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的秘密花园:20世纪伟大诗人名作细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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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握金钥匙的人

诗歌的金钥匙

爱尔兰诗人叶芝可称当下诗歌消费的一个成功案例,人人知道他的名作《当你老了》,对他终其一生苦恋茅德·冈的备胎故事也津津乐道,各种诗歌朗诵会上如果不读一读这首诗,都算是一种缺憾。

但我要说的是,叶芝是一个更加丰富、完满的形象,特别是在西方诗歌史上,是一个传奇般的存在。庞德曾说叶芝是唯一值得认真研究的当代诗人,艾略特甚至干脆将“我们时代最伟大的诗人”的至高荣誉赠予他。他经历了诗歌从浪漫主义经象征主义向现代主义过渡和嬗变的整个发展历程,而且在每个阶段都写出了第一流的诗篇,仿佛手中一直握有一把掌握着诗艺奥秘的金钥匙。

造就伟大的六个要素

应当说,是诸多复杂的背景因素和历史机缘,共同造就了叶芝的伟大。归结起来,大致有以下几层:

一是爱尔兰民间文化的滋养,包括神话传说、民歌民谣和历史积淀等。

二是英语诗歌浪漫主义传统的伟大传承,从弥尔顿、布莱克、华兹华斯、雪莱、济慈直至叶芝本人。

三是叶芝自己构建的神秘主义神话象征体系,尽管他一生从未停止追求的通灵术,多被视作无甚价值的巫术,与“跳大神”无异。

四是进入20世纪后诗歌的现代主义变革潮流。比如,现代主义诗歌运动主将庞德曾做过叶芝的秘书,他的激进诗歌理念在某种程度上对叶芝产生了影响。

五是叶芝充满激情和戏剧性的个人经历。他一生追求民族独立、文艺复兴及爱情甜蜜的梦想,大半在现实中破灭,但这并不影响他作为一位诗人的成功。茅德·冈就说:“我拒绝了他,将他还给了世界。”而叶芝本人,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不曾放弃这种悲剧英雄式的激情,他在《在本布尔本山下》里为自己写下的墓志铭就是:

对生活,对死亡

投以冷冷一瞥

骑士啊,向前!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自然是叶芝非凡的艺术天赋。这种天赋主要表现为一种出色的平衡感与调和能力,或者说从不过分:在浪漫主义时代,他的作品很节制,从未沦为大声疾呼式的廉价抒情;在象征主义阶段,他的作品仍充满了自省和内心挖掘;在现代主义阶段,他的作品依然保持形式上的严整和优雅,该押韵押韵,该抒情抒情。

拜占庭的象征

关于《驶向拜占庭》的主题和写作缘起,叶芝说得非常清晰:“我打算写写自己的灵魂,因为叩问灵魂正是一位老者的分内之事。关于这个话题的一些想法,我写进了《驶向拜占庭》中。拜占庭曾经是欧洲文明的中心及其精神哲学永不衰竭的源泉,我把朝向这座城市的旅程作为追寻精神生活的象征。”

“拜占庭”,就是东罗马帝国的首都君士坦丁堡,今天土耳其的伊斯坦布尔。“拜占庭帝国”这个称谓是16世纪时才由欧洲的学者造出来的,本身即亦实亦虚,带有鲜明的文化和精神属性。所以叶芝才会“驶向拜占庭”,而不是“驶向君士坦丁堡”;否则,好像诗意上也打了好大折扣,对吧。

以知识为题材

此诗作于1927年,当时叶芝已是62岁的老人,而且从未去过拜占庭。拜占庭作为中世纪东西方文化的交会之地,在他心目中是精神家园,也是知识的圣殿。

以知识为题材,是西方文学中一个悠久的传统,到了现代和当代依然如此,像济慈的《希腊古瓮颂》、卡夫卡的《万里长城建造时》、乔伊斯的《尤利西斯》、艾科的《玫瑰的名字》等。叶芝在自己的名诗《丽达与天鹅》的末句,也曾加以明确:

直到那冷漠的喙把她放开之前,

她是否获取了他的威力,他的知识?

