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章 “你记得咱们要干什么吗?”“在一起?”
夜半子时,晚十二点出头,万籁俱寂,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风声,火声与心跳。
村庙门口的楼梯石阶在月光下泛着冷白,干裂的纹路如同无声述说其之坚韧与尽责的勋章。
年轻道士静坐在那,他双眸紧闭,清秀面容于夜色之中显得格外沉静。然而,那微微蹙起的眉宇间,却隐约流露出一丝纠结,仿佛他在思量着什么。
他也确实在思量着什么,专注得近乎忘我。以至于好似忘却了在他身前不远处,还有一堆石头垒砌而成的营火此时烧的正旺。
热。
好热。
可是纵使炽热高温扑面而来,但道士却依旧泰然自若,甚至就连一抹汗珠都未曾有过。仿佛他与这火焰之间隔着一层无形屏障,超然物外。
.....
晚风轻拂,火堆摇曳,偶有些许“噼啪”声响,迸出几点火星,在空中划出短暂的弧线以后,又悄然熄灭。
不知何时,道士已睁开眼眸。
“真是.....令我意外。”
伴随话音落下,道士脸上纠结也不见了踪影。
回忆,对比着李家父子两人的表现,齐季心中只感意外与惊喜。
一个可称得上好似天生恶种,以虐生为乐的小畜生,却有着一个敢作敢当,有勇有谋。
能说出“子不教,父之过”,赶走孩子,试探自己,见势不妙,便以一己之力,妄图承担过所有过错的父亲。
这样的反差,当真是大开了他的眼界啊。
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可话虽如此,但....
齐季将目光从火堆上移开,转而看向左手掌心处,那一枚全长约莫一个手掌宽,宽约两根手指宽的小发辫子。
“但能有如此诚恳的态度与赔礼,当真是令我意外。”
这是李家家主亲手编织的赔礼,很简单,但却是看似简单。
齐季很清楚,这枚由李家家主亲手编织而成的小发辫子,不仅仅是表象赔礼那么简单,而是一种象征——一种李家家主将他那条命当做赔礼赔给自己的象征。
有着这个发辫,只要是在李家家主底线之上、容忍范围之内,他齐季,就是云水李家的‘家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拿什么就拿什么。
但这也仅是表象中的深层意思而已。
在更深层之中,这是李家家主想要攀上自己这条高枝的信号。
是李家家主想要给自己当狗,好换取能请自己出手的机会的信号。
毕竟从自己会帮一只无辜狐狸出头的表现来看,管中窥豹,李家家主肯定是反复揣摩了自己的性格,随后经过深思熟虑以后,以长远利益的角度,尝试让李家和自己产生关系。
而只要产生了关系,有了人情,再结合自己的性格,倘若未来遇上事了——如想要个有本事的先生跟随护送,亦或者去除掉某只为恶害人的妖鬼这种小事。
齐季能想象得出来,那个与李家有了关系、有了人情的自己,一定不会坐视不管。
因为他齐季确实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这样的一个护短,重感情的人。
“当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啊。此行匆匆,没来得及了解你这云水李家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但你李家家主,确实是个人物。
家主二字,你不愧对;父亲二字,更是尽责。称你一句真男人合情合理,我齐季佩服你,愿意和你交个朋友。只可惜......”
道士如此说着,声音清冷压抑,听不出情绪。可在火光映照之下,道士的脸上是冷漠,极度的冷漠,更准确来说,是如先前无视李盛和其随行管家时的无视。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营火处,他沉思了许久,最后他有了动作。
一道黑影闪过。
只见那原本待在左手掌心的小发辫子,已被齐季丢入了火堆之中,就像个无用的垃圾。
“只可惜,想给我当狗,你云水李家,我看不上!”
话落,道士站起,转身走向庙内,脚步轻盈而坚定。
夜风拂过,带来一丝凉意,却也吹散了道士心中的最后一丝纠结。
庙内,一片漆黑,可对齐季却是无用,只是心念一动,视见所显便如白日一般。
“夜视决,真是好用。”
齐季感慨一句,随即便想随便找个地方坐下,然后靠着睡觉。
虽然说现在的他,好像睡不睡觉,都对身体没什么影响。
但,靠睡一晚上来消磨时间这个方法,总比枯坐一晚来消磨时间这个方法来的好吧?
啊,睡眠,美好的睡——
“嘤....”
!
