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丞相 (4.7k)
“大汉兴亡在此一役,曹叡既来,朕若不往,朕凭什么跟他斗,又凭什么赢这天下。”
刘禅话止于斯。
由于今日言语颇多,情绪颇烈,喉咙已经有些嘶哑。
蒋琬与董允二位宫府重臣之前不得不问,至此再无一问。
如果天子连他们的问话这关都过不去,如果天子仅凭他们三言两语便又移心变意。
他们又凭什么相信这位天子真的不是片刻热血,又凭什么真敢让这位天子御驾亲征?
这位不似人君的天子,靠他拙劣的试探,靠他轻易便被看穿的故作镇定,靠一纸情如潮涌的帛书,靠一通旁征博引慷慨激昂的论辩,靠一份言语不可移其志,强敌不可夺其气的坚定与不服于人,最终赢得了这两位宫府重臣暂时的肯定。
“陛下准备何时出发?”须发斑驳的蒋琬问完这句话后突然哽咽,紧接着老泪纵横。
没有经历过苦难的年轻人总是容易共情,刘禅不知道涕泪交零的蒋琬此刻在想什么,却居然也酸了鼻头。
当并非做作硬挤的眼泪堆在眼角,他忽然想到了那幅丞相仰头问天,何薄于我的画面。
根本没有什么『陛下但内里坐,外事听老奴处置』的戏码。
也不需他扮蠢卖笑,装乖示弱,最后找准机会奋起反击一击必杀。
他就这么轻易地拿到了去前线的权力。
似乎不是所有人都会为了权力去蝇营狗苟,似乎不是所有人都希望天子垂拱而治。
骗了无涯过客的历史,大多时候是一部又一部以帝王将相为一己私欲而勾心斗角为主线的角斗戏。
角斗戏很精彩,但老天是一个顶好的导演,知道观众总有乏味时,于是时不时派出那么几个异类杀出重围,作为观众乏味时的调剂,让观众惊艳一下回味无穷,或者嗤之以鼻皱下眉头。
“今日。”刘禅答道。
…
…
落日。
陇右。
上邽。
一座长宽二里的土城。
一座与之齐长的土山。
一道由进贤冠,直据袍,一柄腰间配剑组成的剪影。
一名身披盆领铠,腰挎环首刀的将军从平地艰难地走上土山,向远处那道落日下略显瘦削的侧影靠拢,铠甲当啷作响。
“丞相!”将军随意抱了一拳。
“这地道究竟要挖到何时?难道一日不挖通,我们这两万多人马便在此地与他空耗一日?”
冷日余晖映衬下,丞相脸上带了些惨悴之色:“文长可是有了什么应对之策?”
丞相没有回答魏延地道要挖多久的问题。
因为地道才刚刚挖了一日。
至于问魏延的应对之策,显然也不是如何加快挖地道的速度,而是如何攻下这座小小的上邽。
此处的两万五千多汉军已经与郭淮六千守军交战足足半月了。
这六千守军并非百战之卒,只是普通的郡兵,就如郭淮只是雍州刺史而非什么将军。
曹叡清楚地知道陇右之地的重要性,所以为了防止陇右割据,根本就没给郭淮军权。
但他又清楚地知道郭淮确实有领军之能,所以任郭淮刺史,再让各郡太守多招郡兵,好让郭淮这个刺史在意外发生时能顶上片刻,却又没办法割据陇右。
这座城中的六千守军,就是这位刺史听到丞相已军至祁山堡,仓促之间从周围聚到上邽的。
丞相为此次北伐谋划了五年,间谍不知安排收买了多少,与陇右汉羌豪强这么多年来沟通的书简能装满三四个箱子,所以对郭淮的情况清楚得不能再清楚。
于是一开始的时候,丞相对郭淮进行了劝降。
谁知郭淮似乎是个真正的大魏忠臣,他连陇西游楚那种“大汉别打我,我一个月后投降”的说辞都没有,直接就说“有死而已”。
这句话很有血性,但同时也暴露出了郭淮并没有把握能守住这座城。
丞相开始起云梯冲车攻城。
郭淮则以泡了桐油的火箭逆射云梯,梯燃,爬梯之人皆死,又以绳索连石磨,砸丞相冲车,冲车折。
丞相又起井阑百尺,派视力上佳者攀阑观察城中情况,再指挥平地上的弓弩手朝城中抛箭射弩。
偶有杀伤,但可以忽略不计,主要起到火力压制的作用,让汉军得以安心起土山。
然而起土山居高临下攻城也不是丞相的目的,丞相想的是起土山来掩护掘地道的人来人往,消化掘地道带出来的泥土。
魏延并不喜欢打地道战,他只想速战速决,以防夜长梦多。
“此城高不过三丈,护城河宽亦不过两丈,我以为不如直接以泥丸塞此沟壑,垒高地面,再直接全军进攻,蚁附攀城!”魏延也不在乎此举需要付出多少代价。
丞相没有第一时间回答魏延。
