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西施饿晕
『她美得天真,美得让人毫无杂念。她柔软而轻盈的身体,安静地躺在范蠡的手上,手臂软绵绵地垂落着。』
范蠡和鸱夷行至浦阳江畔,隐约听见有人在喊鸱夷。范蠡调转马头,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身披兽皮褂子的矫健男子乘着黑马追来。
“给我站下!快把我妹妹放下来!”那人喝斥着来到范蠡跟前。他眼神炽热直接,像藏着一轮午间的太阳。
原来,陈音到越楚边境寻找妹妹,听闻她跟着一名男子比试射术,赢了那名男子,而后男子将她抱上马扬长而去,便以为鸱夷被人掳走了,听说他们要去埤中,一路苦苦打听,马不停蹄追了过来。
范蠡看清楚了来人的样子:高眉骨,眼窝深邃,鼻梁高挺,嘴巴刚毅有型,整张脸既俊美又硬朗,身上的肌肉结实且身姿灵活。想到这就是名射手,范蠡心中悸动,热忱地说道:“在下范蠡,久仰陈兄大名!”
陈音见范蠡温和有礼,略放下戒备,简单地拱手致意,随即问鸱夷:“你们认识?”
鸱夷不悦地说:“哥哥!范蠡是我的朋友。我们现在要去越国都城。”
范蠡继续吐露对陈音的仰慕之情:“陈兄,我听鸱夷唱了你的《弹歌》,十分喜欢。原来阁下不只射术高超,更是一个达观快乐的人。”
陈音孤疑地看着鸱夷。他这个妹妹从不肯唱歌,如今却给这个男子唱歌,莫非……他再次打量范蠡,觉得他眉清目秀、气度潇洒,还能听歌识人,不像是泛泛之辈。然而陈音依旧充满戒备,并不回范蠡的话,只说:“鸱夷,我们该回家了。”
鸱夷故意拖延时间,说:“我又渴又饿又累,不想动弹了。”范蠡提议到江边小坐,再去抓些河鱼猎点野味来吃。鸱夷高兴地点头,然后两人下马,朝着江边跑去。陈音怔怔地看着他们,只好也下了马。
三人面江而坐。陈音时不时地看着范蠡和鸱夷,这令她不如之前那么自在了,百无聊赖地朝江中扔石子。
范蠡一见到陈音,脑海中便有一个念头,甚至是执念。若能让这样的高手教越军射术,定能打造一支精兵。
范蠡坐到陈音身旁,递给他和鸱夷各一只青李:“陈兄,一路辛苦,先解解渴。”
陈音接过了,面无表情地说:“谢了。”
范蠡笑着吃起来:“陈兄,怎么不吃啊?”
“你应该是楚国人吧?为何来越国呢?”陈音问。
“陈兄说得没错,在下是宛县三户寨人,离楚赴越就说来话长了。总之,我是想成就一番大事才来这里的。可越王不懂,命我做什么特使,让我到处逛。我真正的想法是缔造一支无敌之师,所以刚才我一见陈兄,就萌生了引荐你做越军教练的念头。陈兄可愿与我一道去埤中面见越王,共创大业?”
鸱夷看着陈音,盼他同意。陈音对范蠡的印象却是为人浮夸,而且他也无意于教人射杀。因为生活所迫,他才不得不猎杀林中的飞禽走兽。每次听它们惨叫,他都觉得自己跟着死了一回。后来经常救济灾民,他的内心才平静一些。
陈音冷淡地说:“我对你所说的并无兴趣。”
范蠡有些失望,但他生来傲骨,不屑求别人,只说了句:“那就当我没说。”然后拍了拍手站起身来,说:“走,去弄点吃的来。”
陈音带上了弓箭,一言不发地走开了。鸱夷和范蠡对视,指了指哥哥的背影,示意自己会跟着他去。范蠡轻松地说:“我们再来比试一番!我捕鱼,你们打猎,来一顿山珍野味!”
