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联通论(增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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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对联简史

第一节 古代对联

一 对偶机制和对偶文体

(一)对偶与对举

1.先秦对偶句

书面语是对口语的模仿和加工,并以散文单句为其主要形态。这是人们对于两种语言表现形式的一般认识。不过,在先秦时期,出于易记(书写)易诵(传播)等原因,加之汉语特质的内在影响,无论是《诗经》《周易》等文学文化经典,或者是民间歌谣、谚语,其中均出现了一定数量的对偶句。这种对偶句中的一部分,其实是“排偶句”,即不避重字的对偶句。若细分起来,其中依附于原文的,可称为对偶;相对独立成文的,可称为对举。对偶可以续对,最终形成骈文、骈赋、连珠以及律诗的一部分;对举可以增字续句,最终成为中长篇幅的对联。可以说,先秦对偶句是骈文、对联等对偶文体的共同远源。

关于对偶、对举,试举例如下。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悲伤,莫知我哀!(《诗经·采薇》)

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易传·系辞上》)

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而挟重器多也。(《战国策·赵策四》)

公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姜出而赋:“大隧之外,其乐也洩洩!”(《左传·隐公元年》)

有孺子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孟子·离娄上》)

周谚有之曰:“山有木,工则度之;宾有礼,主则择之。”(《左传·隐公十一年》)

昔者舜弹五弦之琴,造《南风》之诗,其诗曰:“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三国魏王肃辑《孔子家语·辩乐解》)

不过,在此后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内,对偶续对蔚为大观,对举续句却成空想。这与人们以线性思维为主有关,也与对举对偶句的相对自足、无须“完型”有关[1]

2.秦汉散文与赋

从秦汉散文到两汉赋体,排偶句继续大量存在着,且三重或三重以上的对偶现象明显增多。如:

必秦国之所生然后可,则是夜光之璧不饰朝廷,犀象之器不为玩好,郑卫之女不充后宫,骏良駃騠不实外厩,江南金锡不为用,西蜀丹青不为采。(李斯《谏逐客书》)

浴不必江海,要之去垢;马不必骐骥,要之善走;士不必贤世,要之知道;女不必贵种,要之贞好。(褚少孙《史记·外戚世家》)

且夫出舆入辇,命曰蹶痿之机;洞房清官,命曰寒热之媒;皓齿蛾眉,命曰伐性之斧;甘脆肥醲,命曰腐肠之药。(枚乘《七发》)

3.荀子散文与赋

从秦汉散文到两汉赋体,《荀子》堪称两者之间的桥梁。下面两段对偶句群,其对偶形式已不限于一种。

(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强本而节用,则天不能贫;养备而动时,则天不能病;循道而不贰,则天不能祸。)(《荀子·天论篇第十七》)

(以能合从,又善连横。)(下覆百姓,上饰帝王。)(荀子《箴赋》)

于是,历史很快产生了两种新文体:连珠和骈赋。它们主要由对偶句群(即连续对偶句)组成。

(二)骈赋与连珠

1.骈赋

所谓骈赋,实际上就是押韵的骈文。借用数学语言来讲,骈赋就是骈文与赋的并集,即骈文∪赋=骈赋。现实中,有的学者未能注意到骈赋与骈文的区别,误将骈文《为徐敬业讨武曌檄》称为骈赋。其实,骈赋是赋,既对仗又押韵;骈文是文,只对仗而不押韵。试看骈赋例子:

(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傍,精骛八极,心游万(陆机《文赋》)

况秦吴兮绝国,复燕赵兮千。或春苔兮始生,乍秋风兮暂(江淹《别赋》)

钟山之英,草堂之,驰烟驿路,勒移山(夫以)耿介拔俗之标,萧洒出尘之,度白雪以方洁,干青云而直(吾方知之矣。)(孔稚归《北山移文》)

(我之)掌庾承周,以世功而为族;经邦佐汉,用论道而当。禀嵩华之玉石,润河洛之波。居负洛而重世,邑临河而宴(庾信《哀江南赋》)

以上第二、三例括弧内文字,为不参与对仗的开头语或畸零句。

2.连珠

连珠篇幅极短,今人编写文学史往往忽略不提。学者们多以为连珠和七体、对问一样,实为赋体之旁衍。历史上的连珠确曾是一种独立文体,《昭明文选》《艺文类聚》均有收录。连珠大约成形于战国时的韩非子,得名于西汉扬雄,东汉时班固、贾逵、傅毅奉诏写过这种文体,到西晋陆机则臻于完善。

试看陆机的一篇连珠作品:“臣闻:因云散润,则芳泽易流;乘风载响,则音徽自远。是以德教俟物而济,荣名缘时而显。”作者以比起兴,讲论教化和成名的道理。全篇由两组对偶句组成,单句内的平仄相同,两句之间的平仄不全相对。若能在平仄方面讲求一下,读者就可以将其看作一篇小骈赋了。

文学史上写过连珠的作家不乏名流,除了以上提到的作家,尚有蔡邕、曹丕、陆云、张华、葛洪、沈约、萧衍、庾信、晏殊、刘基、张之洞、俞平伯等人。前人写连珠,并非都是用来陈述意见或发表议论,很多时候只是文人为撰写对偶句而进行的一种练笔活动罢了。

这种“辞句连续,互相发明,若珠之结排”(沈约《注旨制连珠表》)的文体,不仅扬葩振藻,对仗整饬,而且还因“臣闻(或‘盖闻’)……是以(或‘故’)……”的固定格式而兼具逻辑性。严复在翻译《穆勒名学》时,甚至直接将三段论译作“连珠”。严复的译法未必见得准确,陆机确曾创造了三段式,但对后世发生影响的还是二段式。所以,逻辑学界最终的认识是:“(连珠)弱点是其多彩的文学性、多义的隐喻性往往掩盖了逻辑论式的简明性、严密性。”[2]看来,与其说连珠是应用文(表奏一类的上行文)、说理文体裁,不如说是文学文体裁更为确切。连珠作品,本质上是属于文学范畴的。

骈赋如果不押韵,就成了骈文;连珠如果再压缩篇幅,即截取其中的一组对偶句,就成了骈文式对联。而骈赋和连珠的四言句式,如果同五言诗的句式相结合就会演化为五言联,这种五言联既可以入诗,使之烙上格律的印记,又可以独立自足,成为一种新文体——对联。

(三)对句与摘句

1.从联句到对句

(1)生活里的对句

在南北朝和唐宋人的史书、笔记和诗歌总集里,可屡屡看到关于对句的记载。

《晋书·列传第二十四·陆云》载:“云与荀隐素未相识,尝会(张)华坐。华曰:‘今日相遇,可勿为常谈。’云因抗手曰:‘云间陆士龙。’隐曰:‘日下荀鸣鹤。’”接下来两人便以对方的姓名(字)做谐音处理而开起玩笑来。“鸣鹤,隐字也。云又曰:‘既开青云睹白雉,何不张尔弓,挟尔矢?’隐曰:‘本谓是云龙骙骙,乃是山鹿野麋。兽微弩强,是以发迟。’华抚手大笑。”“云间”为华亭的别称,陆云是西晋时吴郡华亭人,即今上海市松江区人,元代将华亭县升为华亭府,一年后又改名松江府。“日下”指首都,荀隐乃西晋时颍川人,并非首都洛阳人,但颍川距西晋首都较近,故有此说。这则戏谑式轶事从《世说新语》排调篇转载而来,轶事的重点在于显示二人之捷才,略似当代西方的Talk Show(脱口秀),但这并不妨碍今天的人们将其所对文字看作对句。

