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箭倾心:时光深处的爱恋](https://wfqqreader-1252317822.image.myqcloud.com/cover/45/53255045/b_53255045.jpg)
第2章 白皙的小月牙
净坛使者肥大的黑袍甩袖闪进了广寒宫文华殿的玉钉红门,此刻文华殿只有嫦娥在,那只猪偷偷摸摸的还能找谁?
“寡妇门前是非多啊。”玉兔合上眼,伸个懒腰嘟囔着。她仰躺在七百丈高的月桂梢头,两只大长脚翘成二郎腿,无瑕胜雪的绒毛掩映在琼枝玉叶间,祥云瑞气缭绕着,分不清是兔子,还是云霞。
树下,魁梧壮硕的吴刚身影渺小得如蝼蚁一般。他挥去额头的汗,掂着手中的长斧,惦记那胖子的神器,吴刚运足丹田气、仰头粗声大气高声地问玉兔:“灵玉,你说九齿钉耙能把这棵树伐倒不?”
玉兔嫌他吵闹,长耳折下来堵住耳朵眼儿装睡。
久久不见回音,吴刚恼了,大喝:“三瓣嘴的豁子,问你呢!”
真没礼貌,玉兔喊回去:“就算能,这块老朽木肯定马上就又长好了,还亮晶晶地闪着光。你又不是没试过我的玉杵?”
灵玉尖细的声音伴着一波波的回音穿来,吴刚听得心凉。不甘地抡起银光大斧照着月桂树狠狠地斫下去,随着轰然巨响,冰花碎玉四溅,万丈刺目的光华中,树干剧烈地摇撼着,最后紫光一敛,树皮上斧刃下的伤痕竟眼睁睁地又愈合了,反而像化了吴刚的气力为自身光华,更加精气照人了。
这震感传到九霄上的枝叶处,渐传渐弱,树梢枝头上兔子搭的锦窝轻摇慢晃,极是逍遥惬意。
执著的吴刚还在伐,他心中的希望从未轻减:也许,就是下一斧,就能感天动地,让那高不可攀的华美桂树轰然倒塌,他功德圆满,成仙得道。
兔子呢,飘飘悠悠舒服地就要睡了。
吴刚的脑子是她不能理解的事情之一:真是不知认命的憨人。
月桂树,那是月之魂魄,怎可能被伐断?还是被一介无名小卒砍断?几千年了,他伐的越起劲,那树长得越精灵旺盛。
再说了,成仙有什么好?被条条天规管着,还要修炼,多清苦。
看她:玉兔,虽然不是神仙,却是兔子的老祖宗,受万代苍生的仰慕。每日逍遥找乐,优哉游哉,比神仙差哪儿了?品级是低了点,可正是因为品级低下,哪路神仙也不会管她,由她去了。吴刚真是想不开啊,就知道和那老桂树较真了。他若是专心去酿桂花酒,怕是早混成酒仙了。
玉兔灵玉不能理解的另一件事就是净坛使者猪悟能的旷世无聊:嫦娥那张天仙的脸,他怎么就看不烦呢?
这都几千年过去了,现如今地上的人们已经管“休妻”叫“离婚”了,女人都可以“休”男人了,难为他还这么情长。
就算想念得不得了,他若大大方方地来拜访,谁也不会拦,偏偏他要偷偷摸摸地溜了来,受了广寒宫主太阴星君多少冷遇。何况到现在,那猪连嫦娥的手都没摸着……
“太痴情了!”玉兔嘀咕地说着,忽然担忧了起来,人间有夫妻相一说,那嫦娥仙子每每看着一张猪脸,会不会也向悟能大叔的长相发展?
不禁后背凉飕飕的,她扑腾一下爬起来不睡了,卧在树梢看一次次轮斧子的吴刚汗如雨下,只觉得他可怜。
玉兔顺着树干溜下来,化出人形,俨然是一个俏生生、娇滴滴、豆蔻年华的小姑娘,水汪汪的眼里灵光流转,笑弯弯的,像极了光灿灿的月牙,她一派娇俏天真:“今天的功课做够了,歇歇吧,我带你去玩,口渴不?”
