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陨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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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秉钺临戎

颍川郡的土地被一场绵密的细雨浸润着。雨丝无声飘落,沾湿了行进中将士的甲胄,马蹄踏过泥泞的官道,发出沉闷粘滞的声响。

皇甫嵩勒马于一处略高的坡地,雨水顺着他斑白鬓角滑落,在他深陷的眼窝旁划出曲折的水痕,渗入玄色甲胄的缝隙。他目光沉静,越过雨幕,投向远处朦胧的阳翟城廓。

这支由他亲自调发,汇聚了北军五校宿卫精锐、三河剽悍骑士,并沿途招募四方精壮的庞大军旅,总计四万余人,在颍川大地上沉重前行。

他与朱儁各统一部,奉天子诏命,剑锋直指盘踞此地的黄巾渠帅波才所部。颍川……这膏腴之地,仓廪丰实,本是此番平乱的根基所系。

他心中默念着早已盘算周详的方略:以颍川之粮秣养我王师,再借重颍川地方豪强之私兵,里应外合,将波才这股盘踞腹心之地的巨患彻底绞杀。计划如棋盘上的定式,清晰而稳固。

然而,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感,如同这阴湿的天气,悄然攀附上心头。皇甫嵩无声地叹息。为将之道,岂止于沙场搏命?知兵易,知将难;知进易,知用尤难。

他皇甫嵩,在雁门塞外与胡骑周旋经年,尸山血海里滚过,自问通晓战阵兵机。即便如此,他也从未奢望过自己能成为那种指挥千军万马如臂使指、决胜于千里之外的绝世名将。

那样的功业,那样的荣耀,或许……终究要留待后辈英才去追寻了。念及此,一丝微不可察的落寞,悄然爬上了他坚毅的嘴角。

安定皇甫氏家累世将门的荣光,此刻如同无形的甲胄披在他身上,带来支撑,也带来千钧重负。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雨声的单调。朱儁策马冲上坡地,他那魁梧的身躯裹在同样玄黑的铁甲里,甲叶上沾满了沿途溅起的泥点和冰冷的露水。

“义真兄!”朱儁的声音如同他本人一般粗豪,带着一路奔波的沙哑,“颍川太守已率僚属出城二十里相迎!还备下了二十车粮草!就在前面官道旁候着呢!”

皇甫嵩正要开口,朱儁已抢白道:“某已命人将粮草尽数充公,那些金银珠宝都退回去了。”

他虬髯戟张,铜铃般的眼睛瞪得滚圆,“某平生最恨这些蠹虫!平日吸食民脂民膏,如今倒想拿钱粮买平安!”

皇甫嵩的眉头不易察觉地微微一皱,正要开口说话。朱儁却像早已料到,抢白道:

“老将军莫怪!对这些蠹虫,客气不得!不敲打敲打,他们还以为朝廷是来求他们的!”他大手一挥,仿佛要将眼前无形的蝇营狗苟一把扫开。

皇甫嵩望着朱儁那张因激愤而涨红的脸,眼神深邃,缓缓道:“公伟,并非怪你。只是……此地世家,盘根错节,势力交缠,非同小可。恐怕少不了一番周旋。”

出身寒门的朱儁最讨厌那些世家大族仗势欺人。朱儁闻言,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显然对皇甫嵩的谨慎颇不以为然,但也未再争辩,只是瓮声道:

“老将军放心!某自有分寸!”他眼中寒光一闪,握紧了腰间佩刀的刀柄,后面的话虽未出口,但那冰冷的杀意已随着雨丝弥漫开来。

郭府书房光线有些昏暗,唯有靠近窗棂的书案一角被天光勉强照亮。郭嘉裹着一件半旧的青色深衣,正伏案细看几份摊开的简牍。

他身形略显单薄,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锐利,如同鹰隼审视着猎物。他手中拈着一支细毫,蘸着墨。

时而在一份标记着“河内”、“冀州”、“南阳”等字样的商报上勾画,标注出不同地区粟米、盐铁的价格差异;

时而又对照另一卷自己商队货物存储与转运的清单,眉头微锁,全神贯注地规划着新的贩运路线。笔尖在粗糙的竹简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

窗外的雨声似乎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此刻,他关注的焦点并非城外的黄巾,也非刚刚入城的朝廷大军,而是这乱世缝隙里滋生的巨大商机。

颍川地处中原要冲,四战之地,官军与黄巾的对峙,邻近州郡的恐慌与物资匮乏,在他眼中,都化作了清晰的商路图景和跳跃的数字。

利用各地的战况信息差,低买高卖,互通有无,正让他手中的财富悄然增长。

一名青衣小僮轻手轻脚地进来,将一封帛书放在案头,低声道:“公子,太守府急送。”

郭嘉被打断了思路,有些不耐地抬眼,瞥见帛书封口处颍川太守的印戳,才微微一怔。

他放下笔,拆开帛书快速浏览。内容很简单,太守以“共商守土安民大计”为名,邀请颍川各世家大族主事者,明日前往郡守府议事。

郭嘉的手指在帛书边缘轻轻摩挲着,嘴角牵起一丝极淡、难以捉摸的笑意。共商大计?他目光扫过书案上那些标注着粮价飞涨的商报。

恐怕是那两位朝廷来的将军,尤其是那位以强硬闻名的朱儁,已经让太守大人坐不住了吧?