不是说魏延的方案有问题,如果现在是决定大汉生死存亡的时刻,他会立刻同意魏延的办法,不管付出多大代价也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取下这座城。
但他没有开上帝视角,他不认为马谡会败,不认为张郃能够入陇。
他只知道,整个陇右对他这一次北伐完全不做设备,而郭淮又是仓促之间聚集这几千守军,城中粮草及薪柴必定支撑不了太久,甚至不会超过两个月。
这是他通过陇西游楚那句只要汉军断陇一月便投降判断出来的。
襄武是陇西郡治,大小人口都要比上邽多些。
但上邽却并非天水郡治,只是郭淮这个光杆司令的临时驻地,在人口物资与守备力量上皆不乐观。
而短短几日的募集转运,显然不可能获得多少粮草薪柴,可城中兵马却突然多了四五千人马。
“文长,再等等。”丞相没有直接否定魏延的方案,只是目光坚定地拍了拍魏延的盔甲,而后从袖袍之中取出几张帛书递了过去。
魏延茫然中接过一看,发现上面写的都是请求归汉的消息。
有个上邽李氏还准备在城内发动起义,希望能和丞相约个时间,让丞相在外接应。
“丞相,这些人若真有心归顺早就归顺了,哪里需要等我们攻城这么多日后才写信?
“我看分明是郭淮的奸计!”
丞相点头,声色略带肯定:
“嗯,有可能,可难道文长没有看出些别的什么吗?”
魏延一愣,旋即反应过来。
人在有主心骨可以依靠的时候往往会主动降智,魏延也是如此。
若是他独当一面时看到这几封书信,他第一反应不会是什么郭淮在使奸计,而是城里已经开始乱了。
这是城中即将乏粮的征兆。
“我明白了,我这就去挖地道!”魏延重重点头,转身便走,铠甲甩出尘土一片。
风一吹,朝丞相落去。
丞相咳嗽几声。
那位走路带风的将军于是止住脚步,转过身来,看着那道微微佝着腰的侧影想说些什么,最后却什么也没说,只抿抿嘴加快了脚步,土山似乎被他踩得矮了几分。
下了土山,不由分说地从一个干劲十足的年轻人手中抢过铲子,用力往地道里钻。
一边钻一边忿忿地想,那个与他几乎同一时间追随先帝的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怎么突然就这么老了?
他娘的,可千万别比老子还先死了!
…
…
上邽。
城楼。
郭淮扶墙而立,正对着那排越来越高的土山,目光注视着那道似乎在捂嘴咳嗽的身影。
原本他以为这位从未亲自领兵与大魏交过锋的蜀汉丞相就是个绣花枕头,却没想到真的对上之后,给他带来了这么大的压迫感。
这种压迫感,来源于对面那支军队战时的戎阵齐整,旗鼓分明,士气激昂,进退有据,号万军如使一人。
这种压迫感,来源于对面那支军队休时的营垒严肃,秩序井然,汲水炊食皆有次第,樵采登厕皆有法令,日里无吵嚷斗殴之兵,夜间无奔走号叫之卒。
只有真正知兵之人,才能明白这种锐气与组织度意味着什么。
郭淮不理解,那位蜀汉的丞相凭什么能拥有这样一支军队。
这种压迫感,还来自于对面那支军队似乎有雄厚的物资作为支撑。
起土山这一个动作,便意味着蜀汉存了与他长久相持的打算,同时也就意味着蜀汉已经有足够的兵力完成了断陇。
否则,蜀汉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像如今这般从容。
可…这位蜀汉丞相,在过去这五年里究竟做了什么,居然能支撑他在刘备死了五年后的今日寇略陇右,又为何能让三郡吏民望风响应?
郭淮并不知道蜀汉此次北伐究竟带来了多少兵马粮秣,也不知道陇右究竟有多少人举兵附逆,但对面汉军表现出来的从容,让他觉得自己这一次多半是回不去太原了。
只恨他这个刺史无用武之地,兵不许蓄,粮不得积,没有牙的狼,狗都不如。
一名葛巾文士自城楼下缘阶而上,走到扶墙而立的郭淮身边,最后附在他耳边小声耳语起来。
郭淮脸色愈发的的差,夯土城墙再次被他捏出些许粉末飞灰。
等这名负责粮秣的主簿退走,他扭身向城墙南段走去。
南段城墙尽头,站着一个穿着锦缎衣衫,颇有些肚量的中年文士,见到郭淮脸色沉沉向他走来,顿时也摆起了脸。
“马府君,你想死还是想活?”郭淮没有什么团结朋友的想法,反正这位马府君已经是个死人了。
“你什么意思?!”马遵被郭淮吓得不轻,以为郭淮要把他捉出去献降。
可转念一想,他似乎又不值这个价,要降郭淮自己出城降就是了,如何要杀他?