兄妹两个不说话,范蠡以为他们答应了,独自兴奋地跑到岸边,轻快地用削刀将树枝做成鱼叉,挽起裤脚和长衣,沿江找鱼去了。这里他不熟悉,找了有一会儿。等他提着两条肥鱼回来,只看到马儿和一只负箭落地的鸟儿。四处静悄悄,陈音和鸱夷已不知去向。
范蠡上前捡起那只鸟儿,发现它已微微僵硬,原来他们已经离开有一会儿了。他注意到地上有一个梅花图案,旁边有一个箭头,指着与都城相反的方向——看来鸱夷不打算去都城了。范蠡看着鸟儿紧紧闭着的两片柔软的白色眼皮,莫名地被难言的失落感击中了。
大雨忽然落下,范蠡毫无防备,整个人和所有行李全部被打湿了。雨下得绵长有力,他只好寻一处农舍避雨。
干栏式房屋底,雨声哗哗作响。施老头站在范蠡旁边,念念有词地诅咒天气。范蠡侧脸看施老头,他清瘦而驼背,一脸苦相。
范蠡说:“敢问老伯,这是什么地方?”
施老头眨巴眨巴眼睛,说道:“还能是什么地方,是苎萝村。”
一阵斜风吹进,施老头见范蠡不自觉哆嗦了,便让他跟自己到楼上去找一件干褂子换上,避避风。范蠡跟着施老头爬窄梯子来到破旧的竹楼上。一位老妇人弯着直不起的腰,慢悠悠地把漏进来的雨水用麻布擦过,再拧进一只缺口的旧陶罐里。铺上躺着一个正值豆蔻年华的女孩,正怏怏着转过头来。范蠡只是一瞥,就发现那张脸美得惊为天人。
范蠡怕吵到女孩休息,即刻拿着褂子下了楼。施老头难得有人说说话,也跟着一起下了楼。换上了干爽的褂子,范蠡觉得舒服多了,面色和悦地赏起雨来。施老头瞥了他一眼,说:“一看便知你是远客,不知这雨多招人恨。水大起来,满屋都是鱼和憋。”范蠡听后不知如何作答。生活的苦他再熟悉不过,也许是与生俱来的超脱,让他在苦难面前并无苦相。他安慰施老头说:“老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施老头呆呆地望着天空,并不理解范蠡的话。雨线渐渐断开,几小滴雨缓慢弹落,终于不再落下。此时,天空还是墨蓝色的。施老头担心雨还会再下,便趁这功夫将囤积几日不忍烧掉的干柴拿去卖。范蠡搭了把手,帮他系紧了腰间的草绳,和他一起离开了小竹楼。
薄暮时分,空气中传来丝丝炊烟的余味。江水已涨高,轰轰作响。范蠡漫无目的地在浦阳江畔走着。他期待鸱夷会回来找他,于是在一处无人问津的茅草棚住下,整日呆呆地看着江水东流,数过无数的朝云与晚霞。
雨下了几日,泥巴沾脚,路滑难行。负薪而行的施老头摔了一跤,淋了半日雨,才被路过的村民抬回家。他病了一场,几日不出门卖柴,家中便只剩下米酒和山芋了。
“施儿,去把山芋洗一洗吧。雨天路滑可要当心啊。”施母弯着僵如枯藤的腰,把四只山芋递给了西施。她满目爱怜地看着女儿——腰身柔软似拂柳,肩背挺拔像翠竹,可惜小恙初愈,面色苍白,让人看了十分心疼。施母不禁愧疚悲叹,家贫如洗,养不好她的身体,治不了她的病痛。
西施低声说:“放心吧,娘。”然后抱着山芋走出家门。她深呼吸着雨后湿润而清新的空气,顿时神清气爽了。她来到江畔,只见对岸山色空蒙,诗情画意都映在她眼中。她低头时,从水中看见自己,柔美的身影在轻轻摇曳,娉娉袅袅,正是情感真挚、纯一不杂的豆蔻之年。生活虽然贫苦,可她无忧无虑。她轻快地拿起山芋,轻轻搓洗着上面的泥土。举手之间,水从她白且细的手腕上流下来,柔软而清凉。
西施蹲在岸边良久,猛然站起,只觉得头顶似有一个热罩子。接着,她看到翠绿的山峦暗了下去,脚在潮湿的石上一滑,整个人就落进了水中。虽然在水边长大,西施却不谙水性。此时江水颇深,她呛到了几口水,慌忙间什么也抓不住,直直地顺水流而下,惊慌地大喊“救命啊!”
