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沧浪涤剑心
船夫撑杆过桥，洛无瑕抱剑立在庆云县石桥上。
素白剑穗垂在青石栏边，被昨夜细雨洇成鸦青色。
看着已经恢复过来，烟火气十足的庆云县，洛无瑕忽然想起临行前师尊的训诫——
“剑修最忌驻足，当如寒潭映月，过红尘而不留痕。”
可此刻桥下浣衣妇人的木槌声，混着早市炊饼摊的油香，竟比宗门晨钟更让她挪不动步子。
在她的视角里，卖藕粉的老妪此时正颤巍巍舀起一勺糖霜。
她忽然想起幼年流浪时，也曾蹲在糖铺檐下舔指尖残渣。
“姑娘，藕粉要加桂花蜜么？”
桥头老妪的陶勺磕碰瓷碗，叮咚声惊碎洛无瑕的回忆。
洛无瑕怔了怔，这次没有拒绝，反而鬼使神差摸出三枚铜钱。
“要的，谢谢。”
甜羹入口烫舌，桂香混着藕粉滑入喉间。
洛无瑕忽觉戒律堂长老的训诫遥远得可笑——
“剑修当断五感，绝尘味。”
可若断尽尘味，这唇齿间的味道，又为何在她灵台挥之不去？
无声无息间，洛无瑕感觉到，自己的心境似乎有了些变化。
这变化是好是坏，她暂时说不清。
但至少就此刻来说，她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酒旗招展的周氏槐酒铺前，醉汉歪斜倚着木梁哼俚曲：
“画皮画骨难画心……不如东街炊饼烫手心！”
只是当洛无瑕体味着那莫名感悟，喝下第三勺藕粉时，一只狐耳小姑娘忽然出现，拽着她的袖角便往山上白云观跑。
“冰块姐姐快来！道士哥哥说蜜炙凉了就不好吃了——”
徐清宁没说，是苏小檀自己说的。
……
一个时辰前，白云观。
徐清宁取出之前封存在地脉中的竹筒。
劈开竹筒，取三生槐初绽嫩蕊，一层山泉一层槐花一层霜，掺入半斗山阴糯，以素绢滤净井水浸之。
“地气蒸酒，竹青染香，清冽如寒潭坠玉，这便是那位沧浪剑仙说的沧浪花酿吗？”
取出竹节时，徐清宁还悠哉悠哉的还吟了句歪诗：
“地气蒸酒竹染青，馋哭玄霄老剑钉，嘿嘿。”
不过那位沧浪剑仙当年用的是用东海龙涎香配鲛人泪酿的，口感火辣灼人。
而徐清宁如今算是稍加改善，酒的滋味大幅度保留，而口感更加柔和顺滑。
毕竟某只未成年小狐狸沾酒就醉，还是要照顾一下的。
之后徐清宁支起红泥小炉。
取出三生槐蜜，槐木炭火炙得琥珀流金，隔水温作金丝。
取剑脊青鱼最腴处，剑气挑出三十六根暗刺。
青竹签撑开鱼身，薄刃划菱格纹。
竹签贯之，三转三翻间暗合剑诀走势。
松针簌簌落在青石灶台，徐清宁挽袖调鼎，压榨的自然还是苏小檀的青丘狐火。
苏小檀强烈怀疑，道士哥哥对她的修行那么上心。
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不让她在需要用火时，火候把握不住。
对于小狐狸如此忘恩负义，狐狸心度君子腹的行为，徐清宁不禁感叹这小狐狸也开始长脑子了。
之后蜜浆浇三遍，松木炭火上悬铁网，文火慢炙一个半时辰。
薄刃破开焦壳，内里似玉胎初绽，蜜香裹着剑气直冲百会。
蜜脂渗入鱼骨呈剑纹，遂得“剑胆蜜炙“。
……
徐清宁拎着竹筒敲石桌，惊飞枝上雀。
“洛姑娘，美食在前，何故绷着个脸呢？”
洛无瑕握筷的手一滞，迟疑后，还是小声询问。
“我只是……为什么邀我前来？”
虽说她曾与苏小檀并肩作战，联手对付那崔怀安，可三人的关系，似乎还没亲近到做客白云观的程度。
“这就说来话长了……”徐清宁沉吟了一声。
“你师父和你提起过十二年前的事吗？”
“十二年前？”洛无瑕一脸茫然。
十二年前，那好像是在她入门之前的事了。
