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和珅的出现
烛火在青花瓷灯罩里跳跃，将正厅里十二幅苏绣屏风上的仙鹤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和珅握着明黄卷轴的手指微微发颤，镶着东珠的帽檐下渗出细密汗珠，这是他二十年来头回觉得圣旨烫手。
“着和珅即刻赴云南督办铜矿，丰绅殷德随行协理。“公主猛地扯断腕间珊瑚十八子，血红的珠子噼里啪啦滚落满地，“皇阿玛这是要把我们拆散了送去瘴疠之地！“她绣着金线的马蹄底重重碾碎一颗珊瑚珠，碎屑粘在孔雀蓝袍角，像溅开的血。
张若兰跪在角落的阴影里，数着青砖缝里渗进的夜露。三个月前她偷看过这道旨意的满文副本，此刻听着和珅用汉语转述，才发现现实比史书记载更残酷——本该明年开春才下的调令，竟提早了整整五个月。
“阿玛不可去！“丰绅殷德突然起身，腰间玉佩撞得案上钧窑茶盏叮当响，“李侍尧去年才在云南平了苗乱，眼下各族土司正盯着朝廷动向。您这般大张旗鼓去开矿...“他话音未落，和珅已抓起茶盏砸在地上，碎瓷片擦着公主的袍角飞过，在汉白玉地砖上划出白痕。
“放肆！“和珅的翡翠扳指磕在紫檀案几上，裂开一道细缝，“这是圣上的恩典！云南铜矿关系着铸币大事，多少人求都求不来...“他说着突然剧烈咳嗽，侍女慌忙递上金丝痰盂，却被他挥手打翻在地。张若兰看见痰中带着血丝，想起史书里记载和珅此时已患肺痨。
公主突然冷笑出声，鎏金护甲刮过案上《滇南矿脉图》，“铸币？怕是铸棺材罢！上月贵州巡抚怎么死的？入山勘矿时被毒蜂蛰了，抬回来时浑身肿得认不出人形。“她说着突然转向张若兰，“你这婢子倒是镇定，可是早得了什么风声？“
冷汗顺着脊椎滑进衣领，张若兰知道公主在试探那夜书房的事。三日前她偷听到和珅与云贵总督的门生密谈，此刻袖袋里还藏着半张烧焦的信笺，上面“白莲教“三个字像烙铁般烫着掌心。正要开口，丰绅殷德突然挡在她身前，“若兰连汉话都说不利索，能知道什么？“
“好个怜香惜玉的额驸！“公主抓起案上黄铜暖手炉砸过来，香灰泼了张若兰满头。滚烫的灰烬钻进衣领，她咬紧牙关不敢动，听见公主带着哭腔的声音：“你以为皇阿玛真信得过你爹？这是明升暗贬！当年年羹尧怎么死的？鄂尔泰怎么败的？哪个不是从督办矿务开始...“
窗外惊雷炸响，雨点突然噼里啪啦砸在琉璃瓦上。张若兰望着水幕里摇晃的灯笼，想起《清史稿》里记载这场暴雨会引发护城河决堤。史笔轻描淡写的“七月霖雨，京师水溢“背后，是三千多具泡胀的尸首顺着运河漂向通州。
“圣上这是要爹爹去送死！“丰绅殷德突然抽出墙上龙泉剑，寒光闪过，剑尖挑断案上卷轴的黄绫系带，“我这就进宫求见...“和珅暴喝一声劈手夺剑，手掌被锋刃割得鲜血淋漓，却死死攥着剑身不放，“逆子！你当养心殿是你家后院？“
血滴在圣旨的云纹上，慢慢洇成暗紫色。张若兰盯着那摊血迹，突然想起嘉庆四年正月十三的雪夜，和珅在囚室里用血书写给乾隆的绝命诗。历史正像这浸血的圣旨，任你如何挣扎，终究要朝着既定轨迹流淌。
管家和琳突然捧着密函闯进来，蓑衣上的雨水在波斯地毯上积成水洼。“云南八百里加急！李总督说铜矿附近发现前明龙脉，怕是...“他瞥见公主阴沉的脸色，后半句生生咽了回去。张若兰却知道，所谓龙脉不过是白莲教散布的谣言，这封密信本该在半月后才到。
“天意啊...“和珅突然大笑，染血的手掌拍在《滇南矿脉图》上，震得笔架山的湖笔纷纷滚落，“当年世宗爷派我去云南查亏空，那些土司给我下蛊、放毒箭，最后怎么着？“他抓起支狼毫笔在图上画了个血圈，“三千里矿山，现在都改姓了和！“
暴雨声中，张若兰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史书记载和珅正是在云南染上疟疾，从此埋下病根。她望着丰绅殷德紧攥的拳头，想起他三十六岁暴毙乌里雅苏台的结局，突然脱口而出：“不能去！去了就回不来了！“
满室死寂中，公主的护甲划过她脖颈，“好个未卜先知的狐媚子！“冰凉的金饰抵住喉管，“说！是不是你撺掇额驸抗旨？“张若兰瞥见丰绅殷德欲言又止的神情，突然想起那枚刻着“福裕“的玉佩正贴在心口。史书不会记载，嘉庆八年奎福诬告谋反时，正是这枚玉佩让丰绅殷德逃过凌迟。
“奴婢愿随老爷赴滇。“她重重叩首，额头撞在青砖上发出闷响，“听闻大理有种药泉可治咳疾，奴婢老家...“话未说完，和珅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赫然一团黑血。丰绅殷德扑通跪下：“儿子愿代父前往！“