突然,一声呜咽把齐季刚刚引动出的睡意瞬间全数击溃。
循声望去,是一只黑狐,它蜷缩在跪垫之上,睡的深沉,哪怕是人类难以从狐狸上看出情绪,但于此刻,却也能分辨得出,它大概在做一个美梦。
“.....”
感受着这种突然身边有了一个“人”的异样感,齐季默然无语。
“其实吧,嗯...其实吧.....枯坐一晚,也挺好的嘛。”道士这样说着,随后转身推开庙门,走向了先前坐着的石阶那,他的声音无奈,却又有本人都未曾发觉的小小庆幸。
夜风轻拂,星光点点,齐季的身影在月光下拉得修长。他重新坐回石阶上,目光投向远方的夜空,心中一片宁静。
或许,这一夜,注定无眠。
不论是人。
还是狐。
漆黑之中,闭眼沉眠的黑狐悄然睁开了眼,它怔怔的望着道士离去的背影,直至庙门闭合,唯留下它一狐。
黑狐不傻,黑狐聪明。黑狐不会睡觉,因为道士还在;道士来了,黑狐就醒了。
道士是好人,在好人身边可以睡觉,因为好人很安全。
黑狐记得,以前的它是这样想的。
但现在,聪明的黑狐已经学到了新东西了。
好人也会变坏人,好人也会有危险,就像那个母人和小人一样,所以不能在好人身边睡觉。
对于新东西,黑狐无比确信自己学到的新东西的完全正确,因为它亲身经历过,所以它无比确信。
可现在,黑狐又学到了新东西。
听着道士时不时从庙门处从大门缝隙钻出,而后偷偷溜进耳朵里的幽怨哀叹声,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黑狐很想笑,却又不能笑。
新东西——不能在好人身边睡觉,也不能在坏人身边睡觉,但!
能在道士身边睡觉。
要问为什么?
因为黑狐嗅的出来,道士身上是小人的味道,还有...血的味道,就跟爸爸妈妈身上的味道一样。
自己受小人欺负,道士去为自己报仇,也像以前的爸爸妈妈一样。
所以,道士=爸爸妈妈。
所以,道士身边可以睡觉,因为爸爸妈妈身边就可以睡觉。
对于自己学到的新东西,黑狐无比确定自己完全正确,因为它很聪明,而聪明的,永远都是对的。
不过....既然不能在好人身边睡觉,又不能在坏人身边睡觉,却能在道士身边睡觉,那。
那道士是什么人呢?
道士不是人?
很显然,聪明的黑狐想不出道士是不是人,所以它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道士是人?
道士不是人?
还是道士就是道士?
亦或者....道士是爸爸妈妈?
无数个答案生于黑狐心间,将它的一切困意驱散。
或许,这一夜,注定无眠。
不论是人。
还是狐。
.....
辰时,早七点,天早已亮了许久,林中鸟鸣嘹亮,精神抖擞,天上红日暖人,甚至有点热人,三月廿三谷雨已过,天气正在逐渐转变为为人所熟知的夏天。
村庙里头,望着宛如死猪一般的黑狐,齐季又一次开始了尝试。
“醒醒,醒一醒,别睡了。”
“...道士别吵,再睡一会...一会就..hao....”
“....吸...呼...”,黑狐又睡着了。
“我勒个豆啊!你不是狐狸吗?!狐狸怎么能睡的跟猪一样呢?!”
“喂,说话,你说话啊!”
“....”,黑狐没回话,只是非常干脆的低垂下耳朵,而后用大尾巴盖住了自己的脸。
它又又睡着了。
见反复的语言劝说无用后,齐季深吸了口气,随后他的眼神猛地变得凛冽,神情变得严肃无比,与此同时,齐季将右手缓缓抬高至耳边。
“我只数三个数,你醒还是不醒。”
闻言,黑狐眼皮微微动了一下,就听它说。
“.....道士安静,黑耳要睡觉。”
说完,它又又又睡着了。
!
“再一再二不再三,既然如此,那你就莫要怪我了!”
没有分毫犹豫,在黑狐明确表示拒绝,并且以实际行动证明自己的决心以后,齐季的右手便猛然以肉眼看不清的极速塞进了黑狐肚皮与跪垫之间。
似是想到了什么有趣之事,强行稳固住脸上表情不变的道士柔声细语,“冰。”
话语出口的一刻,法术随即跟随心中所欲所想生效,瞬间,齐季的右手变得无比寒凉,却又不会冻伤黑狐的刚刚好的程度。
?!
