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6章 蜀道铃音
一
蜀道的夜雨像万千根银针,将玄宗车驾的黄罗伞盖刺成筛网。李隆基蜷在漏雨的銮舆中,耳畔忽有铜铃破雨而来——那不是梨园乐工调玉磬的清越,倒似白骨相撞的闷响。他枯槁的手指掀开车帘,瞥见悬崖下的招魂幡在风中撕扯,幡尾系着的铜铃刻满巫咒,每声震颤都抖落些带血的符灰。
“圣人口含的玉蝉...可要更换?“高力士的嗓音裹着雨气飘来,手中捧着的金盘里,那枚保尸玉蝉已裂成两半,露出中空处藏着的半幅《霓裳羽衣曲》残谱。玄宗忽然嗅到玉蝉内渗出的瑞龙脑香,这气味本该在骊山温泉氤氲,此刻却混着腐木与尸臭,令他想起马嵬驿佛堂那截缠着白发的罗袜。
二
子夜的山民唱起招魂调,铜铃节奏暗合《雨霖铃》的宫商。高力士借着补伞的油灯光,将传位诏书的素绢裁成伞骨衬里。金针穿过“灵武“二字时,他看见自己颤抖的指影投在绢上,像极了睢阳城头张巡写血书时的断指。“大家莫动...“他哑声喝止颠簸的车驾,针尖却猛然刺破“太子亨“的“亨“字,血珠浸透的笔画竟在绢上蠕动如蛆。
“力士啊...“玄宗忽然梦呓般开口,銮舆外的铜铃骤响,惊飞了伞盖缝隙栖息的寒鸦。那鸦羽间粘着片素绢,正是南霁云射出的求援血书残片,此刻被雨水泡胀,显出新字迹:“亥时清渠“。高力士的喉结滚动,将诏书最后一角塞入伞骨时,忽觉有冰凉视线刺在后颈——杨国忠的旧部正透过车帘缝隙窥视,那人护腕上染着朱雀大街的焚书灰烬。
三
栈道的腐木在车轮下呻吟,高力士数着铜铃的间隔缝制诏书。金线在黄罗缎上勾出龙纹,针脚却渐渐扭曲成安禄山金帐的狼头纛。当第七枚铜铃在崖壁撞碎时,他突然摸到伞骨夹层里的硬物——半枚嵌进木纹的开元通宝,钱背的黍米刻痕正与睢阳城头射出的求援信相同。
“报——!“探马的嘶吼撕裂雨幕。高力士的银针猛地扎穿虎口,血水顺着伞骨蜿蜒,在黄罗缎上洇出个蜷缩的胎儿轮廓。他忽然明白,这伞盖的竹骨皆取自华清宫梨树,那些听过《霓裳羽衣曲》的老竹,此刻正随着招魂铃的节奏发出裂帛之音。
四
五更时分,车驾停驻在废弃的禹王庙。高力士借着祭坛残烛展开伞盖,金线缝合处突然渗出硫磺味——诏书的墨迹遇热显影,素绢背面竟是用龟兹墨绘制的灵武行宫图。当他试图揭起夹层时,伞面黄罗缎突然绽裂,露出杨贵妃的十二破留仙裙残片,裙角焦痕拼出“丙寅大寒“的谶语。
庙外忽起山民恸哭,三百盏招魂灯顺江而下。玄宗踉跄追至崖边,见每盏灯芯都燃着《金刚经》残页,火光中浮现张巡在南霁云背上刺青的场景。最末那盏灯突然爆裂,飞溅的灯油在空中凝成个“仁“字,与朱雀大街焚书灰烬拼出的血字如出一辙。
五
破晓的雨丝缠住伞骨时,高力士终于缝完最后一针。金线在“传位于太子亨“处打了个死结,线头藏进伞盖的螭纹璎珞。他抬眼望见玄宗正对江梳头,白发入水的刹那,江底突然浮起三千枚玉蝉,每只都刻着阵亡将士的姓名。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伞盖突然自焚,青烟中传来梨园旧日的《雨霖铃》——那曲调竟与山民招魂铃完美相和,每个音符都化作带血的铜铃坠入深渊。
当最后一盏招魂灯熄灭时,灵武行宫的登基鼓骤然自鸣。李亨手中的诏书突然渗出血色,素绢背面浮出高力士缝制时的泪痕。而此刻的范阳金帐,安禄山正用陌刀挑起燃烧的黄罗伞盖,灰烬中的金线竟在空中重组为《霓裳羽衣曲》的全谱——那缺失的末章音符,正是三百里外蜀道悬崖下,随铜铃坠江的玉碎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