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门英烈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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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潜龙在渊之青梅竹马

1

永平五年(62年)初春,洛阳太学残垣的槐花如雪纷飞。班超伏于青石案前,狼毫悬在半空,墨汁顺着竹简纹路蜿蜒成河。

茜色裙裾忽从墨痕间掠过,惊得他笔尖一颤,几点朱砂在“公羊传”三字旁绽开血色梅花。

“扶风班仲升?穷乡僻野的野小子,居然也到了天子脚下的东都?整日抄书,可解得一日温饱?”少女指尖拈着槐花,金印流苏扫过砚台时带起一阵环佩叮咚。

他抬头时,正撞见马蕊儿踮脚去够枝头的槐花,腰间“汉匈奴归义亲汉长”金印的流苏扫过他的砚台,溅起几点朱砂。

班超认得这枚“汉匈奴归义亲汉长”的赤金印,去年匈奴单于来朝时,马广大人正是持此印宣诏的。

班超握笔的手一颤。他认得这金印的主人。眼前正是大鸿胪马广之女,马贵人侄女,与阴氏并称“洛阳双璧”的马蕊儿。

儿时那个梦绕情牵,可爱妩媚的少女马蕊儿的倩影,顿时出现在眼前,只是没有了幼时的天真与纯洁。

此刻印纹上的狼图腾正映在他磨破的袖口上,与案头《汉书》残卷里“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朱批遥相呼应。

马蕊儿忽而俯身,发间玉簪挑起他案头半卷《史记》,鬓边珠花垂落在他抄录的《陈涉世家》“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上:

“家父说班氏父子皆通经史,家学渊源,怎的今日见着,倒像在太学灶房打杂的,只知道抄书烧锅呢?你抄写什么‘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可知什么意思?”

她轻笑道,指尖轻叩砚台,溅起的墨点落在班超青衫前襟,恍若当年他偷看她在上林苑扑蝶时,裙裾沾染的槐花露。班超的脸,变得绯红,不敢回话。

阶前青苔忽明忽暗,班超想起七岁那年,在长安三辅的未央宫西阙,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女郎曾踮脚替他拭去额间汗珠。

如今她腰间金印灼灼,映得他案头铜灯都黯淡三分。槐花簌簌落在她鬓边,却再不见当年那双捧着槐花糕的素手。

阶前青苔上的阳光忽明忽暗,像极了他们之间隔着的那道门阀天堑。

“满身墨臭?”班超搁笔起身,竹简上未干的墨迹在风中泛起涟漪,直视少女,“班某不过欲效法张骞,凿空西域,将这墨香染遍河西走廊。有何好笑?”

他袖中《汉书》残卷悄然滑落,露出夹层里褪色的槐花标本——正是十二年前她遗落在太学里的那朵。

马蕊儿指尖一颤,金印流苏扫过案头《公羊春秋》,惊起几只墨蝶。阶前阳光忽明忽暗,恰似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是门阀天堑,更有长期不见的隔阂与疏离。

槐花落在她的鬓边,却再寻不见那年,替她簪花的青春少年。

2

永平五年(62年)三月三日上巳节,洛水畔暖风轻拂,柳絮如雪花般簌簌飘落,似在编织一场浪漫的梦。

马蕊儿着一袭淡绿纱裙,裙裾随风摇曳,如碧波荡漾。她青丝如瀑,发间金镶玉步摇轻颤,每一步都似踏在人心上,灵动俏皮中又透着世家贵女的端庄。

那秀丽的眉眼,恰似春日里初绽的桃花,娇艳动人,眸光流转间,藏着少女的娇羞与好奇。

她屏退身旁侍女,赤足踏上秋千架。绣鞋轻点,秋千缓缓荡起,裙摆飞扬,如一只翩翩起舞的绿蝶。

荡至高处时,绣鞋不经意间划过一旁石桌上班超誊写的张骞《西域风物志》,泛黄的竹简上留下浅浅的痕迹。

她朱唇轻启,声音如潺潺溪流,清甜悦耳:

“仲升,你说疏勒国的葡萄酿,比东都洛阳的更甘冽,更醇香?我倒很想与君一道尝尝,共同品尝那人间美味,可惜不知道有没有那样的缘分与机会。”

言罢,眉眼含笑,望向班超,眼中满是憧憬。

班超身着粗布长衫,虽衣着朴素,却难掩其挺拔的身姿与不凡的气度,英俊的容颜。

他剑眉星目,眼神中透着坚毅与豪情,手持树枝,以枝作剑,在沙地上勾勒出天山的轮廓。每一笔都饱含着对西域的向往与憧憬,声音洪亮而激昂:

