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节 辛酉湘西旱荒
一 因旱致灾
春荒迭接旱荒,以致全省灾重。春荒之后,酷旱致夏秋两收基本无望,全省旱荒惨重。《申报》七月就已报载:“此次湘灾之重,亘古所无。灾区达四十余县,而永顺、保靖、龙山、桑植、永绥、古丈、安化、醴陵情势更迫,饿殍极多,流亡载道。”[21]旱荒来势汹汹。华洋会十月统计,“至目前,灾报来者,计西路二十四县,南路十八县,中路十八县,共六十县;其中有颗粒无收者,如新化、宝庆等县;有只收四五成者,如华容等县;有只收三成者,如岳阳、临湘等县;而沅陵县竟发现饥民几百,泸溪县竟聚有饥民二三千之多,其他宝庆等县亦将有饥民出现,比较春荒更为紧迫”[22]。旱荒灾情扩大到六十县,成灾县份属西路为最。
湘西所在西路为旱荒最重之区,初秋即已出现饿殍。湘西地瘠山多,春荒本就惨重,复遭夏旱,灾重异常。“华洋筹赈会现据各县报告旱灾,共计有七十二县之多”。沅陵“三月不雨,天焦地燃;山粮田禾,均无收成;哀鸿遍野,饿殍载道;秋后无栽种;现正呈请给款购种荞麦;灾民六十余万”。芷江“秋收绝望;因上年奇荒,种子均已食尽;灾民除死者逃者不计外,约二十余万人”。溆浦“灾民八十万”。会同“全县田畴强半赤地,栽种均无,灾民二十余万”。桑植“早稻山粮,收得无几;加以虫蝗助虐,损失愈多,灾民估占全县户口之八九”。凤凰“阴历五月起,旱魃为虐,早稻迟禾,多已枯槁;四乡葛根竹实,掘撷已尽,灾民达万数”。桃源“灾民二十五万”。保靖“二月不雨,水源稍远之田,龟圻殆尽;亦因无雨滋润,含胎不过,山龟杂粮亦皆枯槁”。泸溪“灾民二十余万,出外逃荒者约七万余人”。永绥“秋收无望,灾民二十余万”。永顺“自民国九年起,大旱不雨;现在糠秕俱无,秋收无望;灾民十五万余人”。麻阳“捣草作酱,岩粉充饥,腹胀而死者,不可胜数,灾民二十万人”。乾城“灾民三十余万”。古丈“灾民十八万余人”。[23]泸溪县议长罗英杰致函泸籍省议员,详述旱灾之惨剧。“讵料天未悔祸,重遭干旱。计自阴历五月十三日微雨以后,迄今五十七日,烈日焦灼,曾不少息。”“早稻晚稻,颗粒无收;加以秋日燥烈,山庄杂粮,均已无望;民之转乎沟壑者不知凡几。”“民间绝食,鸡犬牛羊俱已食尽,始而挖葛掘蕨,采口实,割茅根;今则草食木叶,可食之类,无不告罄;神仙土及神仙豆腐亦均无有。”“丁壮流于道途,老弱苟延残喘,其同饿而死者又不知几何矣。”[24]泸溪八月就已有饿殍,可见旱荒严重程度。沅州有署名伯冠者,致电华洋会:“此地快发生饥荒,米每升(11月22日)值一百八十文至二百文之多,价犹飞涨不已。乞食者日见加增。昨日小孩死者颇多,有一人因无法养其子,故掷之江中而死。”[25]
时为贵州袁祖铭政权驻湘代表的张其煦,家境应属不差,竟也以自家为例向媒体呈报沅陵旱荒。“我家的谷子将完,现在也常用蒿葛之类,每当充一餐中饭吃。依这样看来,我家尚且如是,还不知那临近的贫穷人家,是怎样呢!”“我最近的家信,说是我村中二房的人家,无论男男女女,大大小小,尽皆出外逃荒去了,剩只得天全伯一人在家;大房的人,也皆在收拾物件,日内就要出发,将来所剩留的,也不过二老弱者尔;三房的人,就只剩我家和某家两户,今某家犹未去,我家待款甚殷。我接着我的家信,一封封的比前紧急,一封封的比前凄楚。且更有些不能说和不忍说的地方,我且不说了。”[26]