《全唐诗》卷八百七十一收有晚唐顾云与罗隐一副对句:“青蝇被扇扇离席(顾云);白泽遭钉钉在门”(罗隐)。顾、罗两位诗人也是借景生情,相互戏谑。顾讥讽罗不被高骈(唐末大将)看重,只得怏然离去,罗则反击顾如墙上所钉白泽(一种神兽)图画一般,没有骨气和自由。

陆游《老学庵笔记》卷十载:“蔡攸初以淮康节领相印,徽宗赐曲宴,因语之曰:‘相公公相子。’盖是时京为太师,号‘公相’。攸即对曰:‘人主主人翁’。其善为谐给如此。”蔡攸乃蔡京之子,蔡京任相时改定官名,以左右仆射为太宰、少宰,蔡京以太师兼太宰,总领尚书、中书、门下三省,称为“公相”。“相公”是对男子的尊称,这里指蔡攸。

(2)练习里的对句

对句现象是由联句作诗发展而来的,到了后来,则演化为练习对偶、作诗作文(骈)的一种手段。

五代孙光宪《北梦琐言》卷四载:“(温庭筠)才思艳丽,工于小赋,每入试,押官韵作赋,凡八叉手而八韵成,多为邻铺假手,号曰救数人也。而士行有缺,缙绅簿之。李义山谓曰:近得一联句云‘远比召公,三十六年宰辅’,未得偶句。温曰:何不云‘近同郭令,二十四考中书’。宣宗尝赋诗,上句有‘金步摇’,未能对,遣未第进士对之。庭云乃以‘玉条脱’续也,宣宗赏焉。又药名有白头翁,温以苍耳子为对,他皆此类也。”“远比召公,三十六年宰辅”两句,南宋吴坰《五总志》作“远比郇公,三十六年宰辅”,后者“郇”字不易索解,当为“邵”之误。“召公”又作“邵公”,即西周宗室姬奭,周灭商前被封于召(在今陕西扶风),历经武、成、康三世,居官数十载,成王时曾出任太保。“二十四考中书”,唐代郭子仪任中书令一职时间长,主持官吏考绩达二十四次,后因以称颂秉政的大臣位高任久。“庭云”,《北梦琐言》称温庭筠或作“温庭云”。

2.从摘句到对联

作为文坛风气,摘句同样始于六朝。“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谢灵运)的例子不必细说,盛唐诗人王湾有《次北固山下》诗:“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其中颈联尤为世人所激赏。殷璠《河岳英灵集》卷下载,宰相(燕国公)张说还将它题于政事堂,“每示能文,令为楷式”。

诗人们将这些对偶句式诗句,写在诗板等处反复品味,日复一日,必然凸显对偶句的特殊价值。唐代律诗正是在永明体的基础上吸收了它们,并将对仗作为规则之一而蔚为大观的。元代辛文房《唐才子传》卷五载:贾岛作《忆江上吴处士》时,最先想到的不是非对仗的首联,而是讲求对仗的颔联,即先触景而有“落叶满长安”句,而后得对句“秋风吹渭水”,并因此“喜不自胜”。

“近水楼台先得月。”唐人继承齐梁永明体诗歌遗产,完善而为近体诗,本属顺理成章,但这也带来另一个问题。由于近体诗和骈文的巨大成就,对举式对偶句成长的可能性随之受到抑制。如黄河夺淮一般,本来可以与近体诗、律化骈文平行发展的对联,却因此由潜在的“兄弟关系”变成了“父子关系”。作为晚出文体,对联甫一问世,就既讲对仗,又讲平仄。

与此同时,由于听任这种新的对偶文体向社会文化诸多领域渗透,其结果,一方面使得对联的应用性大增,即以罕见的多方位发展的面貌出现在文体百花园里;另一方面,也使得对联在字数多寡、平仄分布等游戏规则方面,迟迟难以定型。[3]

二 走向对联

(一)口号、酒令对偶句

有唐一代,乃骈文和近体诗的黄金时代。除去上面提及的李商隐、温庭筠,还有令狐楚、段成式等人,他们既是晚唐骈文的代表作家,又是著名诗人。骈文方面,他们一反中唐以来骈文散文化的倾向,重新开始了四六文创作。李、温、段三人的文字甚至被合称为“三十六体”(“三才子体”之误)。诗歌方面,李商隐以对仗精工的七律冠绝当时。温庭筠除了艳丽的古风和词,也有规整清拔的近体名句,如国人耳熟能详的“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回日楼台非甲帐,去时冠剑是丁年”。

受骈文和近体诗影响,唐代部分口号、酒令被诗人格律化、对偶化,变成了四六言骈文式对偶句,或五七言律诗式对偶句。这里所谓口号,是指不经起草,随口吟成的诗。这种将口号等口语化文体格律化、对偶化的风气,一直延续至五代甚至宋代,只是原有的“口号”名称有时变作“口占”。

唐代刘餗《隋唐嘉话》卷中载:“贾嘉隐……年十一二,贞观年被举,虽有俊辩,仪容丑陋。尝在朝堂取进止,朝堂官退朝并出,俱来就看。余人未语,英国公徐先即诸宰贵云:‘此小儿恰似獠面,何得聪明?’诸人未报,贾嘉隐即应声答之曰:‘胡头尚为宰相,獠面何废聪明。’举朝人皆大笑。徐状胡故也。”南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第二十一亦引蔡宽夫《诗话》云:“(令)麑触槐,死作木边之鬼;(答)豫让吞炭,终为山下之灰。”——以上为四六言骈文式。

唐代赵璘《因话录》卷五载:“秘书省之东……即右威卫,荒秽摧毁,其大厅逼校书院,南对街史台。有人嘲之曰:‘门缘御史塞,庙被校书侵。’”五代王定宝《唐摭言》卷十亦载:“何娟,湘南人也,业辞。尝为《潇湘赋》,天下传写,少游国学,同时潘纬者,以古镜诗著名。或曰:‘潘纬十年吟古镜,何涓一夜赋潇湘。’”——以上为五七言律诗式。

比起先秦对偶句,唐代近体诗和律化骈文在促进对联的产生方面,其贡献更为具体。首先,它提供了诗骈二体句式,使得对联语句更加精致化。其次,它强化了字词相对的要求,使得对句由一般性的对偶走向严格的对仗。再次,它增加了平仄要求,使得对句在声律美方面得以完善。