突如其来的冰凉,让黑狐瞬间醒了过来,哪怕大脑还未开机,但黑狐的肉体就已本能的弹射起步。
“嘤!”,宛如动画片里汤姆猫一样,黑狐惊叫着跳起,浑身毛发炸开如刺猬,就连尾巴尖都在发抖。
就看它咕噜噜的就滚到昨日它所躲藏着的地方,供台桌下,它趴在那里,而后只冒出个脑袋,一双墨玉狐眼里满是茫然和惊疑。
见此一幕,齐季的嘴角,终究是压不下去了,自然而然,便也笑出了声。
听见道士这般喜悦的大笑,黑狐哪还不晓得是道士故意逗弄它呢。
“道士,坏。”黑狐幽怨着从喉咙里挤出控诉,可藏在供台暗处的尾巴,却是一刻不停没在摇着。
.....
待到打闹结束,一人一狐便开始吃起了早餐,早餐与昨夜晚餐一样,同是菜肉煎包,当然,这不是昨天的,毕竟昨天的已经吃掉了不可能再买,而是齐季从这跑回官府驻店,重新买的。
至于怎么做到的,则要多亏于可令人日行千里的神行术了。
顺带着,齐季还问了嘴黑狐要不要学,可惜黑狐不太感兴趣,黑狐认为,聪明的它不需要学这个,因为聪明的它会直接让道士解决需要用到神行术的事情。
它是这样说的,“黑耳聪明,黑耳不需要学,黑耳会让道士解决。”
对此,齐季感到又欣慰,又心累。
欣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小呆狐狸好像真的不呆,它真的蛮聪明的。
但心累的是,论,自家孩子不上进,该怎么解决呢?
.....
吃过早餐,便是上路的时候了,齐季收拾着行囊,同时心里盘算着还要走多少里。
昨天他只走了三十多里路,距离云水镇还有二十多里,距离那临安灵隐寺更是有三百多里。
如果说原先的他,可以慢慢悠悠的逛啊逛,那么现在的他不能。
因为现在的他,可是要送人回家的。
想到这,齐季一边收拾行李,一边看向重新趴回跪垫之上,姿势慵懒妖娆的黑狐。
“黑耳,你知道涂山在哪吗?”
“不知道。”
“?”
齐季停下动作。
“你不知道涂山在哪?”
黑狐点点头。
“有什么问题吗?”
??
齐季惊了。
“你——”道士顿了一下,“我收回前言,你其实还是只小呆狐狸。”
说完,没管呆愣的黑狐,齐季便继续收拾起了行李。
??
黑狐惊了。
“我不呆。”
“不,你呆。”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那你怎么就是知道。”
“我...”说话声,连带着收拾行李的动作停顿了一下,“那我问你,你记得咱们要干什么吗?”
“嗯...”,黑狐沉思了一下,认真答道,“在一起?”
“.....不。”将收拾好的行李背在背上,齐季转过身,看向庙外,不把脸给黑狐看见。
“是去涂山。”
“哦,那就是去涂山。”,黑狐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是去涂山,黑耳聪明,黑耳不呆。”
“那我问你,你知道涂山在哪吗?”
“不知道,有什么问题吗?”黑狐理直气壮。
“.....”
闻言,齐季也不恼,只是回过神,只是平和的笑着走近黑狐,将其抱起,抱在怀中。
黑狐没有反抗,它无条件信任道士,哪怕是道士拿剑砍它,它也不会躲的那种无条件信任。
因为道士做这件事,一定有自己的深意。
所以黑狐无条件信任道士做的每一件事,包括,把它抱起,然后把脑袋埋在它的肚皮里。
“接下来要去云水镇了,你有什么想干的吗?”道士的说话声闷闷的。
“在一起。”黑狐如此回答,随后,它又补充,“道士,痒,身上脏,别弄了。”
“行吧。”
道士恋恋不舍抬起脑袋,和动物狐狸不同,狐妖身上是香的,很香,并非狐臭。
“对了,你刚才说你想干什么?”
“我说,在——”
“好!我们现在就出发!”突然,道士猛地高喊,随后便大步流星朝外跑去。
被突然打断说话的狐狸也不恼,它只是全神贯注的注视着道士。
“道士,没礼貌,坏。”
道士没回话,只高昂着脑袋使劲的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