吴刚头摇得坚决:“不去,每次和你出去最后都要被太阴星君责罚。”
玉兔皱皱鼻尖,泄气惋惜的样儿:“不去啊,可惜可惜,那天月老打赌输给了我,我心里惦记着你爱酒,只要了老头后花园树下藏着的那几坛陈酿,看来只能独自享用喽……”
有酒?吴刚来了兴致,想着千年老酒清冽甘醇的滋味,顿时口唇发干,喉结滚动,抡得高高的斧子一时竟忘了落下。
玉兔笑眼弯成一线:“一点都不豪气尽兴。要伐木就伐木,要喝酒就喝酒,优柔寡断、心思不纯,哪里是清修人的作为?走吧走吧,树天天有的砍,酒可不是天天有。”
灵玉说着蹦蹦跳跳地向着月老家去了,银白衣裙缥缈在云雾间,转瞬不见。赤膊的吴刚慌忙披上长衫,急追而去。
月老阁离广寒宫很近,住着月下老人。星宿灿灿的天庭里他不过是位不入流的小仙,小老头性子执拗生僻,整日窝在“工作室”定缘阁里,只忙着老眼昏花地牵线拉绳,来往的仙友自是少之又少、愈来愈少。
可惜那一片被他闲置却十分开阔的后花园,荒得不能再荒。
狡兔三窟,玉兔也是兔子,这条祖训自然要被无限地发扬光大。灵玉四处溜达时,发现了这块人迹罕至的宝地,就兴冲冲地安营扎寨。
起初她还是偷进偷出,渐渐和月老熟悉了,她的胆子也壮了,变成了自由出入,把月老阁的后花园当成了自己领地。
月老呢,难得有只兔子替他打落庭院——植树、浇花、种菜、捉虫、锄草,虽然是在乱七八糟的西瓜地里栽牡丹,在昙花旁种胡萝卜,甚至还搭了个纳凉的草棚。但月老也不在意,乐得从此不用再管这些琐碎。
何况一块荒地也算是花花绿绿了,能养月老昏花的老眼,他索性从心里把后院送给了玉兔,以至于后来他若想把得来的宝贝和赏赐藏在自家后院里,还得问问玉兔。
久而久之,一个老头和一只兔子,各得其乐,相安无事。
今天灵玉果真是用赢来的酒敞开了招待客人,她可有着慷慨大方的好名声。
吴刚好酒,又伐木伐得口干舌燥,闻到香味时就咽口水了。他先是用琉璃盏小口小口地品啧,连声赞叹,然后改碗,然后举坛畅饮。不一会儿,已是一地空酒坛歪斜零落。玉兔一直笑眯眯地看着。
吴刚打量着月老的楼阁宅院,这里比起蟾宫可是朴素得不能再朴素了:“只有那阁子还算精巧。”
他抻着头问灵玉:“你见过老神仙拉姻缘线没?”
“耶?”灵玉目光一灿,笑得诡秘,指尖在他眼前慢慢地绕圈圈,“你想去?”
吴刚醉得两个脸蛋红扑扑的,他压低声音:“嘿嘿,他在不在?”
灵玉眼里的流光能溢出来:“不在。”
“那,咱们……”
两人像是一对算计着偷灯油的老鼠,兴奋、紧张得不得了。灵玉捂着嘴咯咯地笑,点头如捣蒜,和吴刚商量着:“就看一下?”
吴刚憨憨地咧嘴笑:“就一下就一下,你先你先。”
灵玉嗤一声:“又是我先!哼,我先就我先!”