看到洛无瑕这样子，徐清宁就知道孟阳旭那老头怕是嫌丢人，没把他的光荣事迹告诉徒弟。
“十二年前，我为了磨炼自身剑道，曾问剑玄霄。”徐清宁解释道。“和我试剑的，就是你师父东旭真人。”
说到这里，徐清宁似笑非笑的看着洛无瑕。
“看样子，你师父似乎是被我揍得有些剑心不稳了，才急急忙忙找了个徒弟。”
洛无瑕听得目瞪口呆，在她印象里，师父虽然性子有些不着调，但怎么也是玄霄宗大长老，放眼青山府也没几个的金丹境巅峰期修士。
十二年前……那时候师父应该也是金丹境吧？
“和你师父是旧识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就是你当初救了小狐狸。”
徐清宁指了指一旁蹲在泥炉旁，此时正馋的快流口水的苏小檀。
洛无瑕回过神来，摇摇头。
“没有我，有徐道长在，苏姑娘也绝不会出事。”
“就她这性子，你觉得她现在和多少人交过手？空有一身境界可不行。”徐清宁笑道。“所以我在和我不在对她来说是两种心态。”
如果小狐狸知道他在一旁看着，就算会认真一些，但潜意识总会有些松懈。
所以洛无瑕的出现，就很好弥补了这一点。
这两点原因下，才是徐清宁邀请对方做客白云观。
“道士哥哥，什么时候好呀……”
苏小檀捧着仙魂尺蹲在灶前，掌控着火候。
“青丘的宝贝就当烧火棍？”一旁的洛无瑕惊讶道。
“不止。”徐清宁掂了掂焦黑尺身。
“灶膛漏风时，还能堵缝隙。”
洛无瑕眼角抽搐。
“道士哥哥~”
一旁的小狐狸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剑胆蜜炙，香气扑面而来，忍不住催促道。
“我瞅瞅……应该好了。”
徐清宁指挥小狐狸将剑胆蜜炙和沧浪花酿摆出。
自己则取出雪山泉水与三生花蜜，满室槐香混着茶雾蒸腾。
“三生槐蜜配云顶雪芽，别处可喝不到。”
“吃饭之前清清口。”
洛无瑕看着那珍贵无比的三生槐蜜，竟然成了饭前茶，只觉得暴殄天物。
“但……多谢徐道长了。”
洛无瑕与苏小檀一同，以茶清口。
苏小檀牛嚼牡丹，一饮而尽，只觉得喝茶不如吃肉香。
随后徐清宁敲开竹节，琥珀色的沧浪花酿入了瓷杯。
洛无瑕深吸一口气，指尖刚触及青瓷盏，沧浪花酿便泛起月白涟漪。
酒液未沾唇，喉间已漫开松雪清寒——这是剑气凝霜的征兆。
随后仰头饮尽。
舌尖先沁槐香，喉头滚过一线沧浪江水的清冽，落腹后却腾起灼灼剑意，激得匣中青锋铮鸣不止。
洛无瑕瞳孔微颤，眼中似乎倒映着百年前的东海剑意。
据玄霄宗记载，三百年前那位剑仙李沧浪，曾在东海以酒化剑，斩蛟龙。
其剑意之霸道，旁观修士大部分呕血昏迷。
而如今瓷杯之中，这缕剑意却温驯如冬雪化春溪。
洛无瑕瞬间意识到，这应该是徐道长出手调酒的结果。
否则以她和苏小檀如今的境界修为，根本承受不住李沧浪的剑意，即便只是一缕。
可那位沧浪剑仙的剑意经由徐清宁之手后，却为何温顺如此？
这怎么可能？
即便之前这位徐道长曾之前有过短暂出手，其剑意精纯惊天，让她难以置信。
可对方容貌如此年轻，十二年前还曾问剑玄霄，修为怎么也不可能比肩那位沧浪剑仙吧？
洛无瑕想不通。
而一旁的苏小檀已经有些醉眼朦胧，揪着徐清宁袖子。
“道、道士哥哥，再、再来一筒！比月璃姐的洗澡水好喝！”
“？”
你等会……
徐清宁很怀疑这小狐狸在青丘天天都在干嘛，怎么连人家苏月璃洗澡水都喝。
徐清宁有些好奇……会是什么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