饶是如此,唐宋两代也未完全解决对联之“联”的问题。仔细考察就会发现,以上口号(口占)、酒令对偶句与后世公认的对联相比,虽然也是两两对照,但对照的双方往往是两种各自自足的事物,如果脱离具体语境而单独示人,它们可能风马牛不相及。另外,口号式对偶句基本属于就事叙事,[4]只有贾嘉隐的对偶句有一点发挥。事实上,由于历史的惯性,这类对偶句在唐宋时期依然被视为骈文或律诗中的两句(残诗)。即便迄于当代联界,其看法也不尽一致,有人视之为对联并以此作为对联正式产生的标志,有人不以为然并另有所据。[5]正是由于口号、酒令对偶句这种不尽浑然性、不全独立性,即亦骈亦联、亦诗亦联的性质,笔者才格外看重孟昶题桃符对偶句。

(二)关于残诗

在古文献里,残诗也叫“断诗”“残句”“句”,与口号、酒令一样,部分残诗是对偶句形式。其中,有的是口占而出的两句,有的本是一首诗,由于各种机缘,流传下来的只有两句。

《全宋诗》收录了北宋王钦若的两句文字:“龙带晚烟归洞府,雁拖秋色入衡阳。”按照《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第二十五引蔡绦《西清诗话》的说法,这是宋真宗赵恒早年做开封府府尹时,发现某家屏风上有此“一联”;但他询问时,还是称为“何人诗也”(有异文)。南宋曾敏行在《独醒杂志》卷一里也记载了这联残诗,但所讲故事却是另一个版本,“(王钦若)微时,往观社求祭肉”,为证明自己才学,将两句诗“取炭画猪皮上”。从内容上推测,这联残诗应该是摘句联,不算触景生情的口占。

与上例记载不详相反,下面几则口占诗故事,在古文献里交代得比较明确。南宋俞文豹《清夜录》载:“范文正公(注:即范仲淹)镇钱塘,兵官皆被荐,独巡检苏麟不见录,乃献诗云:‘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此为对偶句。北宋钱易《南部新书》载:“令狐相绹,以姓氏少,族人有投者,不遗其力,繇是远近皆趋之,至有姓胡冒令者。进士温庭筠戏为词曰:‘自从元老登庸后,天下诸胡悉带令’(注:《全唐诗》作‘铃’)。”此为非对偶句。

残诗如果是对偶句形式,则可能被看作对联。五代时僧人契盈,曾以钱塘潮为题材作对偶句:“可谓三千里外一条水,十二时中两度潮。”《旧五代史》卷一百三十三“世袭列传二”最初记载它时,明言“时人谓之佳对”,《全唐诗》收录时也仅视其为“句”(即残诗),但到了《楹联丛话》卷一“故事”则被改为“时人称为骈切”,并无端加上“契盈因题亭柱”一内容。

无论残诗是否为对偶句形式,有的可能永远残缺,有的则可能被人补全。苏辙《栾城后集》卷三有《补子瞻赠姜唐佐秀才·引》载:苏轼谪居儋州时,为颇有中州士人风范的琼州文人姜唐佐赠诗:“沧海何曾断地脉,白袍端合破天荒。”并答应待姜登科后再为其补足全诗。由于苏轼不幸早逝,后由弟弟苏辙代行诺言,将残诗两句扩大为七律一首。

需要注意的是,明代之前的文人也有所谓“联”“对联”的说法,但他们的所指或为指近体诗式对偶句,或为指骈文式对偶句,与明清对联尚有一定区别。明代魏学洢在散文《核舟记》里,集苏轼《后赤壁赋》《前赤壁赋》里的句子而成“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并称之“对联”。因为内容的不尽圆融,这副所谓“集句联”只能说是骈文式对偶句,算不上严格意义上的对联。

(三)桃符对偶句

1.从桃符到春联

桃符的制作和取名,与民间信仰和道教有关。古称桃木为仙木,以为其有避邪驱鬼之效。两汉时期或刻绘人形,或书写吉语,制成“桃梗”“桃人”。除了插地的桃梗之外,还有随身的桃卯,它们都是辟邪之物。“桃梗”等词比较质朴,大约从隋代杜公瞻注解《荆楚岁时记》起,更显宗教化的“桃符”一词产生了。

桃符的形制、内容并非一成不变。南朝梁宗懔《荆楚岁时记》载:“(正月一日)造桃板著户,谓之仙木。”这里的桃板不仅与桃梗形制不同,而且从插地移到了著户。南宋陈元靓《岁时广记》卷五“元旦”条引北宋吕原明《皇朝岁时杂记》“写桃版”云:“桃符之制,以薄木版长二、三尺,大四、五寸,上画神像、狻猊、白泽之属,下书左郁垒、右神荼,或写春词,或书祝祷之语。岁旦则更之。”但《岁时广记》卷五“插桃梧”条又载:“今人以桃梗径寸许,长七八寸,中分之。书祈福禳灾之辞,岁旦插于门左右地而钉之。”可见两宋时期的桃符从形制到使用位置,具有多样性和复杂性。参照《皇朝岁时杂记》等书的说法,桃符内容的演变大体如下:北宋之前以画像为主,北宋时改作上画神像、下书文字,到了南宋又发展为仅书神名或其他文字。

元代桃符文字与春帖子文字界限模糊,可能也书写“长命富贵/宜入新年”等吉语。明代桃符功能被进一步分解,以致门神、春帖子、桃符三者并行于世。清代“秦琼敬德”二门神在民间(所谓“小户”)极为常见,但桃符的遗痕犹在。顾禄《清嘉录》卷十二“神荼郁垒”条载:“或朱纸书神荼、郁垒,以代门丞,安于左右扉。”清代中期以后,红纸春联代替桃符辟邪物,桃符作为一种物质载体退出了历史舞台。到了光绪后期,桃符成为春联的同义语。桃符风俗的消逝,当归因于近代纸制品文化的发达,以及人们鬼神观念的淡化。春帖子与春联关系直接,可被看作春联的近亲,但人们不应忘记春联的远源——桃符。

2.孟昶“新年/嘉节”五言联

梁章钜在《楹联丛话》卷一“故事”开首,即引述了北宋张唐英(1029—1071)《蜀梼杌》的相关记载,云:“(五代之时)(后)蜀未归(北)宋之前,一年岁除日,(后蜀皇帝孟昶)令学士辛寅逊题桃符版于寝门。以其词非工,自命笔云:‘新年纳馀庆;嘉节号长春。’后蜀平,朝廷以吕馀庆知成都,而长春乃太祖诞节名也。”《宋史·列传第二百二十八·西蜀孟氏》对此也有类似的叙述文字。

作为最早记载该段公案的史书,《蜀梼杌》“卷下”记述孟昶联的原文是:“周世宗先欲平蜀而不果,至太祖始克之。蜀未亡前一年岁除日,昶令学士辛寅逊题桃符板于寝门,以其词工。昶命笔自题云:‘新年纳馀庆,嘉节贺长春。’蜀平,朝廷以吕馀庆知成都,长春乃太祖诞圣节名也,其符合如此。昶之行,万民拥道,哭声动地,昶以袂掩面而哭。”

这段文字有两处疑点:第一,“蜀未亡前一年岁除日”是一句,同样的意思,在白化文校本《楹联丛话》里是两句,即“蜀未归宋之前,一年岁除日”。体会该段文字的前后语境,孟昶联事件应该发生在后蜀亡国的前一年。果真如此,则张唐英的表述不够严谨。按照常规,一个事件在发生前,是不可以作为叙述标识的。此外,“一年”也可以表示“某一年”。第二,“昶令学士辛寅逊题桃符板于寝门,以其词工。昶命笔自题云”一段,中间疑有脱文,因为古人行文一般不会在此倒装。对此,《宋史》和《楹联丛话》分别改作“昶以其非工”“以其词非工”,从逻辑上讲,后两者的改动是能够成立的。