她人已经蹦了起来,轻盈地跳过去,吴刚忙大步跟上。不想灵玉走到门口时忽然放慢了脚步,吴刚人高步子大,醉咧咧得一时刹不住,山一般的身子毫不含糊地就把陡然停步的灵玉撞向前。
“哎呀!”一声惊叫,灵玉被他磕飞,直直地顶开了定缘阁两扇破落的木门。
木门后是一排排整齐的架子,一层层都摆满了泥胎娃娃。灵玉立脚不稳,又跌跌撞撞地撞上了架子。
登时,稀里哗啦的响声不绝于耳,摆满泥人的架子一个压一个,像推骨牌似的倒下一排。数不清的泥胎娃娃掉落在地,摔碎的脆响声连成片,声音像是在下冰雹,好半天才停,一室尘土飞扬。
吴刚仓皇地跨进门槛,傻了:“闯祸了!闯祸了!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灵玉摔倒在地,她也被眼前这阵势给镇住了:她早听说这里有泥娃娃,却没想到有这么多,比银河里的星星都多。都是两三岁憨态可掬的小娃娃,有男有女,巴掌大小,笑嘻嘻地拱手而立,煞是可爱。
她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绕过倒下的木架子和满地的碎片,去看那些没摔倒的架子和泥娃。有些泥胎两两成双,被一根红线缠了各自的脚,连在一起。这红线肯定就是姻缘线了,玉兔有些失望:姻缘线原来这么普通,一点儿都不好看。
墙上暗格里有几对格外精致的娃娃,也都是配成双的,灵玉被吸引了过去。这些泥娃脚上的线也不是能用手牵得住的红绳,而是一缕粉红色荧光,幽盈盈地闪着,像是从彼此的脚上长了出来,连在一起。
灵玉伸手就去拿那个最喜欢的胖小子,不料连在一起的女娃却被带起到了半空,两个泥娃脚上的荧光半连不连,忽就断了,直落落地就向地上掉。
灵玉一慌:别的摔了还好,这几对泥娃单独放着,肯定是月老极其偏爱的,要不就是有重要用场,闪失不得。
她忙双手去抓女娃,却忘了还拿着个胖小子,结果手忙脚乱间接住了女娃,男娃却吧嚓一声清脆落地,身子摔成碎片,扑起一阵粉尘,只有圆溜溜的头是完整的,一张齿白唇红胖嘟嘟的笑脸在地上滴溜溜地滚过来、滚过去。
“可惜可惜!”灵玉懊恼,弯腰捡起碎片放在手心,很是心疼。
那边吴刚看她又砸了一个,后悔地抓心:“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忽然一声暴喝在二人头上炸响:“哪来的贼人闯进老夫的宅院!”
苍老的声音轰隆隆滚过头顶,雷一样,正是月老那倔巴头怒冲冲的声音。一阵阴暗随即笼罩了月老阁——那老头回来了。
吴刚六神无主,看看一室凌乱根本无法收拾,干脆:溜!
“快跑!”他说完就拽了玉兔,发足狂奔。
玉兔猝不及防,被吴刚扯着飞掠向前,她回头时看到月老的云滚滚追来。但那朵小小的黄色老云哪里追得上这逃窜的二人?很快就被甩得看不到了。直到精疲力竭、再也看不到狂追的老头,吴刚才停步。
两人都瘫软在地,爬也爬不起来,睁着眼睛面面相觑,呼哧呼哧地咳嗽喘气。好半天,吴刚才能说出话来,又怨又怕:“我跟你在一起就没得过好,这回怎么办?”
灵玉一边拍着胸脯、一边喘着:“你才笨,跑什么?月老迟早得找上门去,怕什么,帮他把那屋子打扫干净不就行了。”
吴刚哭丧了脸:“那满地打碎的泥人,咱们哪能赔得出来?”
“找个神仙帮他复原不就得了?咱们得赶紧回去,万一他告状告到太阴星君那里就完了,得拦住他。”
“就是就是。”吴刚急忙忙地又来扯兔子,这才发现她手里还攥着个泥娃的碎片——被她亲手打碎的那个泥娃。
“你怎么还偷了一个?”
灵玉无辜,眉毛竖了起来:“谁偷了?被你拽着跑,没来得及放下。”
被这样一提醒,灵玉才觉得手心隐隐地疼,原来一路狂奔,攥在手里的碎片断茬划了她的手,泥瓷片上也沾了她细细的一线血丝。
灵玉登时就傻了:摔碎的普通泥娃娃,她可以死皮赖脸地请神仙们念个口诀、吹口仙气,说不定也就复原了。可是沾了仙灵血的东西对仙力就失灵了,她不是仙,但总归也是有灵气的,这泥娃沾了她的血,恐怕只有粉身碎骨的命了。
怎么向月老交代?那老头翻脸不认人的……
想想月老把这泥人宝贝地单独放着,再想想太阴星君生气起来那冷飕飕的脸,灵玉这下才知道害怕了:这下可如何是好……
手中那胖泥娃犹自笑嘻嘻地乐着,后脑勺上还刻着字,是他在人间的名字:闻武。
吴刚、灵玉磨磨蹭蹭地回广寒宫。远远地还没看到那座银色宫殿的飞檐时,就听见里面吵吵闹闹炸了窝的声音,间或着月老的暴吼,依旧是如雷贯耳的底气十足。
灵玉掉头要跑,吴刚就猜到她可能要溜,一把拽住她的手腕,气道:“豁子!又要跑?你跑了,剩我一个怎么办?”
