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为爷爷立传
近几年,萦绕心头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挥之不去,促使我打算为家族写一些文字。家族历史无序而散乱,纵然有心整理,也未必能叙述全面。家族历史,在于传承,否则时光匆匆,一辈接一辈在世上走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有点遗憾。不妨趁时光正好,写作尚有热情,沉淀下来的记忆尚存,“如欲继往开来,舍我其谁”,我打算着手记录已故亲人曾经的过往。
首先,对爷爷的记忆还算清晰。我记述下他短暂的一生,向他的青春岁月,以及陪伴我成长的时光致敬。直到今天,此事依然未了,内心惴惴不安,似乎辜负了他曾经的期待。
为他老人家立传,我打算重新搜集素材,梳理已有思路,让他已经暗淡的过往岁月闪亮,曾经的点点滴滴变得生动、具体。此前,我在某网络平台也写过一些文字,由于内容太单薄,信息量不足,只是初步对爷爷的生平进行粗浅勾勒,实在无法完全表达出对内心的怀念与崇敬。
不知不觉,我已抵达知天命的年岁,体会到世事沧桑,人生无常,开始怀念远去的亲人。感恩年幼无知时,他们的关心和爱护,仿佛相伴一程的路上洒满阳光,让我内心无比温暖。
承蒙祖恩,我顺利完成高等教育,获得硕士学位,从事的工作也和读书联系密切,偶有余暇也会写下一些文字,抒发情感。目前,自我感觉知识储备和生活阅历稍有积累,初步具备为家族成员立传的可能。这么多年,我通过读书、学习、观察、思考,在生活中挣扎,犹如同春蚕吃下那么多的桑叶,准备结茧,开始有了吐丝的欲望。
与爷爷相比,我出生的年代国泰民安,温饱问题基本解决,祖国从贫穷落后开始走向繁荣富强,家族力量也不断发展壮大。爷爷的孙辈,也即我们兄妹四人都早成家立业,重孙辈七人,有大学毕业的,也有正在读大学的,还有正在读中学的。他们出生在和平年代,成长在幸福时光,物质上不缺吃穿,都能接受完整而系统的教育。到目前为止,虽然我的人生没达到一定高度,但与爷爷相比,也并非完全依靠种田为生,生活上也从容不少。当然,我也知道,自己目前的闲适自如,当然缘于祖先护佑,正是当年他们吃的苦才换来今天的甜。
端坐书桌旁,我想想其实为爷爷立传,也并非易事,因为爷爷一生短暂,他离开我们时还不到五十九岁,即将进入花甲之年。当时我年龄不大,估计也就十五岁左右,弟弟和妹妹年龄更小,他们对爷爷的印象更加模糊。
我只知道爷爷曾经是个老兵,军旅生涯也就两三年,而且当兵并非自愿,甚至稀里糊涂成了解放军战士,参加了著名的渡江战役。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他在战场上也是满心惶恐,时刻牵挂着家乡。看到战场上诸多死亡和无常,内心的悲怆,惊恐万状,难以描述。战场上,子弹不长眼睛,上一秒活蹦乱跳的人,下一秒可能就成了一具尸体。那时的爷爷不满二十岁,战火纷飞中,我也不知当时的他如何奋勇杀敌,或者在死人堆里瑟瑟发抖,几乎挪不动脚步。不过,他参加了解放战争,追逐溃不成军的国军残兵,爷爷应该属于令后辈敬仰的英雄。