3.所谓孟玄“天垂/地接”四言联

北宋黄休复(约活动于宋真宗咸平年间)《茅亭客话》卷一“蜀先兆”载:“蜀主每岁除日,诸宫门各给桃符一对,俾题‘元亨利正’四字。时伪太子善书札,选本宫策勋府桃符亲自题曰‘天垂馀庆、地接长春’八字,以为词翰之美也。至是,吕公名馀庆,太祖皇帝诞圣节号长春,天垂地接,先兆皎然。国之兴替,固前定矣。”

这里的“正”本作“贞”,为避宋仁宗赵祯名讳而改。该则资料在倾向性方面,更加偏向“谶语”之说。这里的问题有二:第一,伪太子何人?策勋府何处?据北宋秦再思(约活动于宋真宗咸平年间)《洛中记异录》:“孟蜀于宫城近侧,置一策勋府,时昶之子喆居之。”由此推知,黄休复所记的“天垂馀庆、地接长春”“八字”当为孟玄喆所作。当代有研究者据此认为,在后蜀灭亡后,辛寅逊等人为了献媚,特将孟玄喆四言骈联篡改成了五言诗联。但这仅为推测,并无其他证据。第二,令人不解的是,《洛中记异录》又说:“昶以岁末自书桃符云:‘天降馀庆,圣祚长春。’喆拜受,置于寝门之左右。”[6]“八字”文字稍有不同,作者又变回了孟昶。

4.所谓辛寅逊“新年/佳节”五言对偶句

北宋杨忆(974—1020)《杨文公谈苑》“蜀中桃符”载:“辛寅逊仕伪蜀孟昶,为学士。王师将致讨之前岁岁除,昶令学士作诗两句,写桃符上。寅逊题曰:‘新年纳馀庆,佳节契长春。’明年蜀亡。”这里称“作诗两句”,作者也变为辛寅逊(辛夤逊)。有人据此怀疑“天下第一联”不是对联。鉴于当时对联与诗、骈的特殊关系,这种怀疑可以理解。但是不论杨忆等宋人怎样称呼这两句文字,读者都应注意一个事实:第一,该联是作者专意撰写的,截至目前,还没有资料证明它们是来自律诗或骈文的摘句联;第二,写字的处所是在具有对称性质的桃符上,而不是像唐人那样“书壁”或者写在别处。

5.孟昶桃符春联小结

根据龚联寿的提示,《蜀梼杌》所载孟昶联的原文是:“新年纳馀庆;嘉节贺长春。”是梁章钜将后句误作“嘉节号长春”。至此,一副“新年/嘉节”联,共有三个作者、五个版本。三个作者是孟昶、辛寅逊、孟玄喆。五言诗联三个版本是“嘉节号长春”“嘉节贺长春”“佳节契长春”。四言骈联两个版本是“天垂馀庆、地接长春”“天降馀庆,圣祚长春”。

因为版本不同,加之一语成谶的叙述,当代联界曾对孟昶“新年/嘉节”五言联的真实性产生过怀疑。这自在情理之中。不过,在没有新的文献证据出现之前,该联仍是“楹帖之权舆”研究中最为基本的资料。

关于孟昶“新年/嘉节”五言联,有以下四点需要指出。

第一,在“新年纳馀庆/嘉节号长春”这一常规版本中,前句(上联)的平仄安排,套用的是近体诗特拗句形式。这恰好说明,王力给出的对联来自律诗中间两联的判断不无道理。王力的原话是:“对联(对子)是从律诗演化出来的。”[7]

第二,这联对偶句表现了一个共同主题:欢度春节。与先前的“对对子”相比,这是一个很大的不同;就文体生成而言,它更具有标志性。它不啻向世人宣示:对偶句可以摆脱罗列材料、概括事实的被动局面,走向自由表达和自我抒情。

第三,对偶句开始被书写了,而且最终的归宿是悬挂,就对联书法而言,这无疑也具有标志性,只是悬挂的建筑方位,暂时是寝门而非楹柱。

联界有人胶柱鼓瑟,反复强调楹联并非门联或其他建筑物联,其实不必总是如此。清代流行“楹联”一词并影响至今,此乃事实,但该词若想完全名副其实,必须有空无依傍的堂前二柱(“楹柱”)作为现实条件,而这对于古代小门小户和现代非别墅型民居来讲,显然无从谈起。所以很多时候,“楹联”一词只能是建筑物联甚至书写联之泛指。值得玩味的是,在老北京四合院住户的门扇上,至今还保留着书写或镌刻的四五言对联。这些清代到民国的“门联”,除去家训(格言)、书画(抒怀)、行业(广告)等类别,还有祈福纳祥、近似春联的一类,如“家祥人寿/国富年丰”“瑞霞笼仁里/祥云护德门”。另外当代不少南京居民,也保留着在门扇上贴春联的习俗。看到老北京门联(春联)与南京市门联(春联),再联系这里的孟昶联,受众可能会想到“复古”二字。

第四,对联的书面化、视觉化可谓划时代的进步。现代生理学告诉我们,人类70%至80%的信息获取来自视觉,视觉是人类认识世界、改造世界的主要途径之一。对联从冲口而出发展到书写乃至悬挂,固化了自身形象,改变了存在方式,为人们认识和发展一种新文体、新艺术、新民俗提供了视觉平台。

(四)春帖子对偶句

春联的另一个来源,是春帖子对偶句。按照《说文解字》的说法,“帖,帛书署也”。与桃符对偶句分挂于门之两侧不同,春帖子是写在一块丝绸或一张纸上,然后或贴或呈。南朝梁宗懔《荆楚岁时记》载:“立春之日,悉翦彩为燕以戴之,帖宜春二字。”这里的戴纸燕和贴“宜春”,应该是两种行为。至于粘贴“宜春”帖的位置,从孙思邈《千金月令》“立春日贴宜春字于门”、张子容《除日》“拾樵供岁火,帖牖作春书”到韦庄《立春》“殷勤为作宜春曲,题向花笺帖绣楣”,无疑都指向了门窗。不仅如此,张、韦二人的诗还表明,岁除之日也贴春帖子,而且其内容可能不限于“宜春”二字。“春书”即春帖子,“宜春曲”大约也是指春帖子。事实上,唐代的剪镂工艺广泛用于岁时节令。现藏于日本正仓院的两枚唐代“人胜”实物,就是在“人日”即正月初七贴出的。这两枚“人胜”在日本明治时代已经破损为两枚九片,一枚绞罗格子内有十六字韵文:“令节佳辰,福庆惟新,燮和万载,寿保千春。”可以看出,四句韵文有两两对偶的意味。两宋时期,大臣向宫廷进献“春帖子词”之风大盛,以配合统治者休憩之地及时张贴“春(立春)端(端午)帖子”,但其文体均为五七言绝句形式。以真德秀为例,笔者检索《全宋诗》,发现他几十首帖子词都是献给皇帝阁、皇后阁、东宫等的,一类是“端午帖子词”,另一类是“春帖子词”,所用文体也都是五七言律绝,而非对偶句(残诗)。不过,梁章钜所记的真德秀自贴春帖子是一个例外。梁章钜《楹联丛话》卷一“故事”载:“浦城真西山先生,尝读书邑之粤山,名其斋曰‘学易’,即今南浦书院地也。有春联云:‘坐看吴粤两山色;默契羲文千古心。’”这段文字其实来自明代王圻、王思义父子《三才图会·人物·七卷》,原文是:“春帖云:‘坐看吴越两山色;默契羲文千古心。’”梁章钜擅改“春帖”为“春联”。迄于元代,以对偶句所写的春帖子已有不少。据刘太品对蒲道源(1260—1336)作品的统计,《闲居丛稿》卷九中有“春帖”一节,收录蒲在任国子博士时为内府、翰苑和宰辅大臣李孟所写的春帖对偶句14副,其中12副为七言联,2副为五言联。