灵玉压低声音急急地说:“你小点儿声,那老头吵闹成这样,太阴星君哪里可能不知道?我看你也溜吧,避避风头。”
吴刚不放她,这完全是出于她过往的不良记录:“你多的是躲藏的地方,我可没有,总之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两个人正揪扯不清,一个细细软软的声音飘了来,说着责怪的话,听着却是极舒服,正是嫦娥:“两个闯祸的东西,回来了就进来,太阴星君不在。”
听到“太阴星君不在”,灵玉的心扑通一声掉回肚子里。她瞬间来了骨气,迈着大步率先进了广寒宫,反倒显得刚猛的吴刚优柔畏缩。
果然,在太和殿里吹胡子瞪眼、满地乱转发飙的正是月下老人。他怒气炽盛,每走一步都像是在砸地,呼呼生风。褐色的衣带环佩、灰白的头发、眉毛、胡须,都被带起,张扬着他的怒气,那双黄澄澄的大眼睛瞪得鼓鼓,见到进来的两人,手一扬拐杖就扔了过去。
灵玉走在前,她一直警惕地瞅着月老,眼见一道白光来势劲猛,忙抽身一闪。
吴刚见把老人家气成这样,心里正内疚自责着,他低着头走在灵玉身后,没看到老头那一掷,毫无防备,被精准的一拐杖结结实实地打在了他的额头。
跋涉在成仙路上的吴刚怎能对抗得了几千年老神仙的倾力一击?额头立刻被撕开了一个血口子,温热的鲜血汩汩地就流了出来。
吴刚双眼一闭,咕咚倒地,毫不犹豫地晕了。
“哎呀!你把他打死啦!”灵玉大叫一声,扑向吴刚。
嫦娥和众位仙娥也个个惊叫,呼啦啦地飘过去:唤名字的、搭脉搏的、翻眼睛的、掐人中的、止血的、摇晃他的,还有端水递药的,香影轻纱的仙女们飘来飞去、嘤嘤呜呜、哭哭啼啼,乱作一团。
月老的怒气被那一拐杖掷掉不少,但火气依旧灼灼:“诳老夫?他有天命在身,那么容易死的?”
嫦娥也是满脸盈盈泪光,凄楚地对月老说:“已经没脉了……”
嫦娥仙子是不会说谎的。月老登时白了脸,胡子还在抖,已不全是气得发抖了——他竟失手打死了广寒宫里的吴刚!
嗔、疑、贪、怨、痴、慢,小老头他今天哪有仁、善可言?更无半点修行风骨,如今又伤了一条性命……
惊恐交杂,月老不禁心生悲凉:他兢兢业业几千年,不敢出丝毫差错,却依旧只是个拉姻缘的末等小仙,毫无建树。只盼着凭借自己的勤勉严谨,能有升迁晋级的机会,不再做这种媒婆琐碎的小事,不想今天竟然失手犯下大错,千年修行毁于旦夕。而且,如何交代于天庭……
冷清清的大殿上,月老彷徨四顾,只觉得满腹辛酸委屈,不禁老泪盈眶。
嫦娥飘过来,宽慰他:“老人家,请回吧,事情原委都知道了,我一定会调教顽劣的兔子,让她给您登门谢罪。吴刚是有天职的人,想来是不会轻易消殒,您请宽心,等我家太阴星君回来处置,可好?”