范蠡正凝神静气地练剑,听到隐约的呼救声,担心是有人落水了。他迅速拿起绑缚行礼的缆绳,奔跑到江边一看究竟,果然有一女孩子在水流里挣扎。他疾跑到下游的木桥上,朝水中用力甩出绳子。落水的人儿很聪明,摸索几下,紧紧抓住了缆绳。
西施虽纤细瘦弱,但衣裳浸湿后在水流中格外沉重。范蠡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将她拉上来。一个坐在地上气喘吁吁,一个伏在岸上惊魂未定,脸色惨白,剧烈咳嗽。
范蠡侧过脸去看西施,吃了一惊:这不是施老头的女儿吗?那秀发半掩着的精巧侧颜,世间绝无第二个。西施逐渐平复了呼吸,虚弱地对范蠡说:“多谢大哥哥搭救。”
范蠡定睛看着西施,她的眼睛竟和婴儿的一般纯净明亮,彷佛凝聚了天地精神。鼻梁窄且高,鼻尖细腻得惹人想顺手一弄。嘴巴也是恰到好处,轮廓姣好,俏丽圆润,只是面色苍白得令人心疼。她身姿窈窕,气质烂漫。只恐怕,全天下最好的画匠也未必画得出她有多美。
见范蠡有几分出神,西施轻声唤他:“大哥哥?”
范蠡回过神,对她说:“不必谢我,还是谢你自己命大吧。”
西施真挚而大胆地看着范蠡洒脱不羁的脸,觉得他很好看,又有些神秘。
“我叫西施,家住村西。你叫什么?也是苎萝村的吗?怎么从没见过你?”西施的声音脆生生的,带着些许稚气。
“我是……”范蠡被问了一连串问题,不知从何说起。他想,关于楚国越国的那些事,这个小村姑听也听不懂,所以不答反问:“既然你是这村里的人,应该很熟悉这里才是。水那么深,你怎么会不小心落水呢?”
西施低下了头,坐在范蠡身边,望着江水,嘟着嘴说:“我又害了头晕,今日可真倒霉。”
“小小年纪怎么会害头晕?”范蠡问。
“还不是饿的?”西施直言不讳:“爹腿疼,娘害了腰上的病,家里没什么东西可吃。所以,娘才让我出来洗山芋——刚才我正饿着肚子呢。”
范蠡一阵错愕,随即是同情——这样美好的小女孩竟然在忍饥挨饿!他问:“小姑娘,你想吃鱼吗?”
“当然想啊。我想吃的东西可多着呢,我想吃热乎乎的汤面,还有香喷喷的蒸鸡。可是想有什么用?我得回家去了,我娘一定着急了。”
西施撑着虚弱的身体起身,不忘说:“谢谢你了,等我爹爹能活动了,等家里有什么能招待你的,请你到我家里来做客,让我答谢你的救命之恩。”范蠡勉强地笑了,这孩子都饿成这样了,还惦记着答谢他。
西施本想走回家去,却因体力不支又晕倒了。范蠡只好抱起她送回施老头家。当范蠡抱着西施,他小心翼翼的,生怕手劲儿过重弄疼了她。浦阳江的水向东汹涌奔流,青山雾色缭绕。天地之间,唯有范蠡抱着西施朝村西走去。范蠡低头看,小女孩已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垂着。他看着她清透的皮肤,感受她柔软的长发,不时贴近一些,紧张地感受她若有似无的呼吸。她美得天真,美得让人毫无杂念。她柔软而轻盈的身体,安静地躺在范蠡的手上,手臂软绵绵地垂落着。
女孩很轻,范蠡的心却很重。不知何时,他已落下两行清泪。
约么两个时辰后,西施醒了。施母一遍遍摸着女儿的头发,见她醒来,喜极而泣。她慈爱地说:“施儿,今天是一位好心人救了你,以后有机会你可要谢谢人家。”
“他人呢?”西施急忙问,同时坐起身来,四处环顾。
“走了。那人前些日子还来避雨的。他待了有一会儿呢,就是你一直睡着。他给你号了脉,见你无大碍才肯走的。真是个好人。喏,这是他给咱们的。”施母指着桌子上蒸熟的鱼,笑得又苦又甜。西施叹了一口气,一时感动,垂下泪来。她不信母亲的话似的,急急地出门去,来到江边,只见水流奔腾。西施望着青山,暗暗起誓:大哥哥,有朝一日,我愿拿命来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范蠡走出施老头家,心中如有一块巨石。初来越国时,听文种说这里人们山居,食不果腹,还无所体察。如今眼睁睁看见了,心情惨痛难以平复。他自知不能再为儿女情长蹉跎光阴,有太多事情等着他去做。他沿着浦阳江漫步,脑海中反复思索,如何帮助施老头这样的人家充实仓禀。几年来,他走过越国许多地方,深知越地并不匮乏,其茂盛的山林中盛产香榧和苎麻,海蚌里的珍珠又大又亮。若能与楚国乃至北边的吴国互通有无,村民不至于如此穷困。