有人猜测古人是在春帖子上写对偶句,然后分贴在门楹两旁,这一点,至少在宋元时期还不是事实。不过,元代卢琦(1306—1362)《次郑公除夕韵》里有“援笔题桃帖,焚香供玉宸”句。“桃帖”一词在元代的出现,或可表明桃符和春帖子两个节日民俗产物,有合二为一的趋势。

(五)徘徊中的宋元对联

1.误读与辨证

梁章钜《楹联从话·自序》有云:“如苏文忠(苏轼),真文忠(真徳秀)及朱文公(朱熹)撰语,尚有存者,则大贤无不措意与此矣。”常江也在《对联知识手册》一书中,将王安石、寇准、佛印等人称为“对联大师”。梁、常二人的论述给人以这样的印象:孟昶之后的对联是发展的,宋元之后的成就是巨大的。然而,这或许是一个美丽的误读。

第一,除朱熹外,其他人并无对联专辑传世,而且就已知若干副宋元名联来看,有的被证实是诗联(摘句联),如赵孟頫题忽必烈皇宫正殿及其应门(正门)春联;有的尚在怀疑之中,如苏轼题广州真武庙联;有的不好遽定究竟是残诗,还是口号对联,如明代陆容《菽园杂记》所云:“‘一弯西子臂,七窍比干心。’咏藕诗也。相传卫文节公(注:即南宋卫泾)作,未知是否。”有的则是后人编造的“故事联”,如“苏小妹三难佛印”[8]联。

赵孟頫题联,来自戴冠(1442—1512)《濯缨亭笔记》卷六所载:“赵子昂善书,有文名,元世祖初闻赵子昂之名,即召见之。子昂丰姿如玉,照映左右。世祖心异之,以为非人臣之相。使脱冠而头锐,乃曰:‘不过一俊书生耳。’遂命书殿上春联,子昂题曰:‘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又命书应门春联,题曰:‘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有异文)遗憾的是,无论是早先的记载者戴冠,还是后来的引述者梁章钜,他们都未能指出“九天/万国”联摘自王维诗《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日月/山河”联摘自陈后主诗《入隋侍宴应诏》,换言之,赵孟頫只是书写者而非原作者。广州东山真武庙确乎有联:“逞披发仗剑威风,仙佛焉耳矣;有伏虎降龙手段,鬼蛇云乎哉。”但该庙始建于明代,所以不存在苏轼题联一说。另从联文上看,全联虽为七五七五式,但前后两句节奏分别是一六和二三,节奏变化大而语感流畅,不似宋人作派,疑为明人所为。

第二,以孟昶为代表的改造旧风俗、催生新文体的“实验”,遭遇“瓶颈”,跟进者既少,写得像春联者更少。“娇儿学做人间字,郁垒神荼写未真。”(《鹧鸪天·丁巳元日》)写在姜夔家门桃符上的,依旧是两个门神名。“想椒盘寂寞,空传旧颂,桃符冷落,谁撰新诗。”(《沁园春·太岁茫茫》)陈人杰倒是想写新辞,但他写出的“新诗”,未必就是对偶句。

在诸多宋元笔记里,作者们所记载的同朝代桃符对偶句,约有20副,内容上可谓形形色色。例如两宋之际张邦基《墨庄漫录》卷八载苏轼题王文甫桃符“门大要容千驷入/堂深不觉百男欢”,除去孟昶桃符联,这几乎唯一可查可信的北宋桃符联,但它更像两句谐谑口占;南宋王应麟(1223—1296)《困学纪闻》卷十八“评诗”条载楼钥(号攻媿主人)(1137—1213)题桃符“门前莫约频来客/坐上同观未见书”,像一副书斋联;宋末元初蒋子正《山房随笔》载韩香请人作桃符“有客如(韩)擒虎/无钱请(韩)退之”[9]像一副嵌名题赠联。固然也有个别宋元桃符作品,类似于今天的春联,如宋元之际韦居安《梅磵诗话》载作者自题桃符“历颁岁首三元日/春满城南尺五天”,此外,宋末元初刘壎(1240—1319)《隐居通议》卷十“诗歌五”所载南宋两位杰出将领赵葵、余玠“有桃符句云”,“日燿旌旗开大阃/风传鼓角到中原“威行玉斧山河外/春在金符掌握中”,个中也有春的气息;但如前所说,元代桃符上书写最多的文辞,可能是词句等长却不对偶的文字,如“长命富贵/宜入新年”之类。[10]

第三,在元代,以对偶句写春帖子的势头甚猛,超过以对偶句写桃符的形势。像蒲道源“日月大明黄道阔/星辰高拱紫垣深”,已近乎春联里的通用联了,但杨瑀(1285—1361)《山居新话》卷一里所载作者(时为奎章阁属官)自题寓所春帖“光依东壁图书府/心在西湖山水间”,依旧有似律诗中间一联,只是显露了作者一点情怀而已。

至于《濯缨亭笔记》所载赵孟頫题皇宫春联,到底是上下联分帖的纸质春联,还是写在同一张纸上的春帖子,由于《元史·赵孟頫传》相关记载阙如,笔者暂时还难以作出判断。谈迁(1593—1657)《枣林杂俎》(整理本取名《谈氏笔乘》)“黄麟题联”条载:“‘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相传解学士题殿门者,非也。洪武中,莆田黄麟黄伯厚,以文学荐对大廷,称旨,赐第一人,授翰林应奉。冬至,祀圜丘。御制门联云:‘大明日月光天德,洪武山河壮帝居。’麟佯狂踢仆之,上怒。麟奏曰:‘此陈后祖句,天朝效之,岂不羞乎?’上曰:‘尔便易之。’麟口占曰:‘乾坤一统归洪武,日月双轮照大明。’上称善。”有人据此怀疑,是明代人将这副陈后主联从解缙、黄麟等人那里取来,安到“贰臣”赵孟頫头上。此说或许有理。虽说《濯缨亭笔记》编纂相对严谨,但也不能完全排除是明人所为的可能性。他们或以明代联俗倒推元人行事,或采用耳食之言,以此编造赵孟頫创作春联的故事。