月老想着定缘阁里的一地狼藉,看着眼前地上躺着的了无生气的吴刚,听着耳畔嘤嘤的啼哭声不绝,他心里乱糟糟的没了主意,黯然地点点头,月老佝偻着身子拖云走了。
月老瘦小的身影刚隐没在云雾中,嫦娥一双妙目就转向了灵玉。灵玉忙端出谄媚的笑容:“多谢仙子姐姐”。
嫦娥广袖一舒,语音清冽地对众人说:“人都走了,都别装了。”
聚拢的众位仙家姐妹瞬间飞了个干净。刚还被众人围簇的吴刚被撂到地上,头哐当一声砸地,疼得他哎呦一声喊了出来。
嫦娥走近灵玉:“是你带着吴刚去闯的祸?今天星君不在,让你们躲过了,明天你去帮月老收拾庭院阁子,老神仙耿正,你可不能欺人太甚。”
吴刚一蹦而起,连连打躬作揖:“多谢嫦娥姐姐,多谢嫦娥姐姐。”
兔子更是把奉承感谢的话说得像生出花来,然后凄凄哀哀地把吴刚推到前面,哀求嫦娥:“姐姐,你还要帮帮忙啊,老头家里的泥人被吴刚砸了一地。”
吴刚头上的伤口刚被包扎好,被众位仙子恶作剧地打了个粉色的蝴蝶结。他瞪大冤枉的眼瞅瞅灵玉、再看看嫦娥,厥得脸通红:“我、我、我……”
他有一肚子话要说:分明是灵玉撞的,可她又是被他撞飞的。但如果灵玉不让他喝酒他就不会撞她,可是说要去偷看的又是他……
嫦娥无奈地看着吴刚:“你呀,这么忠厚的人怎么总是被挑唆着办笨事呢,说过你多少次了,唉!”
吴刚被玉人般的嫦娥温暖体恤,险些落泪。
嫦娥对灵玉脸绷起:“去找太阴星君吧,对于他来说,那是手指一绕的小事,况且他总是护着你。”
太阴星君!?灵玉哪里敢?
兔子无话可说,蔫蔫地和吴刚并肩走了,两人一边走一边还互相埋怨着:
“你为什么撞我?”
“妹妹,我不是故意的啊,你怎么那么不经磕碰?”
“我是兔子啊,能有几斤的分量?”
“……”
“还有,嫦娥姐姐偏心你、冤枉我,你怎么不说真话,这祸是两个人一起闯的,怎么就变成是我拐带你了?”灵玉叉腰瞪眼地看吴刚。
吴刚垂了头,黑脸庞看不出红色,却泛着紫色。
灵玉也不想再追究这些了,多少还是有些灰心的:“总之我是有名的闯祸精。算了算了,一个人受罚比两个人都挨板子强,反正大家都护着你、偏心你,没人帮我说话。”
吴刚忙安慰:“灵玉你别难过,哥哥明天陪你一起去月老家。”
“不要,你受了伤,怪可怜的……”
吴刚更感动了:“不碍事,我是男人。”
“不要,你一去,那老头就知道今天上你的当了,还带累了嫦娥姐姐。”
“灵玉,那我怎么能帮你?”
“……这样吧,记着欠我的,日后再说……”
“好!”
第二天灵玉早早地就去了月老阁,还没到正午,就被月老拎回了月宫。
这次运气不好,太阴星君正在广寒宫里。登时,灵玉一肚子的强词夺理全没了用场,她规规矩矩地垂首旁立,任由月老痛快地斥责、控诉:“……哪有一点点的耐心啊!不分男女,随手抓来两个就缠一条线,牵了拆、拆了牵,不管不顾。那是姻缘线啊,人间岂不是要大乱?上天怪罪下来,我哪能担待得起?说她,她还满不在乎,不学无术!不学无术!”
月老痛心地从袖里拿出几片碎瓷和一个女娃,就是被灵玉摔碎扯断的一对泥人。月老颤抖着手捧到太阴星君面前,脸被气得煞白:“上仙,这对佳偶结了九世良缘,已经姻缘自生,不用牵线就能结连理,千古难得啊!玉帝和王母也喜欢,说要他们做足十世美满夫妻。可是姻缘线没长结实就被这冥顽的兔子给毁了,还打碎了一个,不知怎么弄的,偏偏又染了她的血,这男娃复原不了,怕要短命,这姻缘怎么续啊?上仙,你要替我做主啊!”