他给我讲过亲历渡江战役的场面,“江面上死人多得很,跟漂一层麻叶一样”。这个比喻很形象,但没见过池塘沤麻的场景,估计很难产生画面感。小时候见过种麻的,应该是黄麻,茎秆很高,花开得跟喇叭一样,绚丽多彩。秋天的时候,村民们把黄麻砍倒,扎成捆,运到池塘边,然后放到池塘里沤一段时间,取其纤维制成麻绳。由于麻叶无用,在沤的过程中,麻叶漂得池塘里到处都是。爷爷这么形容江面,可见当时渡江战役多么惨烈。
在这场关键的战役中,爷爷的耳朵被子弹洞穿,鲜血直流,并且由于对南方水土不服,持续高烧,无法跟随大部队南下,被组织安排在江边老乡家休养一段时间。待他枪伤痊愈之后,打算归队,但也不知道所在部队行踪。据说,当时他已经是排长,手下士兵不知去向,和组织又断了联系。那时候通讯方式落后,战争造成的破坏严重,简直满目疮痍,就这样在江边停留几天之后,他不再继续等候。于是,秋风瑟瑟中,他决定向北出发,边走边打听老家的方向。徒步行走过程中,他几乎沿途乞讨,费尽周折,也不知用了多长时间,最终回到朝思暮想的家乡。见到家人之后,他失声痛哭,大病一场,同样也高烧不退,过了好久才慢慢恢复健康。家人都说我爷爷命大,还能活着回来,真不容易。
乱世之中,普通人很难把握自己的命运,据爷爷讲同时被国军抓壮丁的几个人,后来再也没见到,可能早就不在人世了。战争的残酷性,不是影视作品那么轻描淡写的,爷爷亲历战争,以至于后来他缄默不语,不愿回忆这段带给他痛苦而短暂的从军历史,可见恐惧深深烙在心里,很难忘记。
过了一段时间,所在部队派人寻找爷爷,劝他归队,他有点犹豫,因为当时他已成家,带着家属,跟随部队南下不太方便。当时部队的政策比较宽松,尊重个人意见,没有强制爷爷归队。他可以选择返乡务农,也可以继续当兵。我爷爷选择了务农。后来,部队再次派人当面和我爷爷沟通,征求他的意见,动员他支援大西北,工作地点为正在兴建的西安飞机制造厂。要求暂时不允许带家属,只能他一人前往。现在看来,这是改变爷爷命运的好机会,属于组织上的特殊照顾。当时城市从农村招工很普遍,我村东头好几位老人年轻时到城市当工人的,年老之后,领到了退休金,生活平静而闲适。但是,我爷爷放弃了这次机会。他给我讲这件事的时候,一脸平静,毫无悔意。当时已经分了田地,因此他谢绝了部队上的好意,决定留在家乡,和土地相伴一生。
后来,我父亲提到此事,也觉得爷爷当时的决定太草率,让我们家错失进入大城市的机会。可是结合时代背景和个人经历来看,我觉得爷爷在战乱之后根本没想那么多,他心心念念的就是在家好好过日子,和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建国初期,百废待兴,一个普通百姓哪有那么高的觉悟。离家上千里,只身前往一个陌生的地方,举目皆茫然,他肯定下不了决心远离家乡的。
人一生中,机遇有很多,但未必都适合自己。权衡利弊,太平日子最难得。至于很多虚无缥缈的幻想,有时候能达到,有的时候永远只是幻梦一场。小人物在大时代面前,永远是被动的,是无可选择的,我理解当时爷爷的人生阅历和眼界,他二十岁左右,成家没几年,经历过生离死别,动员他前往异乡,寻找一个看不到的未来,的确很难下定决心。
于是,当兵的历史渐渐成了云烟,农民身份清晰起来。那时候生产力落后,政治运动频繁,让人不知所措。加上支援战争(抗美援朝)前线,偿还苏联外债,老百姓生活困难,农村更是贫困纠缠不休。为了满足一家人的温饱,他带着家人迁居甘肃定远(属于榆中地区,定远只是小镇而已),后来又来到安徽淮南。这段历史,我了解得也不是很充分,甚至只是一鳞半爪。当时,我父亲年龄也很小,无法还原流落异乡的真实情况。这段历史尽管不太清晰,但我能体会到他们在家乡的生存遇到了困难,无法解决温饱问题,只好选择外出漂泊,碰碰运气,让人生增添新的亮色。可能淮南那边生活条件好一点,而且外出讨生活的估计不止我们一家。当时,也有一些乡亲选择在甘肃、安徽定居,后来返乡次数很少,他们把异乡彻底变成了故乡。
