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一家人

夜晚东京。

车子驶进熟悉又陌生的街道，公寓外墙刷了新漆，阳台上还晾着半干的薰衣草。楼下便利店的灯光映在地面，潮湿的光晕缓缓晃动，像夜雨留下的余温。

门开的一瞬，一股淡淡的家居味道扑面而来。

洗衣液、木地板、厨房锅盖未合紧的微香气——不浓烈，却实实在在地落在了心口上。

彩花站在玄关，鞋子脱了一半，像忽然忘了下一步该做什么。

她不习惯进门就被关心，不习惯屋里有三个人在等她坐下，也不习惯地上铺着厚软的地毯——那种一旦坐上去就不容易离开的柔软。

她低头，看见地毯边露出一只旧兔子玩偶的耳朵。毛发有些脱线，线头翘起，像等待着某个孩子重新抓紧它。

“还记得这个吗？”身后，彩萌笑着轻声说，“你小时候必须抓着它的耳朵才能睡着。”

“……不记得了。”彩花语气轻如呼吸。

她没有接过，也没有拒绝。只是缓缓踏进了这个十二年来第一次拥有名字的空间。

晚饭很安静。父亲亲手做了她小时候最爱吃的味噌豆腐汤，饭桌上摆着炊饭和煎青花鱼。志保不时往她碗里添菜，直到她轻声说了一句“够了”，才有些慌乱地停下，手还在空中悬了一秒。

饭后，天色彻底暗下来了。

灯光变得更柔，空气像被掐掉了声音。

“今天……睡哪儿？”彩花洗完澡出来，站在浴室门口，头发还在滴水。

她看到客厅已经铺好了三套被褥。

她一怔。

“你今晚——”她话还没说完，三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和姐姐睡！”彩萌说得最快。

“当然是和妈妈。”志保语气坚定。

“那该跟爸爸一起。”正信补了一句，语气一如既往平静，却藏着某种执着。

话音落下，空气短暂凝固，然后就是交错而温柔的争执：

“小时候发烧，是我整晚抱着的——”

“你最早说的第一个词是‘妈妈’。”

彩花站在门口，裹着浴巾，脚踩在地毯上，微凉。

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们轮流翻出一些她早已忘记的过往。

她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刚刚被重新命名的东西，每个人都试图把自己曾失去的那一份记忆，再贴回来。

“我可以……睡沙发。”她试图解围，语气极轻。

“不行！”三人异口同声。

“她今天才回来，当然要睡好。”

气氛变得有些滑稽，像一场温柔的家庭即兴剧。志保不知何时拿来了热水袋，彩萌递上了折得整整齐齐的睡衣，正信进了厨房，默默热了一杯牛奶。

彩花站在原地，忽然有些想笑。

又忽然，有点想哭。

她低下头，把毛巾搭在肩上，声音几乎被浴室的雾气化进夜里。

“那我……跟姐姐睡。”

空气忽然松了下来。

彩萌轻轻欢呼一声，志保笑着叹了口气，正信“哦”了一声，听不出是满意还是遗憾。

“明晚轮我。”志保小声说。

“周末该我了。”正信语气平稳。

彩花没回应，只是走过去，坐到被褥上。

她像一件从流浪中捡回来的旧物，被小心地摆放在每个人的心上，哪怕还带着尘土，也不愿被再次错过。

她躺下，和姐姐并肩。

头顶的灯光很弱，窗外的风拂动窗帘，发出细碎的轻响。

“你冷吗？”彩萌小声问。

“……不冷。”

“那……你以后，能住在这里吗？”

彩花没有立刻回答。

她转过身，把脸埋进枕头。

语气轻得像从旧时光里翻出来：

“嗯。”

那声音像窗外的风，掠过纸门，停在木地板上，没有回音，却留下了轮廓。

.....

清晨六点多，天光刚刚透进窗帘的缝隙，乳白色的一线。

彩花醒得很轻。她习惯早起，身体还没完全睁开意识就已坐起身。

彩萌还在睡，手臂搭在被子边，脸埋在枕头里，呼吸均匀。

客厅的手机响了一声。

是志保的。

她小声走出去，接起电话，刚说了句“喂”，便听见对面传来熟悉而激动的声音：

“妈，是我，樱！”

志保轻轻“嗯”了一声，却忍不住扬起嘴角。

屏幕亮起，是筒井樱的视讯请求。

她穿着灰蓝色家居服，头发披散，眼角有点红肿，背景是两人在大阪的婚房，身边有个年轻男人正在往行李箱里塞衣服。

“我们马上出发。”她说，“我、真、的，受不了，我要见她。”

志保一时没忍住，眼眶又红了：“你爸说要等你们……今天晚上一起吃饭。”

“我也想等！”她吸了吸鼻子，话没说完，眼泪已经滑下来，“可是妈，我现在……我连她声音都还没听过！”

她试图笑一笑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但镜头那头的她——眼泪一边擦着，一边还在朝镜头挤出笑容：

“她还记不记得我？她会不会不想叫我姐？妈你叫她起来好不好，我求你，求你让她接个电话。”

志保还没说话，镜头突然被移过去了。

是正信。

他接过手机，严肃地说了一句：“你再哭她就不敢认你了。”

“我忍不住啊爸爸！”樱喊了一句，声音哽咽又委屈，“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她了！”

志保轻轻走进房间，把手机递到还在揉眼睛的彩花面前。

“彩花……你大姐。”

彩花一愣。

她还没完全清醒，眼睛还湿润着，就看到屏幕里那张脸。

很熟。

有点像自己，但更像妈妈。比照片里的她更瘦了些，眼眶很红，眼角更深，唇边却是一个绷不住的笑。

“……Ayaka？”

彩花抿了抿唇，坐直身子。

对面的人咬着下唇，终于忍不住笑着哭出声来。

“你长这么大啦……你真的……你怎么可以长得跟小时候一模一样啊呜呜呜……”

她一边哭，一边笑，镜头晃得一阵一阵，连她老公的手都伸进来帮忙扶稳：“你慢点，别让她以为你疯了。”

“她本来就知道我疯！”樱一边擦泪一边说，“我小时候对着她唱小丸子的主题曲跳舞，她还会一起跟我跳的，真的——她那时候还只会说‘哇哇哇’。”

彩花看着她，嘴唇微微动了动。

她没有笑，也没有哭。

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姐。”

筒井樱怔了一下。

然后像彻底崩溃了一样，捂着脸开始号啕大哭。

“哎呀她叫我姐了……呜呜呜她真的叫我姐了……妈你听到了吗！！！”

镜头那头一片手忙脚乱。

彩花握着手机，靠在枕头上，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她没说太多话。

但眼神是柔和的，是久违的，是比任何语言都更清晰的回应。

窗外阳光洒进来，落在她的睫毛上。

世界终于醒了，而她，也不再一个人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