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昔年冤案
耶律延禧长得极像他的祖母,那是他一生所爱的女人。
她的小名叫观音,当年她一身白衣,站在月下时,真的美到让人产生膜拜的感觉。年少时他为她辗转反侧,激情澎湃,为她爬极险的山,只为摘一朵她喜欢的花,为她做许多傻事,只为博她一笑。
年轻时他喜欢汉学,喜欢诗词,与她可以整夜整夜地讨论文学的境界,诗词的优美。他爱她,很重要就是因为这一点,他身边的女人虽多,但很少能够真的去热爱文学,她是个有灵魂的女人,极其稀少。
可是什么时候变了呢?
从他平定重元之乱开始吧,从那时起,他就觉得他不需要再顾忌任何人了。他是至尊,他意气分发,目空一切,他建功立业,平定叛乱,容不得半句违拗。他的周围绕着无数奉承的人,日日只顺着他说话。他有了许多的女人,封了许多的妃子,渐渐不再觉得她是最重要的,最懂他的女人。
却不知道那个时候,只剩下她才会跟他说真心话了。她劝他不要酗酒,拿穆宗的事来比喻,他悖然大怒;她劝他不要纳叛党的女眷入后宫,他以为她是嫉妒;她劝他打猎时不要跑得太远以免危险,他认为她想管着他。
渐渐地她的笑容少了,说话少了,甚至能见到他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他接到她写的《回心院》十首诗,看得出她听从身边侍从的主意,也开始学着曲意奉承了,那时候他是得意的,但也是失落的。但可惜奉承并不属于她擅长的技能,她用起来犹豫而笨拙,而这种笨拙有时候更适得其反。因为对彼此太了解,有时候他看不穿别人的谎言,却能一眼看穿她的言不由心。她虽然努力想挽回与他的感情,但她的奉承与那些擅长者相比,明显地被比下去,更增了他的反感。
她后来也明白了,于是不再努力,渐渐消沉下去,闲来只是借书画琴曲而作排解。身边开始有流言,但她是皇后,她生有皇太子,皇太子都已经成婚了,又有谁能够将她拉下来。他听到流言,但并没有阻止,如果流言能够让她惶恐,让她知道敬畏与感恩,这也是好的。让她知道她所拥有的一切,是因为他的宽宏和仁慈,不要以为君王只能爱她一人,就算他爱上别人,她也不能心存怨念。
他从来没想过废后,从来没想过真正的厌弃她,剥夺她的尊位。可是当他听到她身边的侍婢说,她居然不顾廉耻,不顾尊荣,不顾自己已经为祖母年纪,私通一个卑贱的乐师。那一刻,他出离愤怒。
愤怒冲破了他的理智,烧尽了他的权谋和心术。他冲进后苑,就看到她坐在亭中,笑靥如花,柔情似水,却不是对着他,而是对着那个乐师。她坐在那儿,手抚琵琶,而那个人站在她的身后,伸出手来覆盖在她的手上。当他大步走近的时候,就看到她脸上的笑容忽然就消失了,是因看到他而消失的吗?
他揪起她,重重地掷在地下,他听到她痛苦的呼叫时,他的心也在抽痛,但又有一种奇异的快感。他下令将那乐师拖走,就看到她居然还敢扑在他的脚边为那个乐师求情。他踢开她,狼狈地逃走。
一轮又一轮的严刑拷打,除了她以外,她身边所有的人都被抓走审问。从一开始的无人招认,最后除了那些死于刑具下的人之外,几乎所有活着的人都招认了。只除了那个乐师,还有不曾受刑的她。
中间他也数度犹豫,他不相信以她的高傲会背弃爱与承诺,背弃亲情与过去,背弃灵魂与尊严。而他身边所有信任的人都一遍遍告诉他,是的,她背弃他了。
他在努力的寻找她仍然爱着他的证据,他拿着她写的诗,问:“她若不爱我,为什么还会写这么多希望我回心转意的诗,她讽刺史上的荡妇,自己如何会是一个荡妇。”
而他身边的人说:“你看诗上写的‘宫中只数赵家妆’‘惟有知情一片月’,这是诗里镶着那乐师的名字啊!”那名乐师,叫“赵惟一”。
他最终还是下令赐死了她。既然她不在乎皇家尊严,不在乎自己的颜面,也不在乎夫妻之情,母子之情,那他也不用替她顾全。皇后暴尸、示众、尸体送回母家。
她不再是皇家妇,也不是他爱过的女人。
曾经有多爱,如今就有多恨。
那段时间他酗酒、纵欲、呕吐,颠倒昼夜,不知外事。
他不愿意再看到太子,他们曾经共同的爱子。那个女人背弃了他,也背弃了儿子,做出这样的恶事。他那样想保全儿子,做母亲的出了这样的事,他却一点也没有对太子有实质的惩罚,还在努力保全他的名声,保全他的太子之位。可太子却还只站在他母亲那边。
太子说他母亲是冤枉的,太子说他不念旧情。太子带着妻儿跪宫门求情,上血书。
他畏见这个儿子,他赶走了他。他一次次求见,他不愿意再听到他为他母亲求情,那是对他双重的伤害,他一次次拒绝太子。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想起,他还有个儿子,而他已经很久没见到这个儿子了。于是他问:“太子呢,怎么不来看我?”