他随手将帛书丢在案上,对着侍立的小僮吩咐:“去,告诉管家,明日代我走一趟太守府。”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处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翌日,雨势稍歇,但天色依旧阴沉。郡守府那高大却略显陈旧的正堂内,气氛压抑得如同外面的天空。颍川地面上举足轻重的世家代表们几乎齐聚一堂。

荀家的代表端坐于左首上席,神情平静,姿态端正,带着世家大族特有的雍容气度。陈氏、钟氏、辛氏、郭氏(由管家代表)等各家人物或坐或立,低声交谈着,脸上大多罩着一层阴霾。

话题很快便集中到了朱儁大军沿途的“暴行”上。

“简直岂有此理!”一个身着华服、体态微胖的中年人拍着案几,他是阳翟本地颇有名望的豪强田氏家主,此刻气得胡须直抖。

“我田氏在汝水边有坞堡一座,囤了些许粮秣以备不测。那朱儁的兵丁,如狼似虎!昨日便强行闯入,张口就要征调半数存粮!说什么‘资军用,讨黄巾’!我田氏虽非簪缨世族,却也安分守己!岂容如此欺凌?那守堡的管事稍有辩驳,便被鞭笞示众!还有王法吗?”

“田公息怒。”另一位面皮焦黄、眼神闪烁的辛氏代表接口,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怨毒。

“这朱儁,分明是借机敛财,排除异己!他对那些小门小户更是狠辣,稍有怠慢,便扣上‘通匪’、‘谋逆’的帽子,轻则抄没家产,重则当场格杀!”

“听说前日路过襄城,就把一个不肯交出全部存粮的小乡绅全家下了狱,家产充公!这哪里是官军?分明是流寇!”

抱怨声此起彼伏。他们私下里与波才统领的黄巾军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黄巾军刻意避开这些豪族坚固的坞堡庄园,甚至允许他们的商队在“安全”的路线通行;

作为回报,豪族们则利用自己的渠道,为黄巾军提供一些官府严控的物资,尤其是铁器和盐,偶尔也提供一些“无关紧要”的官军动向。

这本是乱世中大家心照不宣的生存之道。然而朱儁大军那蛮横不讲理、近乎掠夺式的征调,不分青红皂白地打破了这种脆弱的平衡,严重触动了他们的核心利益——土地、物资、以及不容侵犯的世家尊严。

“那朱儁实在欺人太甚!”一位代表指着案几上退回的礼单。“我辛氏奉上三百石粟米,他竟当众斥我等'资敌之财'!”

上首的荀氏代表轻咳一声,指尖在青瓷茶盏边缘摩挲:“诸君稍安。朝廷要剿黄巾,我等自当鼎力相助。”

“黄巾作乱,祸国殃民,此乃社稷之危,苍生之劫。朝廷遣皇甫、朱二位中郎将提大兵前来,是为解民倒悬,涤荡妖氛。”

“吾辈世受国恩,食汉禄,值此危难之际,自当戮力同心,襄助王师,共克时艰!”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恳切“些许钱粮损耗,比起江山稳固,黎庶安宁,又算得了什么?我等应捐弃前嫌,全力支持朝廷平乱大计才是正理!”

荀氏这番掷地有声的发言一出,厅内顿时安静了不少。田氏家主张了张嘴,终究没敢再出声反驳,只是愤愤地扭过头去。

这番话冠冕堂皇,滴水不漏,将支持朝廷平叛的大道理说得堂堂正正,正是世家大族在公开场合最擅长的“场面话”。

既表明了荀家支持朝廷的姿态,又隐隐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堵住了在场所有人公开反对的余地。

然而,这番话究竟有几分真心实意,在座的都是人精,又有几人不知?厅内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复杂,抱怨声虽然暂时平息了,但那种压抑的、不甘的暗流却涌动得更加厉害。

恰在此时,堂外传来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和甲叶轻微碰撞的铿锵声。颍川太守引着皇甫嵩与朱儁大步走了进来。厅内瞬间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两位朝廷大将身上。

皇甫嵩面色平和,甚至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他当先一步,向堂内众人抱拳拱手,姿态放得甚低:

“诸位贤公,有劳久候。嵩与朱将军奉旨讨贼,初临贵宝地,军务倥偬,诸多事宜,还需仰仗诸位鼎力相助。”

他目光诚恳地扫过众人,语气不急不徐,“黄巾逆贼波才,聚众为祸,荼毒乡梓,实乃你我共同之敌。我军虽众,然深入贼境,粮秣转运维艰,地方守备亦需得力臂助。”

“嵩在此,恳请诸位,能慷慨解囊,或出私兵部曲,或助粮草军械,与我王师同心戮力,早日荡平妖氛,还颍川一个朗朗乾坤!”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恳切:“诸位放心,凡出钱出力,助王师平乱者,朝廷与天子必有厚报!待功成之日,论功行赏,封爵荫子,光耀门楣,皆不在话下!此乃为国分忧,亦是保家安身之上策啊!”

