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24章 御前奏对
御书房内,烛火摇曳,完颜雍独坐案前,指尖敲击着檀木案几,发出沉闷的声响。
窗外零星的爆竹声透过厚重的窗纱传来,提醒着此刻正值新春佳节。
他的眉头却紧锁成川,目光如刀般钉在案上的军报。
烛光下,他眼下的青影格外明显,这个大年,他过得实在不踏实。
西夏边境异动频频,其朝堂上众臣正为是否出兵陇右争论不休,北方契丹人耶律窝斡更是已经称帝,公然挑衅大金权威。
“陛下,夜已深了……”内侍小心翼翼地捧着参茶,声音轻若蚊呐。
完颜雍猛的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疲惫,随即又恢复了帝王的锐利:“传右副元帅。”
当完颜谋衍匆匆赶来时,御书房内的地龙烧得正旺。
完颜雍正站在巨幅地图前,手指重重按在陇西一带:“吴璘这个老狐狸,趁朕新立之际意图全取陇西,西夏那边可有动静?”
完颜谋衍单膝跪地,低头禀报:“西夏使者言辞闪烁,边境似有小股骑兵出没……”
他抬头偷瞥皇帝脸色,又迅速垂下,“探马还发现,西夏境内似乎正在秘密调集粮草。”
完颜雍突然冷笑一声,袖中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看来李仁孝也起了二心。”
他大步踱到窗前,猛的推开雕花窗棂,刺骨的寒风灌入室内,吹得烛火剧烈摇晃。
“耶律窝斡这个叛贼!”他的声音混着寒风,显得格外森冷,“朕派耶律扎八去招降,耶律扎八这个狗才竟敢投敌……”
话到一半,他突然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将怒火压下。
“报!”一名内侍慌张闯入,“前线急报!”
完颜雍接过军报,脸色骤变,完颜吾扎忽粮道被截断,大军兵败,契丹人已攻破咸平府!
他手指微微发抖,快步走到地图前,契丹人兵锋甚锐,咸平,泰州,临潢府相继被攻破,已经威胁到了东京辽阳和中都!
完颜雍瞳孔紧缩,意识到契丹人已成心腹大患。
他心中暗忖:若再纵容契丹人肆虐,东北疆土就要被生生割裂,届时契丹人怕是真的复国有望,必须集中力量先把契丹平定才行……
转身时,眼中已是一片决然。
他缓缓坐回龙椅,指尖轻叩案几,虽然平定契丹是当务之急,但南方防线也不得不防。
沉思片刻,他突然提笔蘸墨,在锦帛上疾书:“爱卿与吴璘对峙,朕知你辛苦,可暂时收缩防线,只需守住长安和原州即可。”
字迹力透纸背,却带着几分安抚之意。
待墨迹干透,他亲自用火漆封缄,交给内侍:“速速传给陕西路统军使徒单合喜。”
此刻正在陇右被吴璘打得焦头烂额的徒单合喜,急需这封圣谕来稳住军心。
完颜雍与完颜谋衍继续商议军务,当谈及对宋防务时,完颜雍眼中突然精光一闪:“调那三万部族军随太保南下。”
见完颜谋衍欲言又止,他冷笑一声:“这些部族军放在北方还要防着他们造反,不如让他们去对付宋人,横竖都是消耗,何不让他们与宋军两败俱伤?”
说罢,他即刻提笔蘸墨,在锦帛上龙飞凤舞地写道:“太保只需高筑墙、深挖河,将宋军挡在淮水以南即可。其余诸事,待平定契丹叛乱后再议。”
笔锋转折间,墨迹如刀刻般凌厉。
最后,完颜雍对完颜谋衍沉声道:“着你与右监军完颜福寿统领各部精锐铁骑,火速驰援临潢府。”
他目光如炬,一字一顿道:“务必在春汛前平定契丹叛乱!”
完颜谋衍单膝跪地,铠甲铿锵作响:“臣定不负陛下期许!必当马踏契丹,收复失地!”
深夜人静,完颜雍独自在御书房来回踱步。
他突然停下脚步,目光落在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像上,那是他的叔父完颜宗弼,这使完颜雍想到了纥石烈志宁。
纥石烈志宁是完颜宗弼的女婿,雄才大略,智谋过人。
完颜雍称帝后,曾连续派出九批使者招抚,却都被他斩杀,更率军前来讨伐,若非其部下临阵倒戈,险些酿成大祸……
“来人!”他忽然高声唤道,“传纥石烈志宁!”
不多时,纥石烈志宁被带入宫来,“臣参见陛下。”他的语气语气不卑不亢。
完颜雍凝视着纥石烈志宁倔强的面容,心中反而涌起一股欣赏之情。
这种宁折不弯的忠臣,正是他最需要的,只要能让其归心,必将成为最可靠的臂膀。
他自信以自己的能力,定能折服这匹烈马。
完颜雍突然解下腰间镶满宝石的佩刀,双手递到对方面前:“朕封你为临海军节度使,领右翼军去咸平府平叛。”
纥石烈志宁愣住了,眼中闪过一丝动摇,完颜雍趁机上前一步,直视他的眼睛:“朕欣赏忠义之士,你忠于先主,可如今先主已逝,何不为大金而战?”
