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序一
王光明
为一个偏远乡镇的历史、文化和风俗著书立说,《梁野东风——武东印记》的出版不仅是地方有识之士的创举,也是新时代政通人和的见证。
在中国三万多个乡镇中,福建省武平县武东镇表面上是一个默默无闻、无足轻重的存在。这种默默无闻、无足轻重的状况,首先是由于它与许多“小地方”一样,一直处于无名的状态:虽然乡制始于西周,但隋唐以降直至清末,正如著名人类学家、社会学家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和《江村经济》中所揭示的那样,封建帝制实际上并未在广大乡村社会建立起垂直的统治格局,它们千百年来一直处于自然村落的状态,治理这个“小社会”,依靠的主要不是法典、官宦,而是村(族)规民约和乡绅长老。因此,就像本书中练良祥先生在《武东镇建制沿革》中追溯的那样,在漫长的历史时空中,“武东”实际上是武平县一个没有行政边界的方位,须到20世纪30年代,“武东区”才作为有明确边界的行政区域在年轻的苏维埃政府诞生。
但即使进入20世纪,现代制度开始对乡村进行规划和管理以来,武东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也处于归属无定的状态:不是被切成两块分别并入十方和中堡,就是分成丰田和六甲两个行政单位。为什么武东的行政规划摇摆不定?除了社会转型和政策变化的因素,恐怕原因还是地方特色和支撑性产业的匮乏。客家人落脚生存的闽地之西,本来就是穷乡僻壤;而在武东,除了人均不足一亩的山地之外,几乎没有发展规模性产业的资源:在我对20世纪70年代的记忆中,武东公社甚至不如十方和中堡两个近邻,它们至少在矿产和林业资源方面要优越一些。
或许有人认为这不是生存发展的理想之地,但以客为家的客家人不仅世世代代在这里繁衍生息,以大地群山一样的沉默,显示出平凡生命奇异的坚毅与庄严,而且以一个个几乎令人难以置信的奇迹,诠释着客家民风民俗的精神魅力。其中最值得重视和珍惜的,就是以“耕读传家”为本的生存定力。你看看林善珂先生写的《古代武东书院概述及崇文书院简介》,武东古代书院、书屋竟然比现在的小学还多,光四维一个村就既有知名的观成书院,又在雷公井、大窝里建有书屋和学堂。有这样崇尚文明、敬畏知识的传统,几乎不为世人所知的培英书屋,会走出王贵生先生这样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武平县第一个考入北京大学的学生,就自然是情理之事了。王贵生先生是1959年考入北京大学的,那时他已经与童养媳妻子结婚,是一个两岁孩子的父亲。我读过他自印的传记《记忆的容颜》,他那完全称得上悲壮的求学经历,让我又心酸又骄傲。
最值得注意的,当然是清康熙三十八年举人林宝树先生。在闽、粤、赣三地客家人中,不知林宝树其人的或许有之,但不知道《元初一》的,肯定少之又少。我们客家儿童在没有听说过子曰诗云、唐诗宋词之前,就已经在背诵他这本方言写成的启蒙读本了。林宝树的意义实际上远不止创造了用客家方言写作的奇迹:他不仅仅是耕读传家的客家士子的榜样,甚至不仅是进退有据的传统读书人的典范。在传统中国读书人人生与事业格局之外,他探索了另一种面向民间社会安顿身心和建功立业的方式。
林宝树中举后被选授海城知县,究竟是敬谢不赴,还是赴任后打道回乡,现有的史料不甚清晰,似乎也无从稽考。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第一,无论是不赴任,还是赴任后辞官返乡,都体现了一个读书人独立的思想和人格。第二,传统中国的读书人,历来奉行的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人生哲学,仕途不畅无缘施展政治抱负时,以退为进,隐居于田园和诗赋书画之中,追求自我人格的完成。但林宝树归隐故土,仍然找到了运用知识服务广大社会的方式,既保全了人格,又为社会做出了重要贡献。
我个人非常敬仰不求闻达、外朴内刚的林宝树先生,他表现了传统客家读书人非常可贵的品格,不只因为他战胜了封闭环境和物质条件的限制,在拥挤的科举道路上脱颖而出;而是崇敬他不忘初心,经过心与脑的运用所形成的独立精神和强大的内心定力,为了自己的内心信念,不要说功名利禄,即使面对人生悲剧,照样义无反顾,一往无前。
这是一种非常有趣的文化气质,像一种基因的遗传,从古至今,成为一代又一代梁野山下读书人共同的印记。譬如文化前辈林默涵先生,挺立在时代的潮头,身不由己处于现当代文坛的是非旋涡中,骨子里仍然是初心不改、富贵不移的客家人本色。我敢于这样评价林默涵先生,是因为与他认识并有过不浅的交往。那是1981年至1983年我在北京大学、中国社会科学院进修和帮助工作的时候,我与他在他北京沙滩文联办公室有过好几次难忘的交谈,他还好几次让秘书寄邀请函和打电话,让我出席过包括在人民大会堂召开的纪念鲁迅诞辰100周年等重要的文化活动。那时我也是年轻气盛,不十分在意他对小老乡的亲切关怀和宽厚大度,竟当面表达不同的文学见解,也没有接受他要我评论电影《喜盈门》的任务。但是私心里,却一直对他怀有一种特殊的尊敬:他曾与我谈到过当时主要中央领导让他主持整个文艺界的情况。我知道,如果不是客家读书人秉性使然,像当时一些文坛要人那样跟着潮流改变自己的文艺观念,随波逐流,见风使舵,我的林伯伯是会担负更重要的职责的。
我深深感到无论读书还是不读书的客家人,似乎都有一股倔劲,爱认死理,面对千变万化的世界不擅(更准确说是不愿)通融,随机应变。这是长期被封闭而艰辛的生存环境和民俗民风交融塑造的一种执着自恃的性格,积极与消极的发挥正如一种性情的两用,全看能否得到人生观与价值观的引导。从好的方面说,它是自信与定力,对心中认定的东西执着如一,不改初衷,不计得失。而在不经头脑的情形下,却是一种盲目的力量,拿客家话说是一种“蛮”力,或者安贫乐道,不思进取;或者热情与力量用错了方向。这就是客家文化要把“耕读传家”作为安身立命根基的原因,光是拳头硬、力气大、能吃苦会劳作是不够的,力气还必须用在正道上,因此必须通过知识和文化的力量训练我们的反应能力,用崇高的价值观指引我们的人生。
《梁野东风——武东印记》全面展现了一个客家乡镇的历史与现实,让我们能够更好了解自己的历史,看清未来的方向。在这个意义上,它不仅是新时代政通人和的见证,也是通过历史与现实反观自己的一面镜子。
是为序。
2019年7月18日于北京四季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