第四,所谓宋元出现园林联、酒店联、寿联、自挽联等新类型的说法,由于转载有误、记载不明、摘句联居等情形居多而自打折扣。朱熹所题书院联倒像是原创,且文学性极高,但朱联乃清人所辑,有些联语有墨迹图片可证,有些则需要进一步辨伪。[11]

先看所谓宋代园林联“十里水中分岛屿/数重花外见楼台”。该联出自《蜀梼杌》卷下所载:“十二年八月,(孟)昶游浣花。是时蜀中百姓富庶,夹江皆创亭榭游赏之处,都人士女倾城游玩,珠翠绮罗,名花异香,馥郁森列。昶御龙舟,观水嬉,上下十里,人望之如神仙之境。昶曰:‘曲江金殿锁千门,殆未及此。’兵部尚书王廷圭赋曰:‘十里水中分岛屿,数重花外见楼台。’昶称善久之。”“十二年”应为公元946年,此时与北宋建立时间即公元960年还有一段距离。这副“园林联”其实是五代时期的一联口号诗。

再看被称作第一副酒店行业联的“阆苑春风三千客/明月扬州第一楼”。从记载和内容上看,该联近乎春联,只是与宋元桃符联一样,春意不够饱满。明代都穆(1459—1525)在《南濠诗话》里记载了此事:“元盛时,扬州有赵氏者,富而好客。其家有明月楼,人作春题,多未当意者。一日,赵子昂过扬,主人知之,迎致楼上,盛筵相款,所用皆银器。酒半,出纸笔求作春题。子昂援笔书云:‘春风阆苑三千客,明月扬州第一楼。’主人得之,喜甚,尽撤酒器以赠子昂。”但早于都穆的王锜(1433—1499),在《寓圃杂记》“迎月楼春联”条记作“赵子昂过扬州迎月楼赵家,其主求作春联”,明确将该联称为“春联”。晚于王锜但早于都穆的戴冠,也在《濯缨亭笔记》卷六里称其为“春联”。

至于寿联,《楹联丛话》卷一“故事”载:“孙季昭弈《示儿编》载:黄耕叟夫人三月十四日生,吴叔经作寿联曰:天边将满一轮月;世上还钟百岁人。”笔者查南宋孙奕(字季昭)《示儿编》卷十“诗说”“贺生日”条,原文为:“黄耕叟夫人三月十四日生,吴叔经代人作寿诗曰:天边将满一轮月,世上还钟百岁人。”这里的记载有些含混。如果说,从作者意识到最后成形,该对偶句始终只有两句,而称其为“诗”乃宋人习惯而已,那么,将其看作寿联亦无不可,但如果事实并非如此,则应划归残诗之列。

铭旌,即送葬时柩前所竖旗幡。早在秦汉之前,铭旌风俗就已经出现。一般的铭旌只标识死者姓名、官职等实用信息,如“某某之灵柩”,可谓“棺志铭”。但据《宋史·列传第一百一十九·宗泽赵鼎》载,因遭秦桧迫害而绝食身亡的一代名臣赵鼎(1085—1147),死前独写“身骑箕尾归天上/气作山河壮本朝”。单就书写内容而言,这种抒情性的文字固然与自挽联相通,但它毕竟写在了铭旌上面,而铭旌最终是要覆棺入土的。即使这种铭旌再特殊,它也与一般挽联和自挽联有异,同时也与可以长时间悬挂的桃符式春联不同。另据2010年央视网播报,1986年福州茶园山发掘的南宋墓葬的帛幡上有四联文字:“铜竹昔时膺凤诏,风云他日趣鳌头。”“军民上下咸思德;赏罚分明善用人。”“正直忠良摩万姓;宽仁骨鲠劳三军。”“军民揾泪持杯送;无福登消好帅君。”李文郑、时习之认为这是最早的对联(挽联)实物,[12]刘太品则指出最后一联文字不对仗,并认为总体上它们还谈不上今天所说的挽联。[13]另据百度百科“茶园山无名氏夫妻墓”条,该墓还有一帛幡上写:“夔门日日望君来,鄂渚人怀去后思。争似早登黄阁去,普天霖雨总无思。”这里的文体又变成了不甚严格的律绝,讲究黏对却不避重韵。

第五,进入2000年代以来,五代两宋的“题壁文字”“题壁书法”成为传播学和书法学的关注对象。有人因此判定,宋代出现了“题壁联”。确实,除了传说中的朱熹“鸢飞月窟地/鱼跃海中天”等墨迹联外,古籍资料也有这方面的零星记载。然而一来这些对偶句占全部“题壁文字”比重极少,二来它们未必就是我们所要找的对联。例如原载于范正敏《遯斋闲览》(已佚)、后被《苕溪渔隐丛话》等书转引的一段题壁文字云:“予尝于驿壁间见人题两句云:‘谋生待足何时足,未老得闲方是闲。’予深味其言,服其精当,而愧未能行也。此与夫所谓‘一日看除目,三年损道心’者异矣。”这里的驿壁题句其实是摘句联,而非原创对联。南宋吴芾(1104—1183)曾作一诗,其诗序云:“仆平日闻有‘此生待足何时足,未老得闲方是闲’之句,每叹服之,恨不知作者姓名。一日与鲁漕话次,方闻此诗乃福唐(注:福建福清)余倅所作,鲁继录全诗,及余君所梦始末见示,读之使人益起怀归之兴,因成小诗,以记其事。”这里的记载十分清楚:“此生/未老”一联是余倅所作诗中的两句。至于“谋生”“此生”一组异文,实在无关痛痒,无论是范正敏所谓“谋生”联,抑或吴芾所言“此生”联,两者形异实同,均出自同一首诗,此乃确定无疑。

2.成绩与遗憾

宋元对联也不是没有自己的新品种。南宋出现的铭旌联,到了元代则发展为旗联。元代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二十七“旗联”条载:“中原红军初起时,旗上一联云:‘虎贲三千,直抵幽燕之地;龙飞九五,重开大宋之天。’其后毛贵一贼横行山东,侵犯畿甸,驾幸滦京,贼势猖獗。无异唐末。”此外值得一提的,是该时期说唱文学在道白部分都加入了对偶句。这些对偶句既与唐代口号相仿,又新添了几分华丽和超然。它们与同时插入的其他格律文体(诗、词、骈等)作品一起,弥补了说唱(叙事)文学里文采与语言凝练性相对不足的缺憾。例如《碾玉观音》里有对偶句:“皂雕追紫燕,猛虎啖羊羔。”“三杯竹叶穿心过,两朵桃花上脸来。”“平生不做皱眉事,世上应无切齿人。”《董西厢》里有对偶句:“悲欢离合一杯酒,南北东西十里程。”“夫人徒长欢容,大众便生喜色。”到了元杂剧,其下场诗(即口占)有的非对偶句,如“从今经忏无心礼,专听春雷第一声”,有的则为对偶句,如“泪随流水急,愁逐野云飞”。

宋元两代有着408年的漫长历史,为什么在对联创作方面,未能孕育出联界所期待的丰硕成果?