见对方仍不言语,完颜雍转身望向窗外:“契丹人正在蹂躏我们的土地,屠杀我们的子民……你忍心看着大金分崩离析,百姓流离失所吗”
纥石烈志宁的拳头握紧又松开,终于单膝跪地:“臣……愿为陛下效死。”
与此同时,南方的临安城内,赵构正在御花园中漫步,建王赵瑗跟在身后三步之遥,小心翼翼的开口:“父皇,儿臣听闻金国内乱,契丹人已攻陷数州……”
赵构突然摆摆手,示意他噤声,他抬头望着北方的天空,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正月初七的清晨,难得一见的暖阳洒在宫墙上。
赵构精神矍铄地跨上御马,身后,宰相陈康伯和汤思退各自乘轿,依旧在为战和之事争论不休。
“官家!”陈康伯掀开轿帘,“金国内乱正是北伐良机啊!”
汤思退立刻探出身子反驳:“官家三思!我军粮饷转运艰难,将士久战疲惫……”
赵构听着耳边喋喋不休,此起彼伏的争论,眉头不自觉地皱起,他竟然有些拿不定主意。
他轻抚着御马光亮的鬃毛,心中暗想:“若是年轻时……”
忽然,他嘴角浮现一丝释然的笑容:“何不学学父皇?”
这个念头一起,赵构顿感轻松,当陈康伯再次慷慨陈词时,他竟然能从容聆听,甚至不时颔首。
陈康伯见状大喜过望,以为皇帝终于重拾雄心,激动得胡须直颤,感叹大宋中兴指日可待。
正月十五,建康府张灯结彩,满城花火,赵构一行抵达行宫,犒赏将士。
听闻北方义军派人南下归附,赵构心中暗喜,看来自己在北方也颇得民心,当即下旨召见贾瑞与辛弃疾。
行宫大殿内,金炉吐着袅袅青烟。
贾瑞弓着身子趋步入殿,精瘦的身形在锦袍下显得格外拘谨,而与他并肩而行的辛弃疾却龙行虎步,目光如炬。
赵构端坐御案之后,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二人。
当辛弃疾行至殿中,突然单膝跪地,“臣辛弃疾,拜见官家!”
赵构见辛弃疾英姿勃发,目光炯炯,不由微微前倾,眼前这个年轻人让他恍惚间想起,自己年轻时,或许也曾有过这般为理想奋不顾身的锐气。
“卿便是辛幼安?”赵构的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下来,“朕闻卿以书生之身,聚义抗金,今日一见,果然英气逼人!”
辛弃疾抱拳再拜,声音洪亮如钟:“金人残虐中原,臣恨不能早投麾下,今率义士数万归附,愿为陛下前驱,收复河山!”
他抬起头时,眼中燃烧的火焰让赵构心头一震。
赵构点头赞叹:“好!朕观卿非寻常书生,乃真将才也!山东义军如今形势如何?”
话一出口,他便瞥见身旁汤思退皱起的眉头。
辛弃疾猛然抬头:“官家,臣本山东布衣,亲见金人暴虐,百姓流离失所,故毁家纾难,聚众抗金!”
他的声音在殿中回荡,惊起梁间栖燕,“如今金国内乱,完颜亮新败,北方义军如燎原之火!中原百姓日夜南望,箪食壶浆以待王师啊!”
赵构的笑容僵在脸上,不自觉的避开辛弃疾那灼人的目光。
殿内一时寂静,只有烛火轻微的噼啪声,和远处更漏的滴水声。
良久,赵构轻抚扶手,叹息道:“卿之忠勇,朕心甚慰……然兵者国之大事,不可轻动,金人兵锋甚锐,朝廷近年多事,需从长计议。卿可先安顿部众,待朝廷再做安排……”
辛弃疾急切地上前一步:“陛下!金人虽强,然其内部倾轧,人心离散。此时不取,更待何时?若错失良机,待其稳固,再图恢复则难矣!”
赵构凝视着这个热血沸腾的年轻人,良久,再叹一声:“卿言甚是……只是军国大事,非卿所宜轻议,卿初归朝廷,宜先熟悉江南水土,再议他事……”
他的目光飘向北方,似乎想起了那些屈辱的和议,又想到自己日渐衰老的身躯,北伐风险太大。
临了,赵构照例说了一番激励的话语,许诺支援军械,许耿京为天平军节度使,刘备为红巾军节度使,其余将领各有封赏。
但字里行间,已然暗示他们必要时可放弃山东南撤。
侍立一旁的史官提笔记录:“风骨伟岸,议论英发,上一见三叹息。”
当辛弃疾失望地退出大殿时,赵构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释然与解脱:“该是时候了……”
次日清晨,赵构秘密召见建王,私下透露了退位的打算。
看着建王震惊的表情,赵构拍了拍他的肩膀,眼中流露出前所未有的轻松:“这江山……朕就交给你了,你比朕更有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