“西域何止美酒!车师麦浪如金,于阗玉河映雪,若能持汉节西行……”

话音未落,秋千索突然绷断。马蕊儿惊呼一声,整个人如断线风筝般坠入班超怀中。她发间的金镶玉耳珰,不偏不倚地刮破了班超颈侧,鲜血渗出,染红了那片肌肤。

马蕊儿慌乱挣开,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上,娇俏的面容上满是慌张与无措,耳畔红晕如天边晚霞,似在掩饰内心的慌乱。

挣扎间,她扯落了他腰间的螭纹佩。那螭纹佩是班彪留给幼子班超的唯一遗物,此刻静静躺在地上,沾染了尘土,螭纹却依旧清晰,似在诉说着主人的故事。

班超眼中闪过一丝痛惜,他弯腰拾起螭纹佩,手指轻轻摩挲着佩上的纹路,声音低沉而坚定:

“此乃家父遗物,姑娘何必如此。”

他抬头望向马蕊儿,目光中带着一丝不解与愠怒。

马蕊儿面露愧色,贝齿轻咬下唇,却仍嘴硬道:

“你这寒门竖子,也配谈持节?你真能持节,岂是今天这一副样子?”

言罢,转身离去,裙裾翻飞,似在逃离这尴尬的场景。

班超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手中紧握螭纹佩,颈侧的伤口微微刺痛,却比不上心中的失落与伤痛。

那枚螭纹佩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弱的光芒,似在见证着这场未完的缘分,也似在预示着未来的波折与变数。

而马蕊儿的身影渐行渐远,只留下班超在原地,心中五味杂陈。那少年的情谊,关于西域的梦,在这一刻,似乎也蒙上了一层阴影。

3

当夜,月色如水,洒在太学的庭院之中,给那斑驳的残碑更添了几分沧桑。

班超结束了一天的抄写,拖着略显疲惫的身躯,往住所走去。路过那座残碑时,一阵若有若无的酒香飘来,勾起了他的好奇。

他顺着酒香寻去,竟在残碑后发现一坛葡萄酒。

那酒坛古朴,坛身还带着岁月的痕迹,仿佛在诉说着不为人知的故事。班超心中一惊,这太学之地,怎会平白无故出现一坛酒?

他小心翼翼地将酒坛抱起,却感觉坛底似乎压着什么东西。

他轻轻揭开素布,只见坛底压着一块素帛,上面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疏勒美酒,先偿为快,可惜太学残碑,隔离我们,无缘与君共饮。我们已经长大,再也回不到青春少年的岁月!”

那字里行间,似乎包含着无穷的酸楚与憾意。

班超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白日里马蕊儿的模样。她那灵动的眼眸,俏皮的笑容,还有秋千坠落时扑入自己怀中的温软,都如电影般一一闪过。

他望着手中的酒坛和素帛,心中五味杂陈。他何尝不想与她,共饮这疏勒美酒,可自己不过是一介寒门学子,又怎配得上她这样的世家贵女?

他抱着酒坛,在残碑前久久伫立。月光洒在他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仿佛也在诉说着他的孤独与无奈。

他想起了青春的美丽,少年的天真无邪,无忧无虑,那持汉节西行的抱负与梦想,如今却远在天边,又怎能向人述说呢?

素帛上的字迹,却如同一把利刃,刺痛着他的心。这一坛酒,一块素帛,隔开的不仅仅是太学的残碑,更是他们之间难以跨越的鸿沟。

他仰头望向夜空,心中默默叹息,不知这遗憾,何时才能消散。那坛未饮的疏勒美酒,在月光下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却只能成为心中永远的遗憾与回忆议。

4

永平五年(62年)七夕夜,月华如水,轻柔地洒在马氏别院的木槿花墙上。那粉白的花瓣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似是女子含羞的裙裾,又似在低语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可这宁静的夜晚,却即将被一场风暴打破。

班超身着粗布短衣,身姿挺拔,容貌英俊,却难掩疲惫郁闷之色。他神色凝重,手中紧紧握着那雕着蒲类海地形的竹筒。

这竹筒,是他用半年时光,替西域商队抄写货单,在无数个日夜的辛勤笔耕中换来的机密舆图。每一道刻痕,都倾注着他的心血与对西域的无限向往,那是他心中燃烧的梦想之火。

他缓缓走到花墙下,眼神中透着一丝决绝,将竹筒小心翼翼地塞入墙缝,仿佛在藏起一个珍贵的梦想,一个能让他实现抱负、持汉节西行的梦想。

然而,墙内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如同一道惊雷,划破了夜的宁静,也打破了班超心中那短暂的宁静。

“与抄书吏私相授受,马氏祖宗亲人颜面何存!我们可是天潢贵胄,皇亲国戚!”