在安徽停留的地方也是农村,据说我爷爷当时还有在那里落户的初步打算。后来,公社化运动风起云涌,我父亲已经超过上学的年龄,而且老家捎信告诉他们生活条件得到改善,温饱问题基本上能够解决,于是爷爷带着家人重回家乡。这段在外漂泊的记忆经常被父亲提起,他说和当地人混得很熟,经常到很多人的家里吃饭。小孩子们一玩起来,混熟了,就直接待在人家家里吃饭、睡觉,爷爷奶奶忙于劳动,也不及时去找他。可见当时民风淳朴,爷爷和当地人混得也非常熟。至于在那里干什么工作,可能是在生产队里当饲养员,照顾牛马骡子一类。由于这段历史爷爷没详细说过,父亲也是印象模糊,我也只能推理加想象去还原了。
重回故乡的爷爷,自此再也没有离开这个他熟悉的地方。日子过得平淡而苦涩,物质上依然贫乏,生活上仍然困顿。困在家乡的爷爷,在家人眼里暴躁而易怒。平时,他不是和家人吵架,就是发生邻里纷争。一旦吵起架来,接着就会发生肢体冲突。父亲在易怒的爷爷面前,经常受到训斥,而且我童年记忆中,有次在公路上,当着众人的面,爷爷和我争吵起来。至于产生冲突的原因,据说就是一两句不中听的话,激化了家庭矛盾。
之所以爷爷性格这么暴躁,我觉得可能在生活的困顿中,他无处发泄内心的苦闷,有时候借酒浇愁,有时候就是寻衅滋事发泄情绪。不过,从我记事开始,爷爷还是很慈祥的。带着我去逛集市赶庙会,或者一块听大鼓书,看电影。他没有动过我一手指头,我印象中的爷爷一直和蔼慈祥。
爷爷几乎文盲,最多能写出自己的姓名,但是他对文化还是非常向往。从小就对我读书学习很支持,只要我想看小人书,他准会满足我的要求。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他给我买过崭新的课本,还买过当时最火的图书《少林寺》。有时候去镇上,我们结伴同行,前往小镇北街看电影。记得那次看电影也没来得及跟家里人打招呼,一直看到大半夜才回家,让家人担心很久。那个电影至今我还记得,是《西游记》的片段《地涌夫人》。这是电影版的,和后来在电视上看到的老鼠精有很大差异的。
遗憾的是,现在生活好了,爷爷早已不在人世。如果他看到我家日子过成目前的程度,也会非常欣慰的。为了弥补遗憾,也是为了对爷爷深深的怀念,我暗自告诫自己,尽量写下一些文字纪念和他共度的时光,也不枉爷爷对我的疼爱和期望吧。
随着老一辈亲人的身影渐渐远去,那些关于爷爷的人生片段也更加不完整。我还会继续打捞更多家族历史的碎片,从中选择有价值的素材,加入一些思考,追溯尘封已久的家族秘密。重读曾经草就的一些文字,听从内心的呼喊,亲人曾经的教诲不断鞭策和鼓励我执笔一直写下去。有些家族故事,我不觉得写出来,很少有人知晓。那么,谨以这些文字,简单概括爷爷的人生经历,让他短暂的一生在尘世留下印记。由于种种原因,他一生无缘享受任何优抚优待,但他仍然平静对待曾经的选择。
倘若某一天,后继子孙开始有兴趣打算了解家族历史,至少知道他们的一位先人,年轻时也曾参加渡江战役,却被历史无情忘记。不过,最起码在我心中,在新中国的解放和建设过程中,爷爷做出过应有的贡献,值得后人崇敬,并永远铭记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