虽然西路湘西各属所报灾情不免存夸大成分,但仍可见,湘西成灾普遍性和整体灾重程度,甚于中南两路,这为是年底华洋会陆续收到的委员履勘报告所证实。
二 民众无力抗灾
在生产力低下的农业社会,御灾能力本弱,一遇灾荒,民众无非以鸡犬牛羊、葛蕨茅根、神仙土及神仙豆腐之类递次充饥,并无有效御灾谋生之方,常年本就食难果腹的湘西百姓更是如此。
耕牛最为农事之要务,农业社会护牛较为严厉,然湘西辛酉灾荒奇重,农民被迫宰食耕牛,以全活命。泸溪县知事快邮代电称:“职县春荒之后,继以夏旱。田禾杂粮,一概无收;草根树皮,采食俱尽;极贫之户流亡转徙,中等之户变为贫民。全县之人,于计穷力尽之余,乃相率打杀鸡犬,宰食耕牛;预备杀食尽净,即行逃乞他方。查阴历中秋一日之内,借以宰杀者,即不下数百头。荒情灾象,惨迫已极。凡受灾各县情形,想必相同。”“惟服田力穑,全恃耕牛”,但为当下活命,顾不及来年生产。而且,“乃因职县县城及浦市镇皆连他县,出城五里,即属他县境域;四乡人民以本县禁止,将牛牵往他县宰杀,再来属县售卖,即非禁令所及”,保护耕牛,非泸溪一县能为。据此,省长公署于10月29日严令各县知事,“准予通令比邻各县严行禁止”。[27]宰食耕牛,非一纸禁令所能为,以致来年春种不得不请赈买牛。芷江包克尔牧师2月3日电华洋会饶伯师称,“目前最关重要者,莫如□农人耕种,□压三月,必须动工,但彼耕牛因饥饿而杀食者,已数千头;其余或被抢去,或遭病毙者,亦数千头”。“牛价每头现在约三十元至五十元之谱”,“倘尊处能至少以五万元之款见惠,则全县均有希望。麻阳县较好,芷江则需牛耕作之田约四十万亩,此间绅士专为筹款购买耕牛之事,请余赴京”。[28]宰食耕牛数量与牛价,可侧证旱荒之重。
能果腹之物食尽,不仅人有忍饿等死,更有严寒冬令之人竟相食。泸溪各公团二月报灾函,“现在冬令放晴,男女老幼皆入山求食,苟延残喘。一遇风雪,则饥寒交迫,死者更不知凡几”。果腹之物食尽,因饿致死者不少。“现届冬令,因饿毙命者日有所闻,如城内杨世金、李家世、杨启文、戴文祥、邓文保、石光华、张大祥、石杨氏、符文华,南乡朱子华、朱文好、杨家凤、杨家发、杨启祥、陈良文、陈良桂、杨正华,北乡李仕彰、杨文蔚、梁正声、符明文、邓仕芝,均于本月前后饿死。此外不知姓名者,尚难悉数。”[29]二月十八日泸溪县议长罗英杰电呈华洋会称,冬令冻饿死者达一千六百余名。“饥寒交迫冻饿难堪,四乡饥民,因而僵毙者,日有数抬。昨经各区报告,一月十四日夜风雪交加,严寒连日,饥民冻馁僵卧,不能出外乞食坐以待毙者,如北区向光明、向光贵、向光志等共计六百余口。二十七夜天将米雹,大如鸡卵,威风凛冽,饥民因而毙命,如苏觉先、石炳儿等,又计八百余口。二月一号,城中煮粥分给,四乡饥民如蚁附,已达三千余名。”“半月以来,饿死无算。经各慈善家施棺掩埋者,共有五百余名。此皆有数可稽,有名可考。”[30]泸溪灾重,当属西路前列。