范蠡骑上了马,四处寻访愿与他一道采收香榧的精壮男儿。寻遍苎萝村的方圆十里,有十余人愿意和他同去。有年迈的老者,也有乳臭未干的小子。他们对范蠡莫名地信任,听说采香榧可使粮仓充实,都想跟着去。其中一位老者还精通晒香榧的方法,这让范蠡万分欣喜,索性住在他的家里,一心求教。一个晴天,范蠡不等晨露退去,便和村民们出发了。他们扛着竹梯,背着竹篓和绳子走入茂密的会稽山脉。
香榧三年才熟一果,而他们运气不错,几番探寻后找到了数棵结了熟果的香榧树。范蠡交代大家,一人爬梯子上树采果,一人扶梯子树下装篓,通过收放绳子来运送果篓。老者交代大家,要找假种皮开裂且为黄绿色的果子,同时拿着一颗熟果示范。之后众人开始忙碌起来。装满香榧的竹篓一趟趟从竹梯上顺着麻绳被放下来,再空着上去。暮色降临时,老老小小们背着采摘下来的果实,小心翼翼地运回村去。老者指点大家把香榧放在阴凉处晾晒,待果实褪去假皮,再次复晒。一段时间后,他们得到了数篓珍贵的香榧果。
范蠡即将带领村民去边境集市贩卖香榧。出发之前,他不忘盛一陶罐香榧,嘱咐一个小子送去村西的施家。之后,他领着村民,牵马驮着香榧,走迢迢长路,换回了米和咸肉、铁制的农具以及盛放粮食的漆器。回途中,范蠡坐着马慢走,有时也给老者和走累的同伴坐。村民们兴高采烈,一路唱着越歌。范蠡头一回觉得这“蛮声”好听,于是以笛声相和。声音相杂,其乐融融。
如此往来数次,村民们对买卖路线熟门熟路了。一传十十传百,采香榧的百姓越来越多。除了采香榧,他们也采葛种麻。苎萝村的农具也越来越多,村民得以开垦荒地,筑堤围塘。周边山民听说苎萝村的人们采果种田,晴雨寒暑皆有温饱,都纷纷来此居住。
西施抱着香榧果罐,得知那救她的大哥哥仍在苎萝村,连日带着村民买卖货物,扶植农桑,更加钦佩他。她不甘寂寞地和邻家女伴郑旦一起浣纱,心中暗暗期待着能再见到来这里散步的范蠡。不过,日复一日,范蠡竟一直没有出现。
正当范蠡带着苎萝村百姓围塘垦荒,楚国郢都陷落。九年前,伍子胥献计用一把藏在鱼肠里的短剑刺杀吴王僚,帮助公子光继位。在伍子胥的努力之下,吴国富国强兵,伺机伐楚。子常战败自刎,昭王逃亡。已逝的平王亦未能幸免,被伍子胥掘了坟墓,陈骨腐肉挨了泄愤的三百鞭。一时间,楚国烽火硝烟,百姓苦不堪言。
在越楚边境,范蠡遇到了当初送他们来越国的车夫,打探到柏举之战的情况。不出他所料,吴兵从水路奇袭制胜。最关键的失利还在于令尹子常贪功,不顾大局率先迎战,破坏了有效的防御策略。范蠡忧心忡忡,因为他失去了哥哥范伯的消息。家书寄了一封又一封皆无回应,连代为收信的药铺掌柜也不知所踪。范蠡正欲回宛县,却收到了文种的一封帛书。信中写道:局势有变,速回埤中。
范蠡搁下担忧,直奔埤中。他再次路过了浦阳江。这里水气氤氲,雾色弥漫,依稀可见农人种桑植麻,光景和他初来时已截然不同。范蠡驻足片刻,他很怀念那些和村民采香榧的日子,并没注意到,河岸上的一个女孩正不自觉站起身来,惊喜而紧张地凝视着他。西施正想叫范蠡,却不知他的名字,只见他转头上了马。西施丢下手中纱,远远地喊“大哥哥”,可他已上马离去。西施急了,冲上了岸,追了起来。同时不停地叫:“大哥哥,停一下,大哥哥……”
西施脚下不稳,跌了下去,而那匹马儿却越跑越快。西施伤心又沮丧地泪水涟涟,惟见一袭白衣伴着马蹄声的消失越来越远,如一朵垂地的流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