郭淮很快便替马遵释了疑:
“你擅自离境,将郡治拱手让于蜀寇,待朝廷大军入陇,蜀寇一退,自有槛车接你入洛。”
马遵顿时如遭雷击,老脸憋得通红,恐惧写在脸上,但迅速便找到了为自己辩解的说辞:
“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跑了!南安、安定两郡太守比我跑得还快,我跟刺史一起抵御蜀寇,朝廷如何能治我的罪?!”
郭淮哂笑一下。
倘若真如马遵说的这般轻松,他又如何会弃城高池深,有粮有兵的郡治冀县不守,反而要跑来上邽这座人口物资与守备力量皆弱于冀县的小城?
朝廷自有法度,擅离驻地者斩。
天水太守马遵被郭淮这一哂笑激得更加炸了毛:
“郭使君,你难道没看到那些不守信义的凉州人是如何响应诸葛亮的吗?!
“我那参军,功曹,主簿…
“不,整个天水城的佐吏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彼辈早就不知与蜀寇书信往来多少年,那日劝我还冀,根本就是准备抓了我举郡降于蜀寇!
“我若被擒,又如何还能在此地与使君一齐为朝廷尽忠效力!
“朝廷自会明白我一片公心!”
这位天水太守口中的参军,姓姜名维,官至蜀汉大将军。
功曹梁绪,官至蜀汉大鸿胪。
主簿尹赏,官至蜀汉执金吾。
一个月前,刺史郭淮携马遵领着姜维等一行人巡行至洛门聚,忽然收到南边传来消息,说蜀汉寇略。
郭淮惊骇,没有理会马遵等人,直接带着自己心腹返回了上邽。
马遵思前想后,最后决定不回郡治冀县,往东去上邽,与郭淮抱团。
姜维劝马遵:明府当还冀。
结果马遵直接对着姜维等人破口大骂,还开起了地图炮:汝辈凉州人从来不守信义,皆是贼也!
是夜,马遵亡奔上邽。
至于他口中姜维等人与丞相书信往来多年是真是假,也就只有他才能知道了。
郭淮对马遵口中的“公心”再次报以一哂:
“是不是公心马府君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朝廷说了才算,只盼朝廷到时候能相信府君公心之说。
“不过…若天下之臣人人皆有府君这般公心,一旦敌寇犯境,便领兵退于洛阳抗贼,为大魏留下有用之身,恐怕将来在青史上也是一桩美谈。”
“你!”马遵被郭淮阴阳得差点背过气去。
两汉士人最在乎名声,郭淮这一顿阴阳怪气的攻击力,不比后世“赢润麻寄摆,典孝绷急乐”这君子十艺差到哪去。
“你究竟要做什么?”马遵终于反应过来,这位自打他亡奔上邽之后一个正眼都没瞧过他的雍州刺史,刚才问了他一句想死想活。
“你带过来那几箱金银珠宝都拿出来,平常时候至少能换三四千石粮食吧?”郭淮问道。
“城中豪家富户粮食多的是,你想要粮食直接上门跟他们要不就行了,要不到就抢,打我主意做甚!”马遵早就猜到郭淮主意迟早会打到自己身上。
郭淮白了马遵一眼。
“城中不知到底有多少豪强与城外蜀军暗通款曲,因不知我守军虚实才不敢作乱。
“若让他们知道守军乏粮,定然会寻机在城中举起反旗与城外蜀军里应外合。
“你说抢,且不说陇上之民素来强悍,便是这城上的六千守军,就有一千余人是上邽本地豪强出身,你准备抢谁?”
马遵沉默许久,整个人矮了几分,最终戚然开口,道:
“郭使君,若是咱们能撑到朝廷援军赶来,大败蜀寇,你一定会得到朝廷重用。
“到时候能不能替我说两句话。
“我不求无罪,只求不要祸及家人,可以吗?”
自打逃到上邽之后,这位天水太守便开始心中惶恐,追悔莫及,虽然知道自己对守城起不到什么作用,却也日夜来此看着,只求一个心安,想让朝廷看到他的忠心。
但那不过是骗自己罢了。
“我会尽力。”郭淮首肯。
马遵离去。
郭淮继续朝城外那一排还未彻底完成的土山看去,到夜色彻底将城外土山与连营笼罩,灯火亮起时,他才忽然想到了什么,唤来他的军司马:
“你马上找人在四周城墙下都挖一道横沟,广一丈,深一丈。”
“是!”军司马并不多问,领命后干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