广寒宫素来清幽,此时空阔的殿里回荡着月老凄惶的声音,倒显得生气勃勃。他控诉完毕,大殿里安静至极,只能听到月老气咻咻的喘息声。
玉兔灵玉瑟缩在一根廊柱后,不出声、更不敢抬头看,一动不动。
太阴星君一言不发,清冷的目光一直都笼罩着灵玉,莫测的表情直让告状的月老都惴惴不安了。
可这位冷清清的太阴星君一开口,已然是在护短了:“这孽畜闯了祸,也是我一贯放任、约束不严。泥人复原倒是小事,可姻缘之事我不在行。”
此言一出,灵玉七上八下的心扑通落地:太阴星君肯帮她就好,关起庭院随他发落,都是自家人,不会惨到哪里去;最怕他气极了背手转身一走了之,月老纠缠到天庭,她可就完了。
太阴星君既然要包庇他的门下,又可以解决难题,月老就顺势卖了个人情,他也有所顾忌,始终不敢提起吴刚,忌惮着太阴星君拿打伤吴刚的事发落他。
有了默契,事情就好办了,最后,太阴星君道法高深,抖抖袖子的气力,小泥人便恢复了原样,又笑嘻嘻地像不倒翁般前仰后合。泥人身上有几处红红的细丝,是裂痕处染了的灵玉的血。
姻缘线嘛,就费事了,萌自自身的线断了就无法再生。若要这对小儿女修成第十世良缘,就得有人实实在在地下界去牵线搭桥,这个人选……
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始作俑者——灵玉。
月老狂摇头:不稳重、不认真、不负责、不学无术的兔子不值得托付任何事。
嫦娥也摇头:这只顽劣兔子早就谋算着下界去,如若真的去了……
其他仙子也都陆续摇头:不敢想灵玉在人间会折腾成什么样。
灵玉呢?若不是因为有太阴星君在旁,一早就跳起八丈高了。此时却作悔罪状:“月老爷爷很忙,其他人又不合适,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去。”
太阴星君狭长美目里星辉般的目光冷凝在灵玉身上,久久不离,看得灵玉一截一截矮下去,就差变回原形遁掉。
太阴星君看向殿外宽阔无边的云霭:“就让灵玉去吧。”
众人齐呼:
“上仙!”
“星君!”
“星主!”
太阴星君颀长俊美的身形已然飘向殿外,清白衣袂风舞翻飞,只说:“灵玉,随我来。”
“来了!”灵玉兴冲冲地追了出去。
月老不明所以,疑惑地看嫦娥:“仙子,太阴星君的意思是……”
嫦娥说:“太阴星君是位列仙班的星宿领主,是月宫的主人,一言九鼎,他的话自有万千的道理和深意。”
月老点点头,再无话可说了,他连忙告辞。从来到走,月老始终也没敢问吴刚的生死和伤势。吴刚自然也不敢凑热闹,“用功”伐木去了。
嫦娥空望着殿外舒卷翻转的云霞,不禁叹息:清冷孤高、心游万仞的太阴星君对那只顽劣的兔子到底是不一样的。
灵玉跟着太阴星君来到了幽盈剔透的月桂树下,她站在太阴星君满是光华的背影后,一起仰望那株月之魂魄,不敢打扰他。
良久,清朗的声音传了来:“灵玉,吴刚再伐树五年就可以得道,这次因为毁了无数泥胎,他便要再伐木三千年。”
竟至如此?!
灵玉登时傻了,晃了几晃,扑通跪倒,连连磕头,声音已是颤颤:“星君,都是我的错,您饶了吴刚吧。”
太阴星君抚摸着树的纹理脉络,接着说:“还有月老,清修几千年,却因为你们两人屡屡犯戒,本要擢升他,现也改为永不启用。”
他脚边的灵玉头磕得更猛,惶恐地哭出声来:“星君,灵玉错了,您责罚我吧,怎么罚都行,都是我撒泼闯的祸,求求您饶了他们……”
太阴悠悠看着远方,摇头:“与你何干,万事自有定数。这两人勤勉有余,可惜趋名逐利、心地不纯,不过是饮河满腹[1]之俗物,即便再修行千年,也进不了心斋,终究不是清修苦者。果然道法自然,天地无处不在,一切清明于世。”
灵玉似懂非懂,她知道是自己耽误了月老和吴刚的前程,但星君说这与她无关。望着那清雅的背影,她径自呆了。
太阴星君转过身看灵玉,笑容温润,有冷月的孤清宁远,亦有暖阳的和煦夺目,显得他身后的月桂树都黯然了。
“合该二人有此一劫,算你立了一功,可也损了你的功德,明日随月老下界去吧,你好自为之。”
灵玉恭顺地磕个头道别。太阴星君手搭在桂花树上,看着她步步远去。
这只小兔子一出生就被送来了月宫,她的父母见嫦娥寂寞,送她来给仙子解闷做伴。可嫦娥很少管它,这只兔子是在太阴星君脚边嬉戏长大的。
初来时她是毛茸茸的一团白雪,胆怯怕生,独独缠着冰寒孤冷、众人不敢亲近的太阴星君,只肯卧在他的大手里啃吮他的手指。几千年了,她修成了人身,也被他纵容得顽劣异常。虽浑浑沌沌,却是难得的单纯淡泊,竟有“游心于淡、合气于漠”的旷达。假以时日,也许会有所成。
她这次下界是天数,可他为什么算不到此后的事情?
