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阮小七英雄本色
吕布勒马于辽泽西岸时,见得这辽阳城西边,依托辽河流域形成的方圆数百里的湿地。目之所及,宛若浸在碧色染缸的绸缎。
他听得公孙胜介绍,这片辽泽便是地理因素上分割了辽东辽西。
使得辽西天然有了割据条件。
吕布也理解了,为何公孙胜提出燕云策的第一步便是占据辽阳,进而扫荡南部半岛,割据辽西。
当朝虽距离前世八百年过去,行军运输还是拿这般沼泽湖泊没有任何办法。
吕布几人感叹地理形胜之时,却又有几声清越的鹤唳,惊起近处芦苇丛中游弋的绿头鸭,蹼掌拨开浮萍时更是带起串串水珠。
再去看远处,数十个渤海男女,或坐或站,聚在茵茵绿地,男的苎麻短衫,虎尾稚羽,女的薄衫宽袖,秋水鹿灵。
“当真是青春年少!看,小七在那呢。”吕布用手一指。
几人争相看去,果见阮小七,正仰卧在地,抬头望天,百无聊赖,只与他身边两人聊天。
这二人便是邀他而来的高彪与大月。
……
同样注意到阮小七,高召和失,大月的还有高永昌。
他近月才升的东京府的参将,再进一步,就能升任裨将了。便是掌管整个辽阳府驻军的渤海军士了。
其人还异常年轻。真是辽阳渤海一族佼佼之人。
因此成为了今天人群中的焦点。无数渤海贵女对其暗送秋波。
高永昌乐得这般众星捧月的感觉,有些飘飘然,但到底还能把握本心。
他是冲大月来的!
高永昌实在太中意这大公鼎家的孙女。
为的不仅仅是大公鼎家的权势,渤海人中的声望。也是为的大月的容貌品质,当真可爱。
昨天他还不辞辛苦,特地跑到城北穷苦地,为一个渤海坊市与汉人踢了蹴鞠赛。争的只是一口水井的使用权。
本想逞英豪,却被契丹搅黄了。
不过得了大月事后的一句“高将军辛苦”,都是值得的。
高永昌今天知道大月也来踏青,为了趁热打铁,更是特意先约了几个男女,去大公鼎门外相候。
一路上还好,有说有笑,但大月到了辽泽边,见得召和失和一个汉人过来,便只顾得和召和失说话,完全不搭理他。
这哪里可以。
渤海国王姓之后,辽阳府户部使唯一的嫡亲孙女,是高永昌未来计划的一环。
如何能有失。
高永昌便寻了一个由头,撇下身边人,走到湖边的高召和失。
“召和失,你头上戴的是什么玩意?你这几根怕不是鸡毛吧。”高永昌有意无意,甩了甩系在帽子上的老虎尾巴。
渤海人到底是没有受的儒学礼仪太深影响,服饰上还是以动物凶猛程度来自夸其力。
这老虎自然要比雉尾,豹尾更能凸显主人威风。
而说人带着鸡毛,本身就是浓郁的挑衅意味了。
本来高永昌也没有这般肤浅,只是实在是关心则乱。
高召和失却是淡定地承认:“哦,是鸡毛。永昌兄弟眼光确实独到。”
额,高召和插了一头鸡毛,如何还能这般淡定坦然的。
高永昌不解,也无奈,面对坦然承认的高召和失,虽然气不打一处来,但事前准备的嘲讽却是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了。
而且,他知道高召和失,素有勇力智谋,将来或许也要引以为援。
毕竟为了渤海人,他也能忍。
只是瞥了一眼,召和失带来的汉人时候,他却是一愣。
这分明就是昨天蹴鞠场的汉人。
昨日,高永昌见得其在球场边与大月嬉笑,便将球踢给那人,激他下场,想要羞辱他。
只是当时看他粗布衣服穿着,还以为是当地居民。不想今天阮小七锦衣华服出现在了此地。
高永昌打量着阮小七没有凳发的头发时。
心里想的却是:
什么时候南京道的那帮汉人官员,不好好给契丹人当狗,把手伸到东京辽阳府来了。
这如何能够使得。
于是高永昌也是使了眼色,暗示几人来寻阮小七麻烦。而后便自顾自走回座位,自酌自饮起来。
那几人见得阮小七虽然衣着华丽,但却是五大三粗,指节关节位置,却是没有经常握笔的老茧。
心想其人或是日常习武,不善文辞。便想作诗让其出丑。
其中一人拱手问道:“这位阮家公子,我等几人都做了几首家乡诗词,不知道仁兄家乡何处。可否做诗歌相和?”
