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心堂诗文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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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晓春诗集代序

许晓春和我是大学同学,虽然不在同一个系,却是好友。我们有个共同的跨系好友群。我们刚上大学的1978年是个新旧交替的年头,意气风发,却又前途莫测,1979年也是如此,接下来几年都是如此。那时我们年少,尚未理解政治、经济、文化和社会之巨变的深远意义——至今也不敢说有了充分的理解。那时我们只是为突然获得的自由而兴奋,那种自由并非确定秩序下的现代个人自由,而是秩序未定的可能性和未来性,有几分“草莽自由”,于是那种自由感又伴随着青春的感伤。面对我们的是,有发生“一切好事”的无数可能性,但“一切好事”又遥遥无期。想象力的开阔与现实的局促形成了对比,心比身大了许多反而成为一种负担。

一群少年同学在北京郊区或老城区无目的地游逛,想到天地古今,难免要写几句诗词或联句之类,自我感觉是“诗友”,但当时的作品都是对古诗词的低水平模仿。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自由的心也不大,因为所能表达的情感无非对古人情感的模仿,典型的“为赋新诗强说愁”,或万里江山残垣断壁,或春去秋来风雨如晦,或金戈铁马投鞭断流。记得那时我们有些沮丧地讨论过为什么没有能够表达自己属于“现代的”情感,不知道是因为古诗词表达方式的局限,还是因为自己远远没有达到诗词应有的自由,后来知道肯定是后者。总之我们模仿古人的痛苦和幻想。那时候尚未开始模仿西方人的痛苦和幻想。大概在1981年之后,写诗词的朋友们渐渐少了,至少我不写了,心思转向无情的哲学。那几年里,虽然诗友们的水平相差不远,但许晓春的诗词可能是其中最真诚的,他的天性中有着比较接近古人的心情。多年之后,我惊讶地注意到,他真的把自己变成了“古代人”。写诗不是他的职业,但他一直写诗,后来的诗作日益得心应手,写诗自如地就像是生活中该做的事情。

在人类的语言作品里,诗享有特殊地位,或许真的是“语言的精华”。在中文世界里,诗的地位或许最高,不仅《诗经》为六经之一,诗也成为展示中文魅力的证据。诗的生存能力也极其顽强,甚至在现代工业文化或商业文化的世界里也仍然以野草的方式生长在一切文字的田间。就诗的本意而言,诗不是一个专业,诗人也不是专业作者;诗不是创作,而是生活的一部分,就像劳作是生活的本质。按照海德格尔的理解,语言是存在之家,而在其中,诗最亲近存在本身。以此看来,诗不能被看作语言的一个现象,而是语言之本心,它的意义不在于描述对象,而是让语言成为语言应该是的样子。远离了古人的生活世界是我们写不出诗的一个借口,其实是我们遗忘了语言的本意。

说到许晓春变成了“古代人”,并不是说他为了生活像古代人那样住在人迹罕至的山林里,不是时常千里迢迢去参拜神山高原,也不是走访古刹获传真言秘籍,更不是专吃有机食品精于养生。他过着日常生活,用手机和微信,从诗词中能看出他走过不少地方。他的活法没什么特色,就像打鱼砍柴的渔樵一样没有特色。渔樵要讲古,兴衰尽付笑谈中,不过许晓春的诗词中怀古不多,似乎忽略了古今,只有时间,他更想深入的是时间的概念和心情。他是个“准渔樵”。我写完这篇代序就去给他发微信,转给他我写的关于渔樵的文章,但愿他喜欢。

赵汀阳

2019年8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