简直是毫不留情,蒋易森吃痛松开手,她已经迅速抽身转向人群。这时突然有醉酒的男人留意到她,原本被警察盘查得就颇不耐烦,此时听到一个姑娘鬼哭狼嚎没完没了,他酒精冲上脑,弯腰拾起一块砖头朝着他们冲了过来:“妈的,叫叫叫,叫床啊叫,吵死老子了!”
她正在朝着荀泽生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走去,压根没有留意到危险迫在眉睫,蒋易森正检查完她的牙印,一抬头,心脏差点漏了一拍,几乎是没有时间去考虑衡量,他整个人已经扑了过去。
依江的脑子中一直是浑浑噩噩的,她不知道为什么情绪会这么大,大概是这一切都太超乎想象,一直爱家爱老婆爱女儿的模范爸爸,此时此刻怎么会出现在这样的场合中。也许是之前家里看似和平的表面下,暗藏的汹涌此时终于破尘而出,巨大的惊恐笼罩了她,她不能再装看不见。她不知道自己赶到爸爸面前时要说什么,但此时此刻,她只想把他和那个女人分开,她不想爸爸变脏。
就在此时,突然身后有人拉住了她,力道之大,她根本反应不及。整个人被拽着转了过来,天旋地转中,她猛然撞进一个坚硬的胸膛,一片黑暗兜头而来。她闻到了一阵玉兰洗衣液的香味,很熟悉,是她也用的那一款。视线还没有清明,只感觉浑身一震,是什么重物撞击的感觉。可是她却感觉不到痛,挣扎着把头抬起来,视线里出现的,赫然是蒋易森绷得僵硬的下巴。
“老大?”她不由心惊,他的表情太痛苦,她竟忘了应该尊称。
蒋易森不说话,只低着头狠狠地抱着她,力气大得似乎想把她勒紧身体里。这时依江听到了警察走过来吵吵嚷嚷的声音,她挣扎着退出他的怀抱,这时才看清他垂落下来的手臂,鲜血直流。
“你的手!老大你的手!”她看得心惊肉跳,想伸手去捂住血流,却又不敢,急得不知所措。蒋易森终于松开牙关,阵痛过去,他重新睁开眼,死死盯着面前又快哭出来的依江,所有的怒火全部上涌:“荀依江!你的脑子能不能用对地方!”
“对不起对不起,你先别说话!”她完全不知如何下手,最后一咬牙,抓住了他血流如注的手腕,凑到跟前一看,天呐,血肉模糊,原本已经快要痊愈的伤口又完全撕裂开,仿佛痛是在她的身上,浑身一哆嗦,急急忙忙拉着他往采访车的方向跑。
车里没有任何急救用品,只有一箱矿泉水,还有几卷纸巾。她匆忙交代师傅开去医院,然后盯着手里的卷纸没了主意。这时蒋易森已经旋开了矿泉水,从她手里拿过卷纸,就着水打湿,叠了几层后再捏实,然后递给她:“帮我简单擦下。”
依江浑身发麻,她真的是晕血,小时候留次鼻血都要哭上一天一夜,长大后好歹算是好一些,但见血的机会不多啊!哪里像现在,自从当了记者,时不时就能碰到见血事件,可眼下遇到的两次,全都是蒋易森。
她一狠心,攥着湿纸巾轻轻地擦拭起来,蒋易森紧紧抿着嘴唇不说话,可脸色却越来越白,额头上也冒出汗来。依江没法,只能装模作样地吹着伤口,嘴里还时不时安抚着:“你忍一忍啊,不疼的,吹吹就不疼了。”
蒋易森不再说话,只低头看着她毛茸茸的脑袋,她紧张的表情看起来,竟然有些可爱。
车子在红绿灯路口停了下来,蒋易森突然开口:“不去医院了,把我送回家吧。”
“那怎么行!”依江瞪起了眼睛,“你流的血比上次还多!不去医院难道要等死吗!”
蒋易森不耐地皱起眉:“你怎么那么吵?我有家庭医生!”依江终于安静下来,眼皮垂下,睫毛微微地颤抖着,好像是惊恐过去,内疚全部翻滚出来。蒋易森装作漫不经心地踢了踢她:“想要赎罪的话,你送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