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部
降临的太阳
1
伦敦的春天是这样的:女人们穿着蓝白花纹的及膝长裙;男人们穿着浅色毛衣,搭配深色外套。所有人都背着单肩包,上面缀着许多烦琐的口袋和拉链。女包是红色或黑色;男包是健康帅气的皮革原色。偶尔还会有人戴帽子,或者发箍——可不要小看这些发箍——女士们戴着五颜六色的发箍,像一道道彩虹,稍显刻意,仿佛想要留住年轻时的风采。真正的年轻人反而不以为意,只是随便戴着玩。他们穿着凉鞋或者人字拖,脸上露出天真无邪的表情,手舞足蹈地表达喜悦。他们享受当下,向周围传递快乐。轻浮的年轻人神采奕奕,欢庆春天的到来,一架钢琴奏出美妙而空洞的旋律为他们助兴,迷你喷泉敲着鼓点。萨米特·查特吉的目光冰冷而警觉,他绷紧瘦削的身体,疑神疑鬼地看着四周。
新年的第一个工作日拖着沉重的步伐,悲惨地迈向正午。伦敦西边纸醉金迷的韦斯特艾克斯购物中心已经提前充满春天的气息。但当真正的春天到来,橱窗里一定早已换上慵懒的夏装。再往前翻一页年历你就会发现,代表新年的物品是雪橇、围巾和可爱的知更鸟。但现实不会向幻想妥协,橱窗外的世界截然不同,真人无法享受塑料模特的待遇。疲惫的购物者从一家奥特莱斯逛到另一家,脚下地板湿滑,随时可能跌倒。筋疲力尽的人停下脚步,靠在喷泉的混凝土台面上。一只口吐白沫的塑料杯在水中漫无目的地漂着。这座喷泉是商场的中心,所有走廊都汇聚于此,每一个在韦斯特艾克斯购物的人迟早都会路过。所以萨米特才会站在这里——为了更好地观察人群。
但他不喜欢这些人。据说有人会把韦斯特艾克斯比作购物“圣殿”,但前来朝圣的人实在太过愚钝。真正虔诚的信徒不会把外卖垃圾扔在教堂门口,坚守信条的人也不会早上九点半就喝掉半打强弓啤酒,然后吐在教堂地板上。作为一个虔诚的穆斯林信徒,萨米特痛恨人们每天各种匪夷所思的行为。但作为韦斯特艾克斯购物中心治安小队的一员(或者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安保人员),他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对这些亵渎圣殿的人降下天罚。相对地,他会厉声警告那些乱扔垃圾的浑蛋,或者把醉汉带离商场。除此之外,他还会为游客指路,帮助走失儿童寻找父母,当然还有那次令他印象深刻的经历:追捕一名从店里偷东西的贼。
今天下午没有那么刺激的事发生。空气阴冷而潮湿,萨米特的喉咙隐约发痒,像是快感冒了。不知道哪里能弄杯茶喝?他正这么想着,东边的走廊上忽然出现了三个年轻人,其中一人提着巨大的黑色帆布袋。萨米特顿时忘记了喉咙的不适。这是购物商场面临的几大困境之一:要想多盈利,增加人气,就要吸引更多年轻人;但若要维护秩序和治安,就不能让年轻人待太久。最理想的情况下,年轻人会来到商场,交出钱,然后滚蛋。所以当他们成群出现,手里还拿着黑色帆布袋,就要做好应对骚乱的准备。就算他们没打算违法乱纪,也可能是某种恶作剧。
于是萨米特三百六十度环视一周,又发现两组人从北边走来。一个年轻女孩咯咯笑个不停,好像世界为她提供了无穷无尽的笑料。另一伙人员更加混杂,都穿着低腰牛仔裤,踩着没系好鞋带的球鞋。和很多本地青少年一样,他们大声说着掺了牙买加语的伦敦方言。西边也是一样,成群结队的青少年,数量随机。忽然间,他们不再是零散的人群,而是一伙逐渐聚集的团体。是的,现在还在放假,商场里会有很多学生,但是……有人告诉过萨米特,以防万一,最好还是通报一下。这个“万一”指的就是现在。不只是因为那些孩子,更是因为聚集人数。所有人都向喷泉走来。萨米特·查特吉似乎即将见证某件事的开端,也许他守护的这座圣殿马上就要被推翻了。
因为现场的骚动,更多同事赶了过来。萨米特赶紧招手,拿起对讲机。就在这时,最初的三人停在了中央广场,把帆布袋放在地上。萨米特按下通话键,他们拉开拉链,露出里面的东西。无数青少年聚集在喷泉边,挡住商店入口,爬上喷泉雕像。萨米特刚要开口,所有人却同时脱掉外套,露出颜色明亮而欢快的衬衫,印着各种花哨的三原色,就像一个色彩的旋涡。男孩们从帆布袋中拿出复古的手提大音响,按下播放键。一瞬间,整个购物中心都被巨大的音乐声淹没,人声伴着低沉的鼓点唱道:
我为阳光而活,喔哦。
所有人都开始跳舞,手臂高举过头顶,腿高高地抬起,扭着腰,跳着凌乱的舞步。能看出来,这里没人上过舞蹈课。但这帮孩子知道该怎么玩,也确实玩得很开心。
我为夏天而活。
确实很开心。萨米特意识到,这是一次“快闪”。八到十年前曾经很流行,现在的年轻人又玩起来了。萨米特以前在利物浦街见过一次,他当时站在路边,很想加入。但有什么(到底是什么呢?)阻止了他,也许是青春期的尴尬吧。他只能站在一旁,看着人群自发而欢快地舞动起来。当然了,这次快闪发生在他当值期间,他理应上前制止,却束手无策。事到如今,只有警犬和手执扩音器的警察能阻止他们。就连成年人都散开了头发,双脚跟着夏日旋律打起节拍。有一个人站在人群中间,正在解开风衣。空气依旧阴冷而潮湿,但有那么一瞬间,萨米特也被欢快的气氛感染。他发现自己也跟着节奏摆动着身体,嘴角抽动,仿佛想要微笑,或者跟着副歌唱出来。“我为阳光而活,喔哦。”萨米特也不确定,不得不用手捂住嘴,掩饰自己的反应。这个动作帮他护住了牙齿,他们后来就是靠牙齿确定了他的身份。
因为爆炸几乎摧毁了一切。爆炸粉碎了骨头,碾碎了肉体,将周围所有的生命都化作焦炭。碎裂的玻璃弹射出去,如同子弹。砾石、塑料和肉块飞进嘶嘶作响的喷泉。一团愤怒的火球吞噬了音乐和舞者,将热浪送向所有四条走廊。穿着崭新春装的塑料模特被炸毁,曾经的橱窗已成回忆。爆炸只持续了几秒,却从未停下。被留下的人:父母、家人、恋人、朋友……永远地记住了这一天,记住了那些未接通的电话,那些被弃置的轿车。他们记住了这一天:当太阳降临在错误的地点,将它不可磨灭的影像深深地刻进了他们的生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