这还从没有过……
月桂树下,俊雅的身影和树的光华缠绕辉映,不辨彼此,细碎的流光灿灿流淌。
太阴星君孤立良久,思来想去,他终究是外重内拙了,不由得浅笑叹息:“无问其名、无窥其情……”
两岁的闻武一直住在乡下奶奶家,刚被接回城里的家中,妈妈带他到邻居严家做客,严家有个半岁大的小妹妹——严小可。留两个孩子做朋友交流,两个妈妈则在一旁热络地交流起育儿心经。
虎头虎脑的闻武站在地上、吮着食指,黑溜溜的眼笑弯弯地看着严小可;严小可刚会坐,还坐不稳,左摇右晃地滴着口水看着闻武,嘴里啊啊呜呜地说着儿语,穿着开裆裤,垫着尿布。
傍晚的云头上站着月老和玉兔灵玉。
灵玉煞是喜欢这两个漂亮娃娃,越看越爱,直想伸手去捏那肉嘟嘟的小脸:“多可爱!就是这对小孩?这不挺好吗,根本不用拉绳子,咱们是不是能去别处转转?”
月老棱她一眼:“闻武的姻缘是岳静依,这女娃是严小可,是闻武邻居家的小妹妹,今后你就附在她身上,撮合闻武和岳静依。”
“什么?”灵玉两条秀眉缩成“一”字,“要我附在这个穿开裆裤尿床、还没长牙吃奶的孩子身上?我是天仙啊!我不干!我直接下去找到岳静依,介绍两个小屁孩认识不就行了?”
“不学无术!天界和人间互不干扰,下界不能扰乱人间秩序这是头条天规,哪个敢触犯?人间现如今管得严,你凭空变出个人来,哪来的户口、身份证?住哪条胡同?在哪儿上班、上学?钱从哪里来……”
“老爷爷你好啰唆,我完成任务就回来了,快得很。”
“小兔子我告诉你:那俩孩子不是认识了就没事了,姻缘!姻缘!要郎情妾意、你侬我侬、白头偕老、儿孙满堂……”
灵玉直跳脚:“难道我要管他们一辈子?就一直当着那个严小可?对了,闻武阳寿多少?”
月老被灵玉气着了,吹胡子瞪眼:“还好意思问?你盼着他早死吗?闻武本来是大好人生,被你撞失了姻缘,又摔成粉末,命里凭空要增一劫,过去过不去还不知道!要不是太阴星君护短,我一定要告上凌霄宝殿,让你给他当一辈子保姆!”