身边的侍从答:“太子病了。”
他就说:“那让他的妻子来见过吧,我问问他的病情。”
只是他不清醒已经很久了,就这么一会儿清醒了,但很快,就又在醇酒美人中迷失。
又过了几天,他又想起这件事来,再问,居然听到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太子死了。因为他生母的罪行,对他怀恨于心,抑郁成病,一病不起,刚刚去世。
太子妃也在太子死后,自尽殉夫了。
他震怒,追究下来,太子宫中的许多旧宫人都被处死了。然后是萧兀纳抱着还在襁褓中的皇孙来见他,看到那个还在襁褓中的孩子时,一开始他并不是喜悦的,而是畏惧的。那个一直在哭的婴儿像个可怕的存在,提醒着他,他让这个孩子失去了父母,失去了祖母,失去了所有至亲的人。
他过了很久,才能够克服心里的阻碍去抱这个孩子,当那种柔软到无助的感觉拥在他怀中的,他那颗曾经冰冷的心也跟着这个婴儿一样的软了。
他没有再细问为什么这个孩子会是由萧兀纳抱给他。一直到那一天他同意耶律乙辛的建议,捺钵太辛苦,不宜带着孩子。但萧兀纳忽然对他讲了一个故事,是关于汉武帝的故事。见不到皇帝的太子,巫蛊,皇后被赐死,太子自杀,关在监狱中的皇曾孙仍然在被捏造谣言要置于死地……
他说,如果您不带上皇孙一起走,或许你回来的时候,他会像他父亲一样再也见不到您了。
他觉得兀纳的话很可笑,乙辛是个奸臣?是个权臣?是个只手遮天到可以害死皇后太子的巨奸大恶?怎么可能。
在他眼中,耶律乙辛只是一个特别顶用的臣子罢了。乙辛是牧羊人出身,因为做事努力,被他于卑微之中提拨起来。乙辛也不负他的赏识,他作战勇猛,做事勤勉,更重要的是,他没有家世,因此在朝中只能完全依靠于他。所以他成了他手里最好用的狗,让他咬谁就咬谁,不怕得罪权贵,不怕得罪大族。他也因此对他特别赏识,这个人又知情识趣,在外能够替他做事,在他面前又多智风趣,还能陪着他喝个酒,做点游戏,仅此而已。
他是乙辛的恩主、君王,乙辛没有理由要谋害他的妻子,儿孙啊!他不信,且除了兀纳之外,再没有人在他面前说过乙辛的坏话。或许有过,那只是一二不重要的侍从奴隶,他依稀记得在他酗酒的那段时间有人提过,但他酒醒的时候,却想不起来是谁说的了。后来再也没有人说起过了。
萧兀纳用皇孙走近了他,然后用他对孩子的柔软,在他和乙辛之间划下了第一刀。当他心里有了疑心的时候,他开始用新的眼光看自己极为熟悉和相信的人。
任谁也无法在帝王充满怀疑的眼光下撑太久,更何况本来就有心病的乙辛。他看到旁人对乙辛的恭敬和畏惧,也看到乙辛在他看不到地方的骄横之态。越看越疑心的他,随便找了个罪名,放逐了乙辛。可怕的是,当他只稍作表态,让人看到乙辛已经失宠,立刻就有雪片般的状子飞来,将乙辛种种罪状诉于君前。
他居然被乙辛蒙蔽了这么久,他不敢相信,却在此时不得不相信。
他用其他罪名处死了乙辛,但却不敢用天下人皆知的那个罪名。
他问过乙辛,但乙辛抵死不认。他隐约猜到了什么,可他不敢去深究。
越自负的人,越无法直面自己的错误,那已经不是错误了,那是可怕的罪孽。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的,他混混噩噩地过了十几天,才慢慢回过神来。他不敢再见那个孩子,他给了他最好的护卫,给了他一座府第,并让萧兀纳去保护他。