惊雷劈开夜幕，照亮公主苍白的脸。她抓起圣旨狠狠摔在张若兰背上，“好！本宫就请旨让你这贱婢同去！“黄绫卷轴滚到门边，被雨水打湿的“云南“二字晕成血一般的朱砂色。张若兰望着水渍在地砖上蜿蜒，忽然想起现代故宫档案里那页发黄的《随行婢名录》，原来历史早已为她写好注脚。
窗外的雪粒子簌簌砸在琉璃瓦上，张若兰攥着半卷《盐铁论》立在书房廊下，袖口渗出的冷汗将书脊浸得发潮。她能清晰听到屋内瓷器碎裂的脆响——半个时辰前，养心殿太监送来一道明黄圣旨，丰绅殷德接旨后便将自己反锁在书房，连公主叩门都未应声。
“主子已撤了炭盆，手炉也不让添。“小厮福安缩着脖子凑近她，衣襟上还沾着扫雪时溅的泥点，“姑娘不如劝劝？这寒冬腊月的......“话音未落，书房门突然洞开，丰绅殷德逆着光立在门槛内，月白蟒袍前襟染着大片墨渍，像是有人将砚台狠狠砸在胸口。
张若兰呼吸一滞。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丰绅殷德，素日里温润含笑的眉眼凝着冰碴，右手紧攥的明黄绢帛正往下滴着血珠——方才竟是用指甲生生掐破了掌心。
“备马。“他的声音比檐下冰棱更冷，“去广储司银库。“
马车碾过结冰的御道时，张若兰终于看清圣旨内容。乾隆命丰绅殷德三日内清点完云南矿税，这本是户部侍郎的差事，如今却落在年仅十九岁的额驸肩上。她指尖抚过绢帛上“着和珅协理“几个朱批小字，忽然记起史书中记载：这正是和珅借皇子姻亲身份染指税银的开端。
“爷打算如何应对？“她将暖炉塞进他渗血的手心，车帘外掠过一队红顶轿舆，领头的蓝翎侍卫分明在和珅府邸见过。
丰绅殷德猛地掀开车帘，寒风卷着雪片灌进来，吹散他束发的金镶玉冠带。“阿玛今晨在朝堂参了云南布政使李潢，说他私吞矿税三万两。“他冷笑时呼出的白气凝在睫羽上，“可那李潢，上月刚给十妹妹送了整块翡翠雕的送子观音。“
张若兰攥紧袖中玉佩。历史正沿着既定轨迹滑行——和珅借反腐之名排除异己，丰绅殷德越是勤勉办差，越会成为嘉庆日后清算的把柄。车轮碾过神武门外的凹坑，她踉跄间撞进他怀里，闻见熟悉的沉水香里混着铁锈味。
“若兰，我要做个悖逆人伦的罪人。“丰绅殷德忽然扣住她手腕，玉扳指硌得人生疼，“李潢的罪证......我要亲手烧了。“
银库里炭盆烧得噼啪作响，张若兰望着成箱的云南税银，终于明白他所谓“烧罪证“的真正含义。账册记载李潢确曾短缺税银，但短缺数目后都跟着工整的“赈济流民“字样，墨迹尚新的页角还沾着干涸的血渍——怕是真正的贪官早已将李潢做成替罪羊。
“主子！“福安连滚带爬冲进来，“和相爷的轿子到西华门了！“
丰绅殷德将账册投入火盆的动作顿了顿，火光在他瞳孔里烧出两个炽亮的洞。张若兰突然夺过侍卫佩刀割断自己一绺头发，在众人惊呼声中跪捧青丝：“奴婢愿作人证，就说李大人苛待流民激起民变，妾身兄长便是死在云南矿场的苦役！“
她仰头望着他震动的神色，想起穿越前在故宫档案室翻到的奏折副本。嘉庆四年刑部定罪的卷宗里，赫然写着“丰绅殷德销毁云南矿税案卷“，而此刻跳动的火焰，正将史书上的墨字化作真实灰烬。
“傻姑娘。“丰绅殷德忽然轻笑，亲手将她的断发系上玉佩，“我原打算烧了账册便自请戍边，你这一绺头发......倒让我舍不得死了。“
当夜公主府偏院起了场蹊跷的火，据说是新纳的侍妾打翻烛台引燃账册。次日早朝，丰绅殷德捧着烧剩的残页请罪，乾隆却抚须大笑：“虎父无犬子，这雷霆手段倒有几分和珅年轻时的气魄！“
只有张若兰知道，他回府后抱着她颤抖如濒死的鹤。熏笼里埋着的玉佩烫得灼人，一缕青丝已烧成蜷曲的灰，像极了史书上那个三十六岁便咯血而亡的悲情额驸。
“你会不会觉得我卑鄙？“丰绅殷德将脸埋进她染着烟灰的衣襟，“今日我保下李潢，明日就会有更多贪官把百姓敲骨吸髓......“
窗外又飘起雪，张若兰想起两百年后恭王府展览柜里那枚焦黑的玉佩。她握住他冰凉的手指按在自己心口，那里藏着她始终不敢宣之于口的秘密——史书记载丰绅殷德自焚账册三日后，李潢便被发现吊死在云南驿馆，腰间玉佩与他今日系上的这枚，分明是同一块羊脂玉料。
“奴婢读过一句诗。“她蘸着茶水在案几上写，“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火盆里最后一点火星熄灭时，公主的仪仗正踏雪而来。张若兰听见环佩叮当声逼近，却第一次没有松开丰绅殷德的手。雪光映着窗纸上两道相偎的影子，像刺破长夜的剑，又像风中纠缠的枯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