泸溪冻饿死者甚伙,芷江则人竟相食。在《大公报》刊载的杨蕴川[31]来稿中,详述了芷江饥民食土惨状。“乡民不幸,日则谋食,夜则避匪,食粥不能,以菜继之,甚至野菜草根,树叶陶土,亦以充饥。”果腹之物见少。“传言便水有某姓夫妇二人,子方三岁,卖柴营生。值此米贵薪贱,生计愈艰。一日夫出卖柴,其子向母啼哭求食。母以黄土并炒饭绐之;儿啼虽止,母愤不已,入房自缢;及夫得米归家,妻已死矣。遂将其子溺毙,亦自缢而死。又闻东乡亦有其事,言之殊为凄惨”;食土之法“俗称前为神仙米,后为神仙豆腐云”[32]。神仙豆腐尚在其次,最惨者莫过人竟相食。陈渠珍等湘西将领电请抽收赈捐文曰:“湘西灾情奇重,为百年所未有。自冬□□各属饥民冻死者日以百计,芷江等处甚至有人相食”,“既而实地采访,则不仅树皮草根确供人食,而且以人食人之惨亦复确有其情;又况财谷同荒,不仅无谷可食,即有谷亦复无财可购。以故饿殍纷纷,无所谓少壮,无所谓男女,甚至阖家同尽,全村为墟,湘西各属遍地皆然”。[33]芷江灾重,灾民无力,唯有一死。
来年春荒,惨剧更甚。1922年3月30日《大公报:芷江要讯》称:“近来沅州饥荒较前更甚,约计在城乞食者,每日三四千人不等,饿死者每日约二十余人;至于卖子女者,不胜枚举,且有不要钱而以子女送人者,更有将子女弃之街市,而自去逃生者,种种惨状,犹可说也。尤有骇人听闻而不肯言于口者。西乡米贝一带,有瘦者数人,饥饿已极,将肥者杀之,刳其肉,炙之火上,而争食之。又有将要死之子女用罐子烹而食。”[34]凤凰县署及救荒事务所、县议会等致华洋会函称,凤凰县“自仲春以后,荒象益紧。计自阴历开春迄今七十余日,总计饿毙逾千人,城市棺木一空”。“于阴历三月一日开办施粥共三十五处,每日施粥需米六七十石。”[35]湘西灾重,冻饿死、食人等惨剧层出不穷,灾民无力抗灾。
不仅仅是在荒歉面前无能为力,而且依靠自惭形秽于荒年高昂米价的劳动工资,民众抗灾也不现实。
湘西谷米缺乏,米价日涨,非一般饥民所能承负。从1921年9月前后至来年春荒,湘西米价持续暴涨,甚至一天一价。从上文可知,泸溪十月米每升价铜元50枚,沅州11月米价每升180—200文,可见上涨之快,甚至还一度无米可买。来年春荒,米价则高不可攀。1922年《大公报》所载的湘西米价调查,“古丈各市场粮米价格,与平粜局规定之数相差甚远。查各区斗升,以西英区斗升为最大,冲正区本城区每斗米重二十八斤;市场斗米二元八角,平粜局价斗米二元,各区升斗次之,本城区斗又次之。罗依区每斗米重二十斤,市场斗米价一元八角,平粜局斗米值一元四角;西英区每斗米重三十五斤,大小市场斗米价三元六角,平粜局斗米值二元六角;冲正区每斗米重三十二斤,市场斗米重二十斤,市场价斗米一元八角,平粜局价斗米一元四角;外功全区每斗重二十斤,市场斗米一元八角,平粜价一元四角。”[36]“沅陵谷价每百斤四元九角,米价每百斤七元四角。”“龙山米每斤二百文”,“桑植谷价每百斤六元一角四分,米价每百斤十二元三角”。[37]“麻阳上米每百斤洋十三元二角,中米每百斤值洋十二元八角,下米十一元六角。”[38]谷米缺乏所致米价飞涨,反映了外来谷米价高和进入湘西米量之少,更印证了辛酉旱荒的普遍严重和湘西整体灾重程度。
在高昂的米价面前,以低得可怜的劳动工资度荒,实属妄想。“乾县一县只有饷银四百两,古丈更加可怜,尚不到一百两”。大致换算一下,银一两约为1.5元,按下米每百斤11.6元,乾城一县饷银只够买5000多斤,古丈只够买1200多斤,实在少得可怜。比它更少的,还有普通劳动者的工资。1922年6月《大公报》所载泸溪劳动工资调查,“制造服用品之劳动者:织工(日给)男工供食,工资普通九分;不供食,工资普通二角一分;女工普通九分。弹棉(日给)供食,工资最高一角三分,普通一角一分,最低九分;不供食,普通二角三分。染坊(日给)供食,工资普通八分。成衣(日给)供食,工资普通一角;制帽(日给)供食,工资普通八分;制靴鞋(日给)供食,工资普通九分;制皮货(日给)供食,工资最高一角,普通八九分。”[39]劳动工资难敷一餐之饱,何谈应付高粮价,民众自救于旱荒,也属奢谈。