可是他不敢去见他,见了他会让他想起因他的嫉妒与冲动,在他们祖孙间铸就的血海。直到一场重病击倒了他,他发现自己后继无人,他的继后是乙辛作的媒,他的贵妃是乙辛曾经的儿媳,但后宫那么多的女人,没能够再给他生下一个儿子来。
如果她们给他生下更多的孩子,或许年长日久,他会渐渐忘记他还曾经有一个孙子。人总会轻易的原谅自己,逃避错误。
可是上天不许他逃避,要让他从此无子,让他不得不直面自己的罪果。
他把贵妃送回到乙辛家里,他把继后贬为惠妃,他重新迎回自己的皇孙。如珠如宝,百般宠溺,千依百顺,用如海的恩宠来淹没他,来掩盖之前这十几年的血海尸山。
他很聪明,很乖巧,很孝顺,完全地就像他希望拥有的好孙子。可他毕竟年轻,有时候会沉不住气。
他并没有忘记过去,并没有如他所愿的那样,只当他一个人的好孙子。
他想翻案。
他开始表现得像被人魇镇,然后顺着这条线,查到了被贬的贵妃,查到了继后的母亲,甚至查到了继后的弟弟。他想兴大狱,像他曾经对待他祖母一样去报复继后。再扩大风波,去追究当年乙辛及其余党的罪过。
他的翅膀还没硬,还没怎么能飞起来,爪子就企图伸过界了。
乙辛是他的臣子,乙辛的所谓“余党”,也是他的臣子。他要翻案,他是要世人耻笑他的祖父,如果坐在皇座上的皇帝,是一个愚蠢到被臣子杀妻杀子还倚为腹心的糊涂蛋,昏君吗?
他太嫩了,他这边要追究乙辛“余党”,却不知道到底有多少是余党,而别人早就已经风声鹤唳,反守出击了。
皇孙荒唐、皇孙暴戾、皇孙好色、皇孙欺君……
皇帝决定让他成长起来。皇孙身边的伴读和侍从,被整批地更换掉了,所有的罪名没落到皇孙身上,只落到了“冒皇孙之名为恶”的伴读与侍从身上。
少年夫妻老来伴,自萧观音死后,他的身体状况就变得不好,他与继后相伴十几年,她已经是他的半支拐杖了,但这个孩子,逼得他做决择。在继后与皇孙之间,他还是选择了孙子。他处死了继后的妹妹及生母,将继后的弟弟没入宫中为奴,但他对继后还是有感情的,他不敢再让她呆在皇陵了,只将她贬为庶人,远远地送到宜州软禁。
继后离宫的时候,诅咒声让整个宫殿都听得到。他心中有愧,没有去见她,也装作没听到。他让她带走所有的奴隶和金银,虽为庶人,但终是废后,是不可能过真的让她沦落去过庶人的生活的。希望这孩子将来继位的时候,会想不起那个已经被贬被流放得远远的庶人吧。
那个孩子大病了一场,病后,他诧异的发现,原来那种单纯的骄矜没有了。他在他的面前,常常带着一种近乎分裂的扭曲。他希望像从前那样讨他喜欢,可是又时时会有一种惶恐和失控。
这样的皇孙,很像他当年看到自己父亲的样子。他父亲兴宗皇帝也是这样分裂的人,他既希望自己做一个完美的人,做一个克制的孝子与仁慈的兄长。可他知道,在兴宗的内心,一百次地想杀死自己的生母和同胞弟弟。
血缘的传承真是一件很神奇的事,他想。他当年一直觉得,他不会走上父亲的路,他的人生比他父亲圆满得多。可为什么这份他从小就苦苦追求的圆满,忽然有一天回头时发现,竟然是自己亲手摔碎的呢。
可摔的时候,他竟是毫无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