马广的怒吼声如洪钟,在夜空中回荡,惊飞了栖息在枝头的鸟儿。他怒目圆睁,脸上的怒气如乌云般笼罩,双手紧紧握拳,仿佛要将这怒火捏碎。

马蕊儿身着淡紫纱裙,身姿婀娜,宛如一朵盛开在夜色中的紫罗兰。

但此刻,她面露寒霜,冷笑比秋霜更寒:

“叔父当年,送堂姐入宫为婢,换得大鸿胪之位,如今又要卖侄女求荣?”她的声音清脆却带着决绝,眼中满是不屈与悲愤,仿佛在控诉着这世间的不公。

马广被马蕊儿的话激怒,他大步上前,扬起手就要打向马蕊儿:

“你这不孝女,竟敢如此顶撞长辈!你知道伏波将军去世后,我们马氏家族是怎么熬过来的?奸人落井下石,亲戚唯恐避之不及,家族岌岌可危。”

马蕊儿沉默不语,却毫不畏惧,挺直了脊梁,直直地迎着马广的目光,叔侄剑拔弩张,“一副破簪子,瑟瑟石,就能够收买得了你?没有见过世面的东西,真是马家之耻!”

一截断簪从突然墙头掷出,正落在班超脚边。

簪头镶的瑟瑟石,在月光下闪烁着幽光,映出西域星空,那是他曾在沙盘上指给马蕊儿看的贯索星方位。

这断簪,仿佛是马蕊儿对他最后的眷恋与不舍,又像是对这无奈命运的无奈叹息。

班超望着那断簪,心中五味杂陈。他深知,这舆图、这断簪,隔开的不仅是这堵花墙,更是他与马蕊儿之间难以跨越的阶级鸿沟。

他默默转身,带着那未完成的梦想,消失在夜色之中。只留下那木槿花墙,在月光下静静诉说着这场未了的情殇,而马氏别院内的争吵声,还在夜空中回荡,久久不息。

5

永平六年(63年)冬,寒风如刀,肆意割裂着世间万物。班超蜷缩在漏风的草庐中,与兄长班固一同修补《汉书》。那微弱的烛光在寒风中摇曳,似随时都会熄灭,正如他们此刻艰难的处境。

忽有马蹄踏碎积雪的声响,打破了这寂静的雪夜。马蕊儿裹着狐裘,神色匆匆地闯入草庐。她发间的金步摇已换成荆钗,往日的华贵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决绝与悲愤。

“带我走。”她将阴氏聘书掷入火盆,火苗瞬间吞噬了那象征着命运枷锁的纸张。她的声音颤抖却坚定,“去西域,去看看君所说的蒲类海和西域奇景!”

班超盯着她冻裂的指尖,心中五味杂陈。那本该是抚弄焦尾琴的纤纤玉手,此刻却攥着沾血的匕首。

昨日西市刑场的惨叫犹在耳畔,马家逃婢被当街杖毙,背上的黥印正是“私通”二字。他深知,马蕊儿若执意离开,等待她的或许也是这般残酷的结局。

“颖儿可知疏勒国的冬日究竟有多冷?”他添了把湿柴,塞进炉灶,烟尘呛出泪水,“流沙能埋骏马,千里黄沙,白骨累累。寒风可裂金石,你这样的金枝玉叶……”

“班超!你高大英俊,相貌堂堂,想不到是个懦夫!”马蕊儿突然割下一缕青丝,眼中满是决绝,“你若不敢,我便自己走!”

就在她冲向夜色的刹那,叔父马广的亲卫,如鬼魅般出现,截住了她的去路。

马蕊儿奋力挣扎,狐裘在雪地上拖出刺目血痕。班超望着这一幕,心中满是无奈与悲痛。他多想带着她,逃离这牢笼,去那遥远的西域追梦,可现实的残酷,却如冰冷的枷锁,将他们紧紧束缚。

雪,依旧纷纷扬扬地下着,仿佛在为马蕊儿落泪。马蕊儿的命运,也在这漫天飞舞的雪夜中,变得愈发凄楚,远处似乎有如泣如诉的悲歌。

6

永平十年(67年)春,暖阳初照,透过幕府的窗棂,洒下斑驳光影。班超身处太仆卿窦固幕府,正专注于誊写军报。

熏炉里,沉香木静静燃烧,暖烟袅袅升腾,似要将这军中寒意驱散,却也带着几分慵懒的闲适。

忽有女声破空而来,清脆而坚定,如黄莺啼鸣划破寂静长空:

“伊吾卢地水草丰美,北匈奴军队在此屯田养马,当以火攻之,用兵驱逐!让北虏再无依托!”