兔子的气焰矮了,她不是被月老吓的,而是觉得闻武这么个粉雕玉琢的小可爱被自己害得要历生死劫,心里有愧。
月老改用怀柔政策,摸摸灵玉的黑发:“放心,闻武和岳静依有九世的情份做基础,估计用不着你守一辈子。”
思前想后,兔子不忍心放弃自己的自由,转身想跑:“九世姻缘哪里有一碰就断的?那九世的两人说不定就是被你强扭的瓜,命里合该我造福他们帮着扯断瓜葛。你硬要把两人缠在一起,不就是想给自己贴金、讨玉帝王母的欢心。我不管,我要走了。”
月老被灵玉无忌无遮的话戳中,蒙了几层黑的心思被晾晒得如此不堪,他恼羞成怒,鹰爪般枯涩的手就去抓灵玉。
兔子急逃,不料一脚踏出了月老的祥云落了空。月老看准她的去势,急忙踹上一脚,猝不及防的灵玉双手徒劳地在空中划了划、抓了几下,一声惊叫摔下云端。
月老这一脚极是精准,正正地把灵玉踹到了严小可的身上。
没有预想中砸在地上粉身碎骨的疼痛,反而是软软地着了地,惊吓中的灵玉一睁眼,却是闻武黑葡萄般的圆眼睛亮闪闪的在眼前。他几乎是趴在她脸上研究她,热乎乎的气息直呼在她脸上。
灵玉顾不上闻武,她恼恨地抬头去找那朵老云彩。只见西边的彩云之间,月老正抱着个娇软柔嫩的胖丫头逗弄着玩,他脸上的皱纹被笑容挤成无数干涩的括号,怀里的胖娃正是被她撞出体外的严小可的魂魄。
而两岁的闻武不知道眼前的小妹妹瞬间已然换了瓤。他见小妹妹上一刻还和自己挤眉弄眼,下一刻就瞪眼蹙鼻、咿咿呀呀地叫着。
难道她是饿了?嗯,一定是饿了,他每次饿了都会哭。
闻武环顾四周,书桌上有奶瓶,但是太高他够不着;旁边的茶几上有一碟子黑乎乎的腌酸黄瓜他倒是能拿得到。于是闻武巴巴地跑去满满地抓一大把,向严小可流着湿嗒嗒口水的嘴里塞去。
“严小可”正在用凡人听不到的咆哮声跟月老吵闹,要他把自己拎出严小可的凡胎,她压根儿没在意闻武。冷不防的,一大把干柴火一样的东西被塞进了灵玉的嘴里,咸酸苦涩辣,直往她喉咙深处捅去。灵玉的腮帮子登时就抽了,口水翻涌,眼睛也酸得睁不开,泪花直流。
耳畔是闻武磕磕绊绊不流利的童稚软语:“吃、吃了、吃了就、就、就——不饿了……”
“严小可”嘴里、鼻子里都是酸辣,阵阵反胃,却是喊不出声、躲不过、跑不了,眼睁睁的由着闻武两只笨拙的小拳头攥满黑咸菜往自己嘴里塞,她的嘴就要被撑爆了。
完全是出于本能和自卫,灵玉伸出严小可嫩藕一样的小胖胳膊小短手挥舞乱抓。没想到一招就中,薄薄的小指甲刀片一样,就抓到了闻武额头上。
“严小可”此时可不是一般孩子了,皮囊里装的是月宫里的玉兔千岁。闻武倒霉,登时鲜血顺着脑门、鼻梁流了一脸,他哪经过这样的仗势,吓得“哇”一声大哭出来。
灵玉看看严小可的小胖手,也被吓到了。
夕阳旁的月老一看这场面,不敢怠慢,直飞过来,一把从严小可的肉身里把兔子揪出来,又把严小可的魂魄塞进去,然后拎着兔子飞上云端。
两个孩子的妈听见闻武惨烈的哭声,立即冲进卧室。闻武号啕大哭,一脸血泪横流,场面惊心动魄。闻武妈妈吓得腿软,抱住儿子仔细检查伤口,发现他额头被抓破一小块破绽,只是血流得多而已,闻妈妈这才放了心。
嘴里塞满了咸菜的严小可也把严妈妈吓到了:小可嘴小吐不出来、发不出声,气息窘迫,憋得小脸通红,眼泪横飞。她忙上前去抠咸菜,严小可这才能透口气,也是“哇”的一声扯开了嗓子大哭,口水汪洋一般涌出来。
云上的月老看着下面的忙碌,一脸挫败地说灵玉:“看来我还是太心急了,你这一下去,差点破了闻武的相,等过两年,他们长大点再说吧。”
兔子气也不顺:“他还差点要了我的命呢。”
就这样,玉兔灵玉第一次的下凡无功而返,月老说了,过两年闻武上了幼儿园、遇到岳静依,再让她下去继续完成任务。
可怜的闻武,被灵玉抓的那一下终于还是落了疤——白皙的一道小月牙。灵玉觉得闻武应该很荣幸才对——那可是仙迹。
注释
[1]出自《逍遥游》:“偃鼠饮河,不过满腹”意为:偃鼠在河里饮水,即使有一条汤汤大河让它畅饮,他顶多喝满了他的肚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