在笔者看来,个中原因或许有四。一是欧阳修领导的古文运动,对骈文这种对偶文体采取既打压又吸纳的斗争策略,使骈文再也无法成为“今文”“时文”而统治文坛,甚至在明代以前连作为一个普通文体而“中兴”的机会都不存在。二是王安石执政时以“经义”取代“诗赋”,可能导致整个社会对于与试帖诗(赋)密切相关的对偶句创作的关注度降低。一个间接证据是:唐代科举要考“试律诗”(即“省试诗”“省题诗”),清代科举也要考它(习惯上称为“试帖诗”),而唐、清两代的对偶文体都很发达。三是宋词元曲发达,文人有自己最适意的抒情消遣方式,加之有其他文体如诗文赋等的补充,社会对新文体对联的需求并不迫切。像蒲道源《闲居丛稿》卷十一“诗联”条所录专门写对偶句的作品,只能视为先驱者的探索及结晶。四是虽然孟昶以对偶句的形式题写桃符,但他很快做了亡国之君;宋代诸皇帝倡导群臣以绝句(诗)的形式进献春帖子,他们的身份则是“威加海内”的大宋天子。尽管“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但若谈及影响力,五代君主岂可与大宋君主同日而语?

三 全面崛起

(一)明清春联与桃符

1.明中晚期至清初春联

迄于明代,尽管桃符、春帖子依旧存在,但由这两种民俗融合而成的彩色或红色春联亦终于问世。明代嘉靖年间(1507—1566)问世的《汀州府志》中“春帖”条有云:“士夫之家俱用五色笺书联句,以贴于门或厅堂柱间,虽工贾家亦买而贴之,以见除旧布新之意。”这里的“春帖”,已与今天的春联基本一致。虽说其用纸仍称“五色笺书”,与今天的红纸似有距离,但读者不妨将它与前面谈及的太平天国以“红黄纸张”书联的记载结合起来,并互参共证。此外,据清初钮琇(1644—1704)《觚賸续编》“归痴”条载:“吴俗每逢改岁,必更易红笺,以吉语书门。”这里所载为明末清初吴地的风俗,它已明确涉及梁章钜《楹联丛话》开头之问:“其必以对语朱笺书之者,则不知始于何时也。”

春联在明代不仅确有其实,而且亦有其名。刘昌(1424—1480)、戴冠(1442—1512)等人分别在《悬笥琐探摘抄》《濯缨亭笔记》里较早使用了“春联”一词。紧跟其后的“嘉靖八才子”之一李开先(1502—1568),则用了“春帖”“春对”“春联”三种称呼。李开先在《中麓山人拙对·序》中说:“近世士夫家,或新岁,或创起亭台楼馆,门楹之间,颇尚对语。”

所谓晚明,多数专家认为它乃明王朝衰落之始,唯独龚自珍以为是新时代的开端。就时间划界而言,诸家看法也不尽一致。这里,暂取从万历登基(1573)到崇祯自杀(1644)共计七十一年的历史区间一说。这一时期的出版界,坊刻机构超过官刻机构,从而成为业界主体,小说戏曲、日用类书、蒙学读物及举业用书成为主要出版对象。尤其是长达四十八年的万历年间,更是古代出版史上的黄金期。就当时对联图书的出版来看,虽说蹈袭翻刻现象严重,例如赤心子汇释的《绣谷春容·奇联摭萃》实是蹈袭了吴敬所编《国色天香·台阁金声》,署名冯梦龙(原书为“冯犹龙”)的《燕居笔记·金声巧联》实为蹈袭余象斗所纂《万锦情林·联类》[14],但总体而言,这些明代出版物还是保存了当时不少对联资料。

《金声巧联》的版本有二:一是署名“冯犹龙”的《新编百家金声巧联》,只有三十条巧对故事;二是署名“余三峰”的《精选百家金声巧联》,共收对联八百多副。因为万历年间刊行的《国色天香》《绣谷春容》《万锦情林》《燕居笔记》等皆为通俗小说集,“冯犹龙”本记述的苏轼、佛印等人的对联故事未必可信。现存于日本的“余三峰”本,署“文化甲子新镌”。“文化”(1804—1818)是日本光格天皇年号,“文化甲子”对应的是明朝嘉庆九年。该书当于此年之前在中国出版,其资料可信度相对较高。

万历年间刊印的《万锦全书》和《万宝全书》,不仅收入当时出现的二三十类对联,而且把“春联”“新春联”大都排在对联类的前面。明末清初时期的史玄,也在其《旧京遗事》里谈到了明代皇宫春联:“禁中岁除,各宫门改易春联,及安放绢画钟馗神像。”

实用联是楹联文化的基础,而春联又是最早诞生的实用联品种。“一花引来万花开”,从此楹联文化一发不可收拾,并终成燎原之势。

不过,春联虽然在明代正式诞生了,但其内容与当年桃符、春帖子一样,复杂多样,与如今习见的春联不尽吻合。明代刘昌(钦谟)《悬笥琐探摘抄》“借酒诗”条载:“予在史馆时,日请良酝酒一斗,然饮少多有藏者。汤东谷胤绩从予索之,诗曰:‘兼旬无酒饮,诗腹半焦枯。闻有黄封在,何劳市上沽。’予尝至其第,见其厅事春联曰:‘东坡居士休题杖,南郭先生且滥竽。’后堂曰:‘片言曾折虏,一饭不忘君’。盖东谷尝从兴济伯、礼部尚书杨忠定公善奉迎銮舆,故云。其东偏曰:‘拄南山笏,闲开北海尊’。其西偏曰:‘长身惟食粟,老眼渐生花’。而豪侠之气,可以想见矣。”“汤东谷胤绩”指汤胤勣,明代军事家,善饮能诗,性格狂放,有《东谷集》。不难看出,这里所谓“春联”,几同后世的室内联。

明代开国皇帝朱元璋好作对联,这在正史、野史里都有反映。野史里的春联传说不好指实,如清代陈尚古(云瞻)《簪云楼杂说》里所记载的朱元璋撰书“双手/一刀”“春联”一事,未著于明代《金声巧联》和清代《明史》,其真实性令人生疑。不仅如此,该联与其说是春联,不如说是劁猪行业联更为合适。但是,正史里的对联记载应该可信。《明史·陶安传》载:“(陶)安事帝(指朱元璋)岁,视诸儒最旧。御制门帖子赐之曰:‘国朝谋略无双士;翰苑文章第一家。’时人荣之。”这里的“门帖子”,大约就是春联,但它与过年的联系却痕迹不显。

《觚賸续编》“归痴”条记载了明末清初诗人归庄(字玄恭)的一件轶闻:“忽一元旦,见其门有‘北平都督佥事/南台御史丈夫’一联,贺岁之客讶而未解其意,玄恭曰:‘我亦欲集福寿、求平安耳’。”归庄乃一贫如洗的狂士,这里所题“春联”,无疑是在自嘲和玩闹。梁章钜在《楹联丛话》卷一“故事”里提及一则乡贤传闻:明代曹学佺(1574—1646)看到屠户徐五“柱上”有一“桃符”云“问如何过日/但即此是天”,“厅事”所悬联云“仗义半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金欲两千酬漂母/鞭须六百挞平王”。今天看来,后面两副更像个人抒怀联,唯有第一副与过年勉强有些联系。至于其中“桃符”一词,因为徐五的“桃符”是挂在柱上而不是门上,所以可以确定,这是梁章钜对于春联的称谓,即曹学佺当年看到的其实是纸质春联,而非木质桃符。