皇甫嵩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姿态也放得够低,将“请求”而非“命令”的姿态摆得十足。更许诺了封赏的前景。然而,回应他的却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世家代表们或垂目盯着眼前的茶盏,仿佛那青瓷花纹里藏着什么绝世机密;或捻着胡须,眉头紧锁,做深思熟虑状;或相互交换着眼神,却无人率先表态。

支持?意味着要拿出实实在在的私兵和钱粮,去填朝廷这个无底洞,更可能打破与黄巾之间那脆弱的“和平”。不支持?眼前这两位手握重兵的将军,尤其是那个煞神朱儁,岂是好相与的?

世家豪强们的脸上,那层客套的面具瞬间冻结了。他们互相交换着眼神,那眼神里有戒备,有算计,有深深的不满,唯独缺少皇甫嵩所期望的热忱与响应。

田氏家主干咳一声,率先打破了沉默,脸上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皇甫将军为国操劳,吾等感佩!”

“只是……唉,将军有所不知啊!去岁天时不正,颍川收成本就欠佳,又经黄巾数次劫掠,各家存粮实已捉襟见肘,自家糊口尚难,实在……实在难以抽出太多供给大军啊!”他摊开手,做出一个极其无奈的表情。

“是啊是啊!”辛氏代表立刻接口,愁眉苦脸地附和,“将军明鉴!黄巾来时,烧杀抢掠,吾等坞堡虽勉力自守,却也损失惨重。部曲家丁,伤亡不少,剩下的也需日夜戒备,以防贼人复来,实在抽不出人手随军作战了。还请将军体恤吾等苦处!”

“军械更是难办!库中所存,多是些锈蚀老旧之物,不堪使用……”

“筹措粮草尚需时日,急切间恐难周全……”

七嘴八舌的推脱之词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皇甫嵩那番恳切的言辞淹没。理由五花八门,核心却只有一个:要钱没有,要人不行,要东西也没有好的!

站在皇甫嵩侧后方的朱儁,脸色早已由红转青,再由青转黑。他浓密的虬髯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紧握的拳头指节发白,骨节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看着这些世家豪强们哭穷诉苦、推三阻四的嘴脸,再想想他们坞堡内堆积的粮仓和蓄养的精壮部曲,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直冲顶门!

“够了!”一声炸雷般的怒吼骤然在厅堂内爆开,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落!

朱儁一步踏出,铜铃般的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喷火的目光狠狠扫过那些惊愕失色的面孔:

“尔等食汉粟、着汉衣、受汉土之庇荫!如今国家有难,逆贼就在尔等眼皮底下作乱!尔等不思报国,反而在此哭穷诉苦,百般推诿!是何居心?!”

他戟指众人,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有些变调:“莫非尔等与那黄巾贼子,早有勾连不成?!打量着朝廷大军奈何不得尔等?打量着那波才贼子能护尔等周全?!”

“告诉你们!休想!本将军眼中揉不得沙子!谁再敢推脱,视同通敌!莫怪朱某认得你是颍川贤达,某的刀,却不认得!”

这番赤裸裸的威胁和诛心之论,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冷水,瞬间炸开了锅!世家豪强们脸色剧变,惊怒交加!

田氏家主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朱儁:“你……你血口喷人!”辛氏代表更是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荀氏眉头紧锁,正要出言缓和这剑拔弩张的气氛。

“公伟!不得无礼!”皇甫嵩断喝一声,及时制止了朱儁更激烈的言辞。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失望与怒意,转向同样被朱儁吓得脸色发白、手足无措的太守,沉声道:

“太守!事急从权!平乱乃朝廷第一要务!还请太守以大局为重,再与诸位贤公分说明白!我大军,不可一日无粮!”

在朱儁毫不掩饰的杀意威胁和太守面子的苦苦哀求之下,在座世家大族代表纵然心中恨意滔天,怨毒满腹,终究还是被这赤裸裸的武力所慑。

形势比人强,他们再是不甘,也明白此时与手握重兵的朱儁硬顶,无异于以卵击石。

死寂般的沉默持续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最终,还是代表颍川士族领袖的荀氏老者,在众人目光的聚焦下,缓缓起身。

他面色沉静如水,看不出喜怒,对着皇甫嵩和朱儁的方向,微微拱手,声音平缓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硬:

“朱将军忠勇可嘉,为国除害之心,我等感佩。太守爱民如子,拳拳之心,天地可鉴。既如此……”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厅内其他世家代表,那些代表纷纷低下头,避开了他的视线,算是默认。

一个个数字被报了出来,都带着“陈”、“旧”、“驽”等限定词,数额也远低于朱儁最初的期望。

整个“捐助”过程,厅内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屈辱和压抑的愤怒。世家代表们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神交汇间,尽是冰冷的怨毒。

这位暴躁的将军只看了一眼,便勃然大怒,将那帛书狠狠掼在地上,破口大骂:

“混账!打发叫花子吗?!就这些猪狗不食的陈米烂谷,这些砍柴都嫌钝的破铜烂铁,也敢拿来糊弄本将军?尔等眼中还有没有天子?!还有没有朝廷?!”