第一节:老年与青年的辩证

叶芝在本诗中设置了许多组对立概念,探究它们之间深刻的矛盾冲突,如老年与青年、灵魂与肉体、自然与艺术、欲望与理性、速朽与永生、此岸与彼岸,或明说或暗写,并且在对这些矛盾冲突的描绘中,让自己的愿望层层推进,以到达理想境界。

叶芝对于自己的老年人身份非常敏感而在意,老年人这个意象在很多首诗里都出现过,如《在学童中间》《老年的争吵》《对于老年的一个祷告》《为什么老人们不该发疯》。他一方面痛惜青春的逝去,一方面也希望获得“随时间而来的智慧”。

所以,第一节就以“那不是老年人的国度”这样一句对世界、对现状的抱怨开始。

在诗人看来,这个世界是属于年轻人的,虽然表面上生机勃勃,却因有巨大的局限而缺乏深度。鱼类、兽类或禽类作为自然和生命的代表,其歌唱只在循环往复的生生死死里打转。

沉迷于感官的音乐,而完全忽略

那永生的智慧的杰作。

他在诗节的末尾点出这种浅薄和浑噩的症结所在:完全忽视了理性、智慧和知识的存在及其重大意义。

第二节:灵魂的歌唱

这一节承接上节(其实整节都对第一节形成呼应),接着描述老年人的窘境,甚至把老年人变成了单数,直接指向自己:

老年人不过是无用之物。

一件破衣裳搭在拐杖上,

这是一个具有高度概括性的形象。木棍上搭着破衣裳,就是一个稻草人,无用的摆设。叶芝此时身为国会参议员,是一位经常在各种场合露面的德高望重的公众人物;他在《在学童中间》里就拿自己的这种身份自嘲:

还不如对所有微笑的人微笑,

显示出老稻草人也过得很好。

他还写道:

老拐杖披着破衣裳吓唬小鸟。

说的是一个意思。

但老年人也不必甘于这种被放逐、被废弃的命运,他还有可以寄望的东西,那就是灵魂的歌唱,哪怕歌唱的只是“它尘世皮囊的一处处破碎”本身。“歌唱”在大部分诗人那里,就是他所从事的工作的代名词,其中至少隐含着自怜和骄傲两种情绪的传达。

为着这样的目的,诗人开始了去往拜占庭的旅程。去拜占庭自然是虚指,它主要是一次在象征层面展开的灵魂自我升华、自我救赎之旅。

于是我出海,启程

驶向圣城拜占庭。

在“拜占庭”前面加上“圣城”二字,是不易察觉的巧妙处理。本可以不说的,但这种明显的“装腔作势”,其实质乃是优雅;另外,还有效地造成了节奏的延宕,提高对这次精神历险的期待值。

第三节:艺术的永恒

从本节起,诗的调子突然激昂起来,主观的抒情和决绝的态度取代了前两节舒缓的铺垫。诗人呼吁那些高贵的“站立在上帝圣火中的圣徒”从拜占庭辉煌建筑上的黄金镶嵌画中飞旋而下,指导他作灵魂的高歌,让他脱离肉体和尘世欲望的羁绊,甚至“焚毁我的心”,而带他进入艺术的永恒中。

这里,“盘旋而出”值得特别注意,它体现了叶芝诗学体系建构中一个重要的概念:旋转。旋转一方面会带来眩晕的超验感受,契合诗歌“迷醉”的本质、酒神精神;另一方面,又暗示着历史、文化和情感的轮回。在他的《幻象》一书中,人类历史就由一正一反的两个旋锥体构成。

另外,他的《丽达与天鹅》一诗,据说就是通灵体验后获得的灵感,而他所描绘的丽达因宙斯所变天鹅而受孕并诞下海伦,在他的象征主义体系中,就是以两千年为单位的文明循环的开端之一:每次文明的开端都起源于一只神鸟与尘间女性的结合;圣鸽与贞女玛利亚结合而诞生基督,是下一个两千年轮回的开端。

第四节:进入伟大的文明

在这一节,诗人明确地表达了他抛弃自然的肉体的束缚后,希望以何种方式获得永生:

而托身于希腊的金匠们曾经

打造的金器和金饰,

他宁可变成物,在伟大文明中获得卑微的存在;哪怕他像一个宫廷小丑(甚至还不如,是金枝上一只人工的小鸟)一样,服务的是昏聩的皇帝和那些贵族老爷太太们。

而他(或者一切艺术家)获得永生的价值就在于歌唱本身,“唱那过往、现在和将来的一切”。可以体会一下叶芝的良苦用心:用诗的象征,唤起人类的“大记忆”或“大心灵”。

诗的骨头与血肉

整首诗主题并不复杂,抒情也是呈线性铺陈的,但其中的象征意味、表达方式、意象组合、节奏转换却极为丰富,许多诗句都值得反复吟诵和体会。就是说,我们在他的诗里看得见“骨头”,但“血肉”是如何在上面附着、生长的,才最要紧。这就是叶芝手里那把金钥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