“南京道。”阮小七说出之前吕布等人准备已久的问题。
“呵呵,这南京道也非汉人之地,如何能是阮公子家乡呢。”
阮小七无语,本来就是骗人的,对方不信,却也如之奈何。
“这样吧,阮家公子若是丧家之犬,不妨就把辽泽当做阮公子家乡,也做一首诗来娱乐一番?”
这人话语一出,却是连带着高永昌,高彪等所有在场渤海人面色一沉。此人却时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这里有一个,算一个,哪个不是丧家之犬呢。
这人本是契丹破落户,因为身体孱弱,只得学习诗文,溜须拍马,后来被东京道的留守派到了高永昌身边。
高永昌乐得契丹人对其吹捧,便带到了今天这个场合显摆。
只是在不经意间,此人却是触动了所有渤海人的伤心处。
只有没有丧家的人,才不会意识到,刚刚那句话有多么伤人心。
一时间初夏时分的踏春场合,气氛如坠冰窟。
阮小七,却是一个未曾丧家之人,因而并不敏感。
见得众人都不说话,气氛有些尴尬,以为是久等自己“大作”了。
他昨天可是被二嫂逼着背了好几首的诗词了。
此刻被人相激,如何能忍,几乎是跳起来,站在水边,放声背诵:
“千古烟波辽泽幽——“
只一句,却是扭转了气场,将心怀故国,或是忧愤难抑,或是内心尴尬的众人又引回了眼前景致。
“山河遗泪未曾收!“
此事却又拉扯了渤海遗民心思。
大月见得不知道是谁的琵琶放在一旁,径自抱起弹奏渤海古乐。
而高召和失见此,也是若有所感,拿起怀中笛子吹奏应和。
琴声笛音在这辽阔天地悠悠响起。
阮小七,也是注意到这音乐之声,却是被打断了注意力。
他本不认得多少字。这诗词也是强记硬背。如何能够记得熟练。
只是踌躇一时,却是想不起来。
其余人不觉有异,毕竟都不是唐时诗仙人物,如何能够几步做下诗歌。
有这打头两句,已经够这些人感怀一时。
那些渤海男女,见得高召和失与大月合奏渤海古乐,也是纷纷起身,准备踏歌而舞。
此时,阮小七终于想起后两句来了。
“水衔朔野八千里——“
“气承渤海六十州!“
只这二句一出,周围渤海人轰然。
却不想一个汉人咏出了自己的所思所想。
这本只是李清照应着阮小七今日场景,想的应景之作。
但是未曾想到在那个契丹人的无心之失下,引得在场所有渤海人的共鸣。
这渤海国,盛极时刻,就叫做海东盛国,实打实的据有六十二州的。
听得阮小七快速背出最后两句,那抱着琵琶的大月冲着阮小七曲身一礼。高召和失也是拱手敬礼。
这群本已经起身的男女,在齐齐向着阮小七一礼之后,便又跟着琴瑟之声,跳起了渤海一族传统的踏搥舞蹈来。
一边回旋婉转,一边齐诵阮小七刚才的诗歌。
“千古烟波辽泽幽,山河遗泪未曾收。”
“水衔朔野八千里,气承渤海六十州!”
更有一些渤海热血汉子,却是被这诗词气势振奋。纷纷上马,呼啸不停。
射柳,打马球,如何放荡行事如何来。
吕布几人见得此刻场景,纷纷乍舌。
吕布更是对着李清照拱手:“不想蔡姑娘的诗词,能够抵得上三千虎贲。”
李清照却未曾答谢,只是淡淡说了句:“若是那样,自然是好。”
阮小七见得吕布前来,便拱手引荐高召和失,与大月。
李清照知道吕布前来,就是和眼前这个高召和失有关,便寻了一个由头,带着大月,阮小七等人离开。留给吕布谈话空间。
大月陡然见得如此出众的汉家女子,也是一愣。但也知道高召和失有自己事情要办,便跟着这个汉人女子去的远处坐下。
只是从阮小七诗歌震撼中出来,一时间还是心中若有所思。
今日之事,她已然知道召和失用意。
高召和失定是预感了契丹末世,渤海族前途缥缈,要替父从军,想在临走之前,为自己寻一个安稳寄托。
估计就是眼前的阮小七。
或是希望阮小七带自己远离是非之地,前往汉地,得以保存。
对此她是生气的,她并是不气召和失对自己的好感视而不见。
她是生气在召和失把她看小了。
见得乱世,只顾自己命运苟且偷生?