他指着厅内众人,怒发冲冠:“待本将军破了波才,定要好好查一查尔等的坞堡仓廪!看看里面到底藏了多少‘陈粮’!通匪资敌的罪名,一个都别想跑!”

这赤裸裸的威胁和侮辱,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每一个世家豪强的脸上心上!他们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平静,愤怒的火焰在眼中疯狂燃烧。

若非顾忌皇甫嵩在场和朱儁的兵威,恐怕当场就要爆发冲突。厅内充斥着粗重的喘息和压抑到极致的怨毒之气。

这场名为“共商大计”的聚会,就在朱儁的咆哮谩骂和世家大族刻骨铭心的怨恨中,不欢而散,草草收场。那点可怜的“捐助”,被朱儁的部下像收拾垃圾一样,极其粗暴地拖走了。

皇甫嵩与朱儁两部主力在阳翟稍作休整,补充了那批聊胜于无的粮秣军资后,便迅速分兵出击,意图捕捉波才主力,寻求决战。然而,情报的迷雾却如同颍川春日连绵的阴雨,厚重得化不开。

波才统领的黄巾军,主力虽号称十万之众,但其成分复杂,多为裹挟的流民,行动飘忽不定,时聚时散。

官军派出的斥候回报纷乱矛盾:有说波才主力屯于颍水之阴的召陵,有说其已向西流窜至襄城,更有说其分兵数股,在舞阳、定陵一带劫掠。

皇甫嵩性情沉稳,主张广布侦骑,谨慎推进,务必探明敌主力确切位置再行决战,以免陷入被动。

然而,右路的朱儁却早已按捺不住胸中那口被世家激起的恶气和对建功立业的渴望。他性情刚猛急躁,认定波才部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不堪一击。

在接到一份语焉不详、声称发现黄巾大队人马在长社东南方向活动的斥候简报后(事后证明,这份情报极可能是世家故意放出的诱饵),朱儁几乎是不假思索,便断然拒绝了皇甫嵩“再探再报”的建议。

“战机稍纵即逝!岂容畏首畏尾!”朱儁在军议上声若洪钟,手指重重戳在粗糙的军用地图上。

“波才狡诈,行踪不定,若待查实,贼寇早遁入山林!我部皆是精锐,正可趁其不备,雷霆一击!兄长勿忧,待某破贼,擒杀波才,再与兄痛饮!”他豪气干云,眼中燃烧着炽热的战意和对胜利的笃信。

不顾皇甫嵩的再三劝阻,朱儁毅然率领本部万余精锐,脱离主力,如同离弦之箭般,朝着斥候所指的“黄巾大队”方向疾驰而去。大军卷起的烟尘,在暮春的田野上拖出一条长长的土黄色轨迹。

朱儁选择扎营的地点,是长社城东南方向约四十里处,一处名为“野狐坡”的开阔地带。

此地背靠一片稀疏的林地,前方是略有起伏的麦田,视野相对开阔,取水也方便,符合常规的扎营要求。

然而,朱儁万万没有想到,他的一举一动,甚至营盘的布置、岗哨的位置、粮草囤积的方位、乃至他中军大帐的确切地点,在他安营扎寨的当晚,便如同摊开的画卷般,被潜伏在附近、由世家秘密豢养的死士和收买的流民,看得一清二楚。

这些情报被以最快的速度,通过隐秘的渠道,传递到了数十里外,波才真正的主力大军所在——颍水北岸,一片更加隐蔽、利于大军集结和出击的河湾谷地之中。

波才,这位被太平道大贤良师张角亲封的“神上使”,身形并不如想象中那般魁梧,反而有些精瘦,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道袍,外面罩着简陋的皮甲。

他面容黝黑,颧骨高耸,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闪烁着农民式的狡黠与在血火中淬炼出的狠戾。他并非不通军务的莽夫,在起事之前便颇有组织能力。

接到那份详尽得令人发指的官军情报,尤其是得知来将正是那个一路强征豪夺、抄家灭门、凶名赫赫的朱儁时,波才眼中爆发出刻骨的仇恨和一丝狂热的战意。

“好!好得很!”波才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股血腥气,“这些高高在上的世家老爷们,终究还是怕了那朱蛮子的刀!知道给我们送份大礼来了!传令下去!”

他猛地站起身,魁梧的身影在帐篷壁上投下巨大的阴影,“各部精锐,甲不离身,刀不离手!给老子好好‘迎接’这位朱大将军!让他尝尝我颍川黄巾的厉害!”

