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2章 策
荀思一愣,随即哂然;
“没想到大王竟然是个如此的狂人。”
“此间只你我二人,并非名士清谈之所。大王又为何要故作此邀名狂言?”
崔祎却敛容而正色道:
“非是狂言,实乃非如此,不足以抵御屠兀耳。”
荀思闻听此言,脸上却依旧如常:
“南北分隔数百年,这,是即便无有外患而如本朝之明君孝明、文显,都无法做到的事情。”
“以高宗之才,不过臣虏了戎秦。”
“以世宗之能,不过灭亡了伪燕。”
“更何况现在北方还有屠兀人,过不了数年,就有可能会南下。”
“而南方有雄主,非是传承至第二、三代的末路王朝,正处于其兴也勃之阶段。”
“若北人南来,那南朝无论士庶,浊吏时流,人望皆会集中在新君赵敢之一人身上。”
“此等强敌,大王以为是秦,燕。可以轻易将其鲸吞吗?”
“我本诚心以待,未料大王却以狂言妄语唬我,好不叫人失望。”
崔祎却正色道:
“知其难而不得已为之也。”
“赤县九州,各有造化。”
“北拥兵马之强,而南有财帛之富。”
“欲抗强敌,此二者,不可缺一矣。”
荀思道:
“河北虽堪为龙兴之地,然现今胡汉混杂,各方势力皆居于此,彼此争斗,如诸多蛊虫在人体内,何来兵强马壮?”
“蛊虫虽多,宿主却犹未死,不正说明此地堪为吗?”
“更何况如不趁现在将其降服,难道要等它们成长壮大来威胁己身吗?”
“如何平定?”
崔祎说:
“之所以能为乱,无非是因为其上下颠倒也。”
“欲乱于上,乃门第高而专其权者心生妄念,因而谶纬大兴。”
“为乱于中,乃出身寒门,有才而不甘为浊官小吏者,自然期盼天下大乱,故多仕于贼虏,助其壮也。”
“从乱于下,乃贫者不堪其苦,生人唯望乞活,故而多有魏人反倒‘怀燕’。”
“平定之法,无非自持门第高者而欲为乱者,挡我者杀之,逆我者摧之,背我者毁之。”
“寒素而为乱者,教而收之,不改乃诛之。”
“黎庶而从乱者,无论夷夏,编户而齐之。”
“藩镇而为乱者,或抚或剿,酌情而已矣。”
“如此待士人,不怕后患吗?”
“分明是彼等谋逆于前,而为乱于后,我为社稷而诛之,何惧之有。”
“况我虽夺其财帛,领地,丁口,杀其首恶而不毁其祀,不更易其门第品级。”
“有主脉敢为乱者,我杀而以支脉继之。”
“此,世之常法也。”
“就算大王能将其平定,彼处也必然是满地狼藉,又如何变出兵马?”
“河北丁口,据仁宗大德年间点算,有民二百三十万户,其隐户更不知凡几。”
“我无非尽召其人而已。”
“夺高门之庄园良田,予虽豪而无门第之家以权位,将其各自部曲私兵编之而授予田宅。”
“以流民,亡人为其佃户。”
“平时家中操练武艺,战时则征发其为兵。”
“并可从佃户选其为辅兵。”
“废河北诸州县改设若干府,平时总管政务,调配军资。”
“使其地以坞堡相连,纵横渠水,而伏兵于其间,操练不辍。”
“战时我尽数召之而来,亲自都督于行伍。”
“乃欲以燕为营盘,赵为军垒,浑做一军府,而尽发北人为兵。”
“故号曰府兵。”
荀思探身追问道:
“空有兵马之盛,而无仓廪之实,又何以为继?”
“纵府兵庄户中可得一二产出,以大王所云之众,恐不足也。”
崔祎道:
“但取之于南可也。”
“江左富庶,天下屈指。”
“若我得之,尽平王,谢之家;顾,陆之户,而总领其财帛,部曲,奴婢,庄园。”
这个少年人此刻竟然是撕下了所有的伪装,赤裸裸血淋淋的直言不讳,如择人而噬的猛兽。
荀思仍摇头:
“就算大王能做到此两件事,南北相隔千里,又以何输继?。”
“神州山川地势自有玄妙。”
说完崔祎便用手在面前勾勒出舆图,在其上画出数条水流。
最后再一指,由北到南将其一一贯通。
“若我能并吞南国,再以平灭南朝世家得之民力,开凿运河,勾连南北。”
“彼时,以江南之物帛,养河北之士马。”
“称制赤县,混一乾元。”
“得九州之合力,再据此强兵,与虏一决雌雄!”
荀思略微一擦叉手,竟然是推开面前案几,起身说了声失礼。
然后便缓缓在室中踱步起来,似是在思考这种堪称狂想的可行性。
他先是眉头紧皱,然后又时而舒展开来,最后又再次皱起。
如此反复,在进行着一场复杂的推演。
步伐越来越快,皂袜在床(地板)上,却不带一丝声音。
在无数种可能中,他看到这些府兵害怕过度死伤的缺点和局限。
看到了运河被屠兀骑兵截断。
看到了开凿运河所需要的民力。
但是每当他想到了这些,脑海却也能够随之不由自主的浮现出解决办法。
府兵害怕战损,屠兀人就不怕吗?
运河有被截断的风险,难道不正可以布置水师舟船,设下陷阱吗?
开凿运河需要海量的民力,可以徐图之,先择紧要的地段抢在天倾之修起来就好。
反正,只要能走水路输运物资人员粮秣,就永远比走陆路来的省时省力。
这即便是历代帝王都不敢设想的宏伟场景。
在这个南北分裂数百年,已然成为人们心中习惯和常识的时代,这样的想法只能说是异想天开,破天荒到了极点。
但偏偏荀思又是一个极具远见之人,能够预料到天下将亡的未来。
他也时常感叹,若屠兀崛起之时,神州没有分裂,再遇上一位明主,以他的才华辅佐之,或许能够保得平安,
等北方雄主死后,只须一纵横之士,说其诸子内乱,使相互其攻杀可也。
而若中原后两代也能都是守成之君,则可保得天下太平。
但这毕竟也只不过是他酒后偶为之的幻想罢了,他比别人更清楚自己身处在怎样一个时代。
但眼前之人。
想到这里,他看向了那犹在座榻上,正笑意盈盈地望着自己的少年,一时竟然失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