班超闻声抬头,只见耿恭之妹耿媛,身姿挺拔如松,着一袭紧身劲装,勾勒出她矫健的身形。

她立于沙盘之前,眼神锐利如鹰,手中令旗如电,精准插向天山隘口,那决绝的姿态,仿佛已将敌军动向尽收眼底。

银甲未卸的太仆卿窦固,原本正与几位将领商议军务,此刻抚掌大笑,那爽朗笑声在幕府中回荡,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落:

“虎女之见,更胜须眉!”

那赞赏的目光,似要将耿媛看穿。众人皆投来钦佩目光,有老将抚须点头,眼中满是赞许;有年轻将领面露羞愧,似在为自己的见识浅薄而自责。

耿媛转身之际,腰间佩剑上的流苏随风轻扬。那剑不慎撞翻班超的砚台,墨汁如黑色的瀑布般四溅,染污了案上《西域屯田策》。

她神色未变,只是微微挑眉,随即以剑鞘轻挑起那卷书策,指尖轻抚过被墨汁浸染之处,目光扫过,忽道:

“‘以夷制夷,以战养战’四字,先生写得浅了。”

言罢,剑尖划过沙盘,在蒲类海畔刻下深深痕迹,声音清冷,如寒潭之水:“当断匈奴粮道,而非夺粮。夺粮,不过一时之计;断道,方可以小博大,釜底抽薪,正可补大汉西域屯田兵力之不足。”

班超心中一震,此女见解独到,远超常人。他望着沙盘上那道深刻痕迹,仿佛看到了匈奴军队粮草断绝、军心涣散的惨状。

回想起近日军中商议,众人皆着眼于夺粮,却未想到此等长远之策。他忍不住抬眼看向耿媛,只见她神情专注,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丝自信的浅笑,那笑容如春日暖阳,驱散了这军中严肃的氛围。

此后,班超时常留意耿媛。见她在沙盘前反复推演,时而眉头紧锁,似在思索破敌之法;时而眼神一亮,似有妙计浮现。

她时而以手指在沙盘上勾勒路线,时而轻声低语,与那无形的敌人展开一场激烈的较量。而那句“当断匈奴粮道”之言,如一颗种子,在他心中生根发芽。

这沙盘上的每一次论策,都似在为未来的西域之战埋下伏笔。

7

六年后的永平十二年(69年)清明,雨丝如愁,淅淅沥沥地洒落在洛阳城。兰台在雨幕中更显清冷,班超匆匆赶来查阅典籍,却在转角处,与耿媛不期而遇。

耿媛一袭素衣,发间仅插着一支简单的木簪,神色哀戚。她正将半幅染血的《西域风物志》投入火盆,那风物志上斑驳的血迹,似在诉说着往昔的故事。身旁还有几卷被马广撕碎的唱和诗,她正一片片拾起,放入火中。火光映照着她的脸庞,忽明忽暗。

“颖儿临终,托我带话。”耿媛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她将灰烬小心地收入陶罐,“她说蒲类海的星子,比洛阳多一颗。”

班超的喉头滚动,心中一阵刺痛。他想起那个未能送出的竹筒,里面除了舆图,还有用槐花汁写的婚书。

那婚书上的字迹,是他一笔一划写下的深情,却终究没能送到马蕊儿手中。而今,马蕊儿的坟茔,在阴氏祖陵最偏处,碑文仅“马氏女”三字,如此简陋,仿佛她从未在这世间留下痕迹。

耿媛忽然拔剑斩断烛芯,火光骤暗,屋内陷入一片昏暗。她目光灼灼地看向班超:

“假如往后有幸,我随兄长征伐伊吾卢,为国建功立业,仲升先生可愿同行?”

班超不敢直视耿媛的眼睛,思绪飘远,忘不了心中那永远的伤痛。他想起了与耿媛的初识,在幕府沙盘前的惊鸿一瞥;也想起了马蕊儿凄楚的眼神,那眼神中满是对青春的渴望和对命运的不甘。

火光骤暗的刹那,班超瞥见耿媛袖中落出的物件:马蕊儿断簪上的瑟瑟石,竟被镶在了剑格上。

那瑟瑟石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烁着幽光,仿佛马蕊儿的灵魂,仍在诉说着对青春的爱恋和未竟的心愿。

班超心痛不已,想起了永平六年初见马蕊儿好友耿媛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