波才深知,对付朱儁这样的官军精锐,必须倾尽全力,以绝对优势兵力雷霆一击!他立刻传令,将分散在附近劫掠、裹挟流民的数支精锐黄巾军火速集结。

这些所谓的“精锐”,是黄巾军中装备相对较好、由波才核心信徒和部分有战斗经验的流民组成的主力战兵,总数约有两万余人。

更关键的是,波才通过世家大族的渠道,竟秘密获取了一批精良的汉军制式铠甲和兵器!此刻,这些宝贵的甲胄刀矛,被优先装备给了最悍勇的数千前军。

两日后,清晨。野狐坡朱儁大营。天刚蒙蒙亮,营中士卒正埋锅造饭,袅袅炊烟升起,空气中弥漫着粟米粥的香气。一切都显得平静而有序。

朱儁顶盔贯甲,正在营中巡视,督促晨练。他心中盘算着斥候今日能否带回更确切的情报,好让他挥师直捣黄龙。

毫无征兆地,大地开始微微震颤!如同沉闷的鼓点由远及近,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集!

“敌袭——!!”营墙瞭望塔上,一名眼尖的哨兵发出了撕心裂肺、变调的尖啸,声音中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惊恐。

朱儁猛地抬头,循声望去。只见东方、东南方、东北方三个方向,目力所及的地平线上,骤然腾起了遮天蔽日的烟尘!

那烟尘翻滚着,咆哮着,如同三条黄色的土龙,以惊人的速度向着大营席卷而来!烟尘之中,无数土黄色的旗帜疯狂舞动,上面巨大的“黄”字在初升的阳光下狰狞刺目!

更让朱儁以及所有营墙上看到这一幕的汉军士卒魂飞魄散的是——冲在最前面的数支黄巾军,竟赫然身披着与他们汉军制式几乎相同的玄色铁甲!在朝阳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他们手中的环首刀、长矛,排列成虽显粗糙却极具压迫力的冲锋阵列,口中发出震耳欲聋、如同野兽般的咆哮:“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杀呀!!!”

“铁甲?!他们哪来的铁甲?!”朱儁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他铜铃般的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盯着那越来越近、装备精良得不像话的黄巾前军,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近乎呆滞的懵逼神情。

这完全颠覆了他对黄巾军“衣衫褴褛、手持竹枪木棍”的固有认知!巨大的震惊和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结阵!快结阵!弓弩手上前!”朱儁毕竟是宿将,短暂的失神后立刻爆发出震天的怒吼,声嘶力竭地试图组织防御。

然而,太迟了!

黄巾军的冲锋迅猛得超乎想象!他们似乎对官军营盘的薄弱点了如指掌!装备精良的黄巾前军如同一柄烧红的尖刀,在波才的亲自督战下,以悍不畏死的姿态,狠狠捅向了朱儁营寨防御相对薄弱的东北角!

那里,正是朱儁堆放部分新征粮草的地方!守卫力量相对薄弱!

“轰——!”一声巨响!简易的营墙在疯狂的冲击下轰然倒塌一段!烟尘弥漫中,身披铁甲的黄巾锐卒如同决堤的洪水,狂嚎着涌入营中!见人就砍,见帐篷就点!

紧随其后的,是无边无际、如同蝗虫般涌来的黄巾人潮!他们挥舞着各式各样的武器,眼中燃烧着狂热的火焰和对官军刻骨的仇恨。

营内瞬间大乱!

汉军士卒被这突如其来的、装备精良的猛烈打击彻底打懵了。仓促应战,阵型根本无法有效组织。

装备精良的黄巾前军死死顶住汉军试图反扑的锋线,后续涌上的黄巾军则疯狂地向营寨纵深冲杀,四处放火!

朱儁看着眼前兵败如山倒、尸横遍野的惨状,看着那冲天而起的营火,一股腥甜涌上喉头,那是混杂着愤怒、不甘、恐惧和极度憋屈的复杂滋味。

他坚毅的面孔此刻扭曲得如同恶鬼,虬髯上沾满了不知是自己还是敌人的血点。他猛地一咬牙,几乎是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撤!向……向长社方向撤!快!”

残阳如血,将溃败的汉军和追击的黄巾身影都拖得老长。朱儁在亲卫的拼死护卫下,狼狈不堪地冲开一条血路,向着皇甫嵩主力所在的方位亡命奔逃。

他身后,曾经旌旗招展的大营已化作一片火海,滚滚浓烟如同招魂的幡幢,宣告着这位骄傲将军的首次出击,以一场彻头彻尾的惨败告终。

朱儁环顾四周,目眦欲裂。火海映照着他那张因极度愤怒、震惊和痛苦而扭曲的脸庞。他的虬髯上沾满了血点和烟灰。

败了!竟然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惨!败给了一群他从未放在眼里的“泥腿子”!巨大的耻辱感和滔天的怒火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但他终究是一员宿将,知道此刻再逞匹夫之勇,除了白白送死,于事无补。

“啊——!!!”朱儁仰天发出一声野兽般不甘的狂吼,声音凄厉,几乎要撕裂喉咙。浓烟与血腥味混杂,遮蔽了天空,也彻底吞噬了他出征时的万丈豪情。

朱儁仅率数百残骑,如同丧家之犬般逃入长社城时,皇甫嵩的主力尚在城外艰难地搜索波才主力的踪迹。当朱儁兵败如山倒、大营被焚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雳般传来时,皇甫嵩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公伟误我!”他猛地一拳砸在行军地图上,指节发白,牙关紧咬。他立刻意识到,朱儁的惨败不仅仅是损失一支偏师那么简单!