三 外界质疑湖南有灾
旱荒灾重,远超民众自救能力,本已是悲剧;更令灾民费解的是,外人对湖南辛酉旱荒存疑。
外人尤其北政府,因湖南仍在输出粮食,对于是否成荒,多持怀疑态度。华洋会任修本牧师,在该会成立后的第三天,即6月6日华洋会省公署会议上直言,“湖南此次灾情,我不大信,因为所有谷米,均被人藏了。若均拿出,何至有此灾荒”[40]。邓维真牧师也持相同观点。在7月5日华洋干事会议上,韩理生“报告北京对湘灾冷淡情形,本会应自身竭力进行,期以引起外省外界助力”[41]。北洋政府之所以对湘灾冷淡,源于对历来是粮食出口大省,并仍在大量出口的湖南,不能认定为灾区。聂云台来电警告华洋会,“渠接北京华洋筹赈会外人艾德华电称,闻湘省仍有米粮出口情事,恐难认为灾区”[42],而北洋政府的态度,却又决定旱赈的成败,“华洋筹赈会办理本届旱灾,几专恃北京赈款,别无来源”[43]。这一偏见的改变,有待于华洋会的解释与争取。
即使外人认为成荒,但也认为是人祸所致。旱荒本为天灾,然而,正如李文海所言,“天灾造成了人祸”,“人祸加深了天灾”[44]。上海《申报》认为完全是武人造孽,“湘省去岁春荒灾情即异常之重,其所以成此奇灾,纯由政府之不顾人民生死,极力放米出口所致”。旱荒“灾情既惨重非常,而灾区又达六十余县”,“乃湘省军人对此不仅绝未尽力,且惟知图谋私利,专一包运米粮出口,每石收费由六角至一元不等;政府亦明知故昧,任其所为”。“不特此也,各军官对于地方匪患绝不关心,有时为图贩运烟土之便利且至与匪联络,由是湘西之匪满谷满坑;其余如资江流域亦遍处皆匪,致筹赈会于调查放赈均极为难,该会中西干事对此均极愤怒。”[45]省内媒体《大公报》也认为,人祸为首,天灾次之。“永顺、保靖、桑植、龙山均是山县,田地不过二三成,自民国以来,完全是土匪的势力范围,人民不能安业。张溶川虽曾招抚,然他们一面为兵,一面为匪,并且恃有兵的护符,匪性更加厉害。”“永绥、凤凰、乾城、古丈四县更加山多田少,乾县一县只有饷银四百两,古丈更加可怜,尚不到一百两,实在亏了那几县的人民了。永乾凤又有一个特别原故,三县通号镇筸;前清时候大半是苗地”,“(傅鼐)把苗地都收归公,作为屯田。永绥差不多全县都是,凤凰却为军七民三,乾城却为军三民七,屯田收的谷米专养军士”。而且认为人祸“却又有几种。一数年来兵祸匪祸相因并至,人民多半失业,未失业的也无心田作,时种下粪,都是随随便便,不敢十分劳苦。一前此各县常有勒捐的事,人民没有银钱供应,只有将谷米贱价出售,一时仓廪尽空,无人计及备荒;那时谷米又尽量出口,故各县存谷都顺着湘资沅澧的水徐徐流出了。又政府提征十年田赋也有几许关系,有许多人前此拖欠都要一并偿还,一是增加几倍,哪里有钱,只好把谷不作算了。既有以上种种原因,人民盖藏尽虚,一过天灾,安得而不大荒?”[46]人祸不假,而既然有灾,总得施救。
对湖南旱荒是否成灾的质疑及其成因,有待华洋会甚至北京赈务处实地调查来予以证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