她如何是这般格局。
若是抛弃族人,跑去汉地苟且偷生,怎么对得起自己身上流淌着的大氏血液?!
召和失当真以为自己到辽阳北城走街串巷,只是为了看他么?!
当然也是有的,但更多的还是看那群正在受难的族人啊。
从小,爷爷对她的言传身教,与对其他大氏子弟一般无二。
而爷爷也说她是大氏一族三代之内最聪慧的那个呢。
她如何不知道渤海人这几百年的追求与失落。
既然背负了王族的姓氏,自然要承担王族的责任。
她的婚事,怎么只是为了寻自己安危?
她本对自己颜色,智慧,体贴都有信心,想着寻个雄才大略之人,若是同族,便一同奋起渤海一族,若是异族,便替渤海一族寻个前途,至少也要为辽阳府的渤海人寻个前途。
只是眼前的阮小七真是这般人物么?
这个吟诵出气承渤海六十州的阮小七,当真可以承接渤海地气么?
大月却也是没有什么信心。
从来没有听过吟诵了一首诗词就能退兵的故事。
若是那样,契丹早就被南人灭了八百回了。
如何北地汉人,与渤海人一般,给契丹人骑在脖子上那么多年。
“刚刚是你弹得琵琶么?”李清照问了身边这个正在愣神的渤海小娘子。
“是的,姐姐。”大月。
“弹得不错,可惜了。”
大月正想问为何,却见阮小七凑了过来。
“那个,那个……,大月姑娘。”
“小七哥,何事?”
“那个,诗歌,不是我做的,我也不是这般模样的。哥哥嫂子,见我相亲,便替我装饰,其实这本不是我寻常样子……”
阮小七正想说下去,却被远处的异动吸引。
只见远处扬起一阵烟尘,有一二十骑人马过来。
是契丹人。其中披挂齐整,将军模样的一人上前呼喝:“当朝禁止渤海马球嬉戏,请诸位谨慎。高将军,还请以身作则。”
一边呼喝,一边控马慢慢走到方才还在和族人击鞠的高永昌身边。
见高永昌停了动作,那契丹人拿过高永昌手里的雕花马球杆子。一把将那马球杆折断。
高永昌睚眦欲裂,却犹自忍耐。其他渤海汉子见高永昌如此,也无可奈何。
一个个被人缴了马球杆,当场折断。
而后契丹人似乎又听到那群渤海女子,沓锤歌唱内容,隐隐皱眉。
“千古烟波辽泽幽,山河遗泪未曾收。”
“水衔朔野八千里,气承渤海六十州。”
那契丹奖金又是引马上前:“我知道各位都是辽阳府渤海官宦之后,还请各位小娘子谨言慎行。不要给自己家长引火烧身。”
说完,那群渤海女子,一时喑哑无声。
只是跳转不停,仿佛无声控诉。
此时,除了踏地之声,夏日风吹水草之声,别无他声。
却终于,天地之间得了一声叹息。
是大月。
自顾自唱起阮小七方才诗歌:
“千古烟波辽泽幽,山河遗泪未曾收。”
“水衔朔野八千里,气承渤海六十州。”
待得最后一句,更为激烈,引得众渤海女子重又放声吟诵,踏歌不停。
那契丹人注意到领头之人,是坐在湖边的大月。也懒得废话。
马冲了过来,近的十步,抽出腰刀。
大月见此,方才为刚刚冲动后悔,但也无可奈何。昂扬气势如何能被人所夺。
闭目等死之际,却听得一声落水声,而后又听得十几声契丹呼喝:“将军。”
等大月睁眼,却见阮小七,从湖水中起身,一边起身,一边脱了身上湿漉漉的锦衣华服。
阮小七脚下一人,俯首,在水中沉浮。一股茹茹鲜血从那人喉间涌出。
正是方才那个契丹将军。
此时,眼前的阮小七,已经脱了那锦衣华服,混身赤裸,湿漉漉,雄赳赳。
小七终于恢复本色,开朗大笑:“大月姑娘,实不相瞒,我只是汉地渔民,这是我本来样子。”
笑完,便又抽出腰刀,冲向正在和契丹人拼杀的兄弟身侧。口中还唱着汉地渔歌。
“爷爷生在天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