波才携大胜之威,下一个目标必然是离野狐坡最近、且有朱儁残部退入的长社城!

然而,波才的动作比他想象的更快!朱儁败退的烟尘尚未散尽,波才便已挟着大破官军、缴获无数军资器械的滔天气焰,挥师北上!十余万黄巾军(裹挟了大量新附流民),如同席卷大地的黄色狂潮,铺天盖地,直扑长社!

长社,这座颍川郡北部的重要城池,此刻已被一片无边无际的土黄色彻底包围!波才的大军如同汪洋大海,将小小的长社城围困得水泄不通。

简陋却数量惊人的营帐,如同雨后疯长的蘑菇,密密麻麻地覆盖了城外的每一寸土地,一直蔓延到目力所及的尽头。各种杂色、破旧的“黄”字旗帜,如同狂野的杂草,在风中猎猎狂舞,遮蔽了天空。

城下,是蚂蚁般蠕动的黄巾军士和流民,嘈杂的声浪汇聚成一片令人心悸的嗡嗡巨响,如同海啸般不断冲击着城墙。而城头上,守军的旗帜稀疏,人影晃动,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惊惶和绝望。

皇甫嵩带来的主力,加上朱儁的残部,以及长社城原有的郡国兵,总计不过一万七千余人。而城下,是波才挟大胜之威、士气正炽的十余万大军!十比一的悬殊差距,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守城将士的心头。

城内的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粮仓虽然暂时还算充足,但被围困的恐惧如同瘟疫般在军民中蔓延。街头巷尾,充斥着窃窃私语和压抑的哭声。

不断有小吏、富户甚至低级军官的家眷,试图通过各种隐秘渠道贿赂守城门的军士,想要趁着夜色缒城逃亡,离开这座看似必死无疑的坟墓。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每一个人的心脏。

“将军!末将营中又有数名队率……带着家小想从东水门溜走,被巡哨截住了!”一名负责城防的司马急匆匆奔上城楼,向正在巡视的皇甫嵩禀报,声音带着焦虑和一丝无奈。

皇甫嵩没有回头,依旧挺立在女墙边,手扶冰冷的墙垛,目光沉沉地投向城下那一片浩瀚的黄色海洋。他的玄色大氅在城头的风中微微摆动,背影如同一尊沉默的铁铸雕像。

他身后侍立的那位亲信部将,此刻脸色苍白,眼神闪烁,嘴唇嗫嚅了几下,终于鼓起勇气,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低声道:

“将军……贼势……贼势实在太大。城中人心浮动,军心……亦难稳固。末将……末将斗胆进言,与其……坐困孤城,玉石俱焚,不如……不如趁贼寇围城未久,阵脚未稳,集中精锐,择一薄弱处……突围而出?保存实力,徐图再战?此乃……权宜之计啊!”

部将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几乎细不可闻。他不敢看皇甫嵩的眼睛,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着自己。

皇甫嵩缓缓转过身。暮色中,他的脸庞被阴影覆盖了大半,唯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如同寒夜中的星辰。

那目光锐利如刀,直刺部将的心底,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部将被他看得心头一颤,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逃跑?”皇甫嵩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块砸在地上,“我等奉诏讨贼,守土有责!长社若失,门户洞开,贼寇便可长驱直入,威胁司隶!”

“届时,天子震怒,黎民涂炭,我等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他的语气陡然加重,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我皇甫嵩,宁可战死在这长社城头,也绝不后退半步!城在人在,城亡人亡!此志,天地共鉴!”

他的声音并不激昂,却蕴含着千钧之力,带着一种以身殉国的凛然气概。部将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方才那点怯懦和动摇瞬间被这掷地有声的誓言击得粉碎,只剩下无地自容的羞愧。

他猛地单膝跪地,抱拳道:“末将糊涂!愿随将军死守长社,与城共存亡!”

皇甫嵩微微颔首,伸手将他扶起。他没有再多言,目光再次投向城外。夕阳的余晖给无边的黄巾营盘涂抹上一层诡异的金红色。他锐利的目光穿透暮色,仔细地审视着敌营的布局,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一连数日,皇甫嵩的身影几乎成了长社北门城楼的标志。他日夜伫立在此,如同最耐心的猎人,沉默地观察着城下浩瀚的敌营。风餐露宿,铠甲不解。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连绵不绝的简陋营帐,扫过营帐之间堆积如山的柴草(黄巾军用于生火做饭取暖),扫过那些营帐多依附着城外尚未收割的、大片枯黄干燥的麦田和荒草地搭建的景象……

火!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照亮了他的脑海!

他猛地转身,眼中爆发出多日来从未有过的精光,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提高,却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沉稳,对紧随其后的部将和一干闻讯赶来的校尉、军司马们说道:

“兵有奇变,不在众寡。今贼依草结营,易为风火。若因夜纵烧,必大惊乱。吾出兵击之,四面俱合,田单之功可成也。”

他的话语如同惊雷,在众人耳边炸响。然而,短暂的震惊过后,城楼上却陷入了一片死寂。

将领们面面相觑,脸上并无兴奋,反而写满了惊疑和难以置信。狂风?火攻?这听起来太过冒险,太过依赖天意!

那位亲信部将更是脸色煞白。他抬头看了看昏沉沉的、只有狂风呼啸却不见半点星月的天空,又望向城外那无边无际、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黄色海洋,巨大的恐惧再次攫住了他。

没有风?火如何烧得起来?就算烧起来,面对十倍于己、陷入绝境的疯狂敌人,冲出去不是送死吗?

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但看到皇甫嵩那因多日操劳而更显清瘦、此刻却焕发着惊人神采的坚毅脸庞,看到那双燃烧着必胜信念、仿佛能穿透黑暗的眼眸,到了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

最终,他只能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干涩地附和道:“将军……将军英明!此计……此计定可破贼!”语气中的虚弱和悲观,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皇甫嵩是何等人物?部将眼中那深藏的恐惧和绝望,他看得一清二楚。他深知,此刻军心士气已低落到极点,任何一丝动摇都可能引发崩溃。

他踏前一步,目光如炬,扫过城楼上每一张或惊疑、或恐惧、或麻木的脸庞,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洪钟大吕,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在狂风中炸响:“只要心不堕,则战之可胜。”

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剑,剑锋在昏暗中划出一道雪亮的寒光,直指苍穹:“贼虽众,然乌合之众!我虽寡,乃百战之师!皇甫嵩在此立誓,与诸君同生共死!城头,即吾等埋骨之地!亦为贼寇葬身之所!”

声震四野,字字铿锵,带着一种以身殉国的决绝和力挽狂澜的豪迈!这誓言,如同一股滚烫的岩浆,猛地注入在场每一个将士冰冷绝望的心田!

那部将身体剧震,眼中浑浊的恐惧被一种近乎疯狂的悲壮所取代,猛地拔出佩刀,嘶声大吼:“愿从将军死战!”

紧接着,周围的校尉、军司马,乃至城墙上听到这誓言的士卒,都被这激昂悲壮的情绪所感染,压抑多日的恐惧和屈辱,瞬间化作了冲天的战意和同仇敌忾的怒吼!

或许是上天真的听到了这孤城之中万千将士的呐喊与祈祷,或许是皇甫嵩那份决绝的意志撼动了乾坤。

就在皇甫嵩精心挑选的数百人突击队,饱餐战饭,背负浸透了油脂的引火之物,在夜幕最深沉的掩护下,准备缒城而下时——

“呜——呜——呜——!!!”一阵前所未有的、凄厉狂暴的呼啸声,骤然撕裂了夜的寂静!

东风!一股沛然莫御的东风,毫无征兆地骤然加强!它不再是之前的阵风,而是变成了持续不断的、狂暴的飓风!

它从东方、东南方向席卷而来,如同无形的千军万马在奔腾咆哮!风声凄厉刺耳,卷起地上的尘土、枯草、碎石,形成无数道狂舞的烟柱,狠狠抽打在城墙上,发出噼啪的爆响!

城头所有的旗帜瞬间被扯得笔直,疯狂地向着西北方向——黄巾大营所在——猛烈撕扯,旗面发出不堪重负的、仿佛要碎裂的猎猎巨响!

风!是东风!而且是皇甫嵩所期盼的、足以助燃燎原的、狂暴的东风!城头上,所有目睹此景的将士,无不心神剧震!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狂喜与敬畏的激流瞬间席卷全身!许多人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天,又望向屹立在狂风之中、须发戟张、宛如天神下凡般的皇甫嵩。

这一刻,皇甫嵩在他们心中的形象,陡然变得无比高大,充满了神异的光辉!连那位原本最悲观的部将,此刻也激动得浑身发抖,望向皇甫嵩的眼神充满了狂热!

“天助我也!”皇甫嵩眼中精光爆射,再无半分犹豫,声如惊雷炸响:“传令!按计行事!敢死队,出击!城头火起为号!”

“诺!”早已等候在旁的传令兵嘶声应命,飞奔而去。黄巾军缺乏战斗经验,果然大乱惊慌散乱,被迫后撤。

就在皇甫嵩挥军追杀,扩大战果,要将波才残部彻底赶入颍水之际!西南方向,一阵急促而整齐、如同滚雷般逼近的马蹄声骤然响起!

一面高大的“骑都尉曹”字大旗,在火光的映照下,率先冲破烟尘,出现在战场边缘!

紧接着,一支人数约在五千左右的精锐骑兵,如同黑色的钢铁洪流,以雷霆万钧之势,狠狠地撞入了正试图向西南方向逃窜的黄巾溃兵侧翼!

为首一将,身着精良玄甲,手持长槊,虽面容尚显年轻,眉宇间却已蕴藏着鹰视狼顾的锐气与果决,正是奉朝廷之命、率部星夜兼程赶来增援的骑都尉——曹操!

“孟德来也!黄巾逆贼,休走!”曹操的怒吼声在夜空中格外清晰。

生力军的加入,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原本就溃不成军的黄巾军,在皇甫嵩、朱儁的正面猛攻和曹操骑兵的侧翼致命一击下,彻底土崩瓦解!

最后的抵抗意志也烟消云散!兵败如山倒!数万黄巾军如同被驱赶的羊群,在烈火、浓烟和汉军的刀锋下,哭嚎着,践踏着,向着颍水方向亡命奔逃,跳入冰冷的河水之中溺毙者不计其数!

这场惊心动魄的长社大火,从午夜一直燃烧、厮杀到天色微明。当第一缕惨淡的晨曦艰难地穿透尚未散尽的硝烟和血腥气时,展现在人们面前的,是一幅无比惨烈而壮阔的景象。

长社城外,广袤的原野上,到处是烧成焦炭的营寨残骸、冒着青烟的尸体、丢弃的兵器旗帜。焦黑的土地上,流淌着尚未干涸的、暗红色的血河。

空气中充斥着令人作呕的皮肉焦糊味和浓重的血腥气。汉军将士们疲惫地打扫着战场,不时从尸堆中拖出重伤呻吟的敌人补上一刀。伤兵的哀嚎和胜利者的欢呼交织在一起。

此役,波才所部黄巾主力遭受毁灭性打击!被阵斩者数以万计,溺毙颍水者不计其数,投降被俘者数万!缴获的军械、粮草堆积如山!

波才本人仅率千余亲信死士,趁乱狼狈逃窜,不知所踪。震动天下的颍川黄巾主力,经此一役,彻底瓦解!皇甫嵩、朱儁、曹操三路大军合兵一处,威震中原!

数日后,长社城内临时搭建的帅府内,气氛却有些异样。大胜的喜悦尚未散去,但一股压抑的暗流却在军中高层涌动。

朱儁坐在下首,脸色铁青,嘴唇紧抿,虬髯无风自动,显是内心激荡。他面前的案几上,摊开着一份墨迹淋漓的奏章副本。

那是皇甫嵩亲笔所书,即将以八百里加急送往雒阳的报捷文书。字字句句,如同重锤,敲在朱儁的心上。

这份奏章,竟将长社大捷的首功,尽数归于他朱儁!而他皇甫嵩自己,反而成了“赖其力”的配角!

“将军!”朱儁猛地抬起头,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端坐主位、面色平静如水的皇甫嵩,声音因激动而嘶哑颤抖。

“你……你这是何意?!长社之功,明明是你运筹帷幄,洞察天时,行火攻奇策!是你身先士卒,鼓舞士气!是孟德千里驰援!我朱儁……”

“我朱儁不过一败军之将!若非我轻敌冒进,折损精锐,将军又何须困守孤城,行此险棋?”

“这份功劳,我朱儁受之有愧!更无颜面对死难的万余将士英灵!这奏章,万万不可如此写!请将军收回成命!”他越说越激动,猛地起身,便要上前抢夺那份奏章。

皇甫嵩抬手制止了他,目光深邃而平静。他缓缓起身,走到朱儁面前,轻轻拍了拍这位性情刚烈、此刻却因巨大羞愧和感激而浑身颤抖的同僚的肩膀,声音沉稳而有力:“公伟,坐下。”

他看着朱儁痛苦而倔强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之败,非战之罪,此中龌龊,我岂能不知?然此乃地方积弊,牵涉甚广,非一时能清。”

“你性情刚直,嫉恶如仇,一路强征,虽有过激,却也是为大军粮秣计,为朝廷平叛计!此心,天地可鉴!”

皇甫嵩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加低沉而恳切:“公伟前路漫长,我皇甫嵩,岂能坐视袍泽因一时之失,而陷于万劫不复之地?”

他目光灼灼,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担当:“长社之功,足以掩盖野狐坡之失!将此功归于你,是为你正名!为你铺路!为朝廷保全一员能征惯战的虎将!”

“嵩乃上言其状,而以功归儁”烛火跳跃,将两人的身影拉长。帐外,是刚刚经历过血火洗礼、正在艰难复苏的长社城。

皇甫嵩的目光越过朱儁躬下的脊背,投向帐外依旧阴沉的天空。名将的担当,如同他手中那柄沉静的古剑,锋芒内敛,却足以支撑起将倾的江山。这份担当,远比任何虚名,都更重、更沉。

此役过后,“火焚波才”的捷报传遍九州,黄巾主力折戟豫州,汉室旌旗终在焦土上重新立起。

而颍川的世家们因为和黄巾军的走私贸易,赚的盆满钵满。此时颍川城内,官府后院的地窖中,辛家子弟正将一箱箱蜀锦码放整齐。

他抚摸着锦缎上精美的云纹,对荀绲笑道:“经此一役,我颍川士族的私兵,也该换换装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