2.明清桃符

(1)桃符功能的分化与“门彩”“挂钱”“纸马”的出现

五代以后,桃符原有的辟邪功能,由续存的门神等承担,祈福功能则由续存的“(天)行帖子”等承担。北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十二月”条载:“近岁节,市井皆印卖门神、钟馗、桃板、桃符及财门钝驴、回头鹿马、天行帖子,卖干茄瓠、马牙菜、胶牙饧之类,以备除夜之用。”其中“财门钝驴(担柴)、回头鹿(禄)马”和“天行(门楣)帖子”应该是粘贴在门楣上的,前两者类似于今天的版画,三者分别寓意“招财进宝”“高官厚禄”“承天行化”(“诸事顺遂”)等人生期盼。

光绪年间出版的《杭州府志》载:“琳宫梵宇,剪五色纸形如旗脚,贴于门额,上书‘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等语,再有之,曰‘门彩’,亦名‘斋牒’。彩笺五张为一堂,中凿连钱文,贴梁间以压胜,曰‘挂钱’。”这里的“门彩”“挂钱”应是两种不同的饰物,主要出现在祭祀和宗教场所。到了今天,前者演变为横批或“钱马”,后者演变为“金马”,且都张贴于普通农户的门上。“一堂”即一组,“压(厌)胜”即压而胜之。古人以为,模拟古钱制成的“压胜钱”负载了天圆地方之天道,故有神力在其中,借此可除邪得吉。[15]流传至今的所谓“压岁(祟)钱”,即取此意。在笔者看来,这里既然注明“中凿连钱文”,则不妨将其视为对汉代至清代吉语压胜钱的彩纸化。门额已经有了“门彩”,为什么屋内还要有“挂钱”呢?清人不嫌重复多余吗?房梁真的可以悬挂趋吉辟邪之物吗?答曰:守家如守城,自需层层设防。在陕西凤翔,直至2020年,依旧有农民在屋内贴符,在厨房屋梁挂八卦纸片、清代五帝铜钱的。

南宋吴自牧仿效《东京梦华录》而成《梦粱录》,其中卷六“十二月”条亦载:“岁旦在迩,席铺百货,画门神、桃符、迎春牌儿,纸马铺印钟馗、财马、回头马等馈与主顾。”这里显示,“门神、桃符、迎春牌”是人工画的,“钟馗、财马、回头马”是木刻印刷的。“马”指带有神佛画像、经文等的纸张,如《水浒传》里神行太保戴宗腿上的纸“甲马”、藏族人向空中抛撒的“风马”。据说,早先神像里的神穿甲骑马,后来虽然不大出现马的形象了,但习惯上还是称神像为“马”。“纸马”,除了为常规的各路神灵焚烧之外,还可能祭祀临时的“神”。明清至民国时期痘疫(天花)肆虐,所谓“生娃只一半,出花才算全”,民间遂刻印“斑疹娘娘”纸马,以祭祀痘神。

(2)明清桃符的名实与变化

《红楼梦》第五十三回“宁国府除夕祭宗祠 荣国府元宵开夜宴”写道:“已到了腊月二十九日了,各色齐备,两府中都换了门神、联对、挂牌,新油了桃符,焕然一新。”《红楼梦》的故事,是以曹雪芹个人成长和草创小说的历史区间,即康熙晚期、雍正十三年及乾隆初期为背景的。对于贾宝玉等小说人物的服饰描写,作者可以参照戏曲舞台上的明服,但在过年等其他生活习俗方面,应该有更多时代的特征。按照一位红学家的解释,这里的“挂牌”指影壁所悬“福”“鸿禧”“穀旦”等字牌,“联对”指红纸春联,而“桃符”则指木制联对(“抱柱联”),“亦以存古代桃符版之遗意也”[16]

“桃符”的真相如何,姑且放下。果真这里的“联对”指春联而言,那么参照梁章钜的说法[17],以及目前故宫博物院的还原,至少紫禁城里的春联应该是黑墨+白绢+边框制作,而且一副春联往往用了再用,尤其是联文。

到了后期,情况却有了新变化。晚清富察敦崇在《燕京岁时记》“春联”条里说得清楚:“春联者,即桃符也。自入腊以后,即有文人墨客,在市肆檐下,书写春联,以图润笔。祭灶之后,则渐次粘挂,千门万户,焕然一新。或用朱笺,或用红纸,……”这时的桃符,已经退化为春联的同义语。此外在春联用纸方面,细心的富察敦崇还发现了一个差别:有人用特制的小幅大红春联专用纸,有人用需要裁剪的粉红帖纸。

(二)对联与八股文

明清时期,乡试、会试的头场考试都要考到八股文,这是应考者能否考中(举人、贡士)的关键。《儒林外史》里的鲁编修在教导女儿时说:“八股文若做的好,随你做什么东西,要诗就诗,要赋就赋,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其实受八股文影响的,并不止于同为科举文类的诗赋,还包括分咏式诗钟、西厢制艺及这里的对联等文体。由于读书人在获取功名之前,须投入大量精力于八股文之上,而八股文又“体用排偶”,这就不能不对对联的成熟和散文化趋势产生推助作用。

关于八股文风行于世的时间,《明史·选举志》载:“科目者,沿唐宋之旧而稍变其试士之法,专取四子书及易、诗、书、春秋、礼记五经命题试士,盖太祖与刘基所定。其文略仿宋经义,然代古人语气为之,体用排偶,谓之八股,通谓之制义。”有人据此认为,八股文体式由朱元璋所定。其实不确。明代考试伊始,并无后来僵化的八股程式之限,直至洪武二十四年也仅规定:“凡作四书经义,破承之下,便入大讲,不许重写官题。”固定的两两对偶及全篇之式,大约是成化、弘治年间定型的。

下面展示的两部分文字,乃明代徐渭的一副对联与清代韩菼的一段八股文。读者可自作比较,并窥探两种文体之间的往来消息。徐渭八岁练习八股文,一生参加乡试八次,对于这种“时文”可谓浸淫已久。他的这副对联八十八字,是已知明代对联之中字数较多者。韩菼是清代第十四位状元,八股文功夫自然不在话下。

学者藏修,譬彼龙蛇之蛰,不可得而密迩,况可狎而嬉游乎?深浅远遁,无心夺宝探珠,特行满功圆,自尔风云际会;

凡人克己,当如大敌之临,若是招之使来,便是养之成乱也。利斧快刀,拼命勤王斩将,看凯旋饮至,洒然天地清明。

——徐渭 题龙蛇之蛰堂联

回乎!人有积生平之得力,终不自明,而必俟其人发之者,情相待也。故意气至广,得一人焉,可以不孤矣。

人有积一心之静观,初无所试,而不知他人已识之者,神相告也。故学问诚深,有一候焉,不容终秘矣。

——韩菼 以“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为题作制义(提比部分)

甚至连八股文的某些作文技法,也为对联所汲取。《对联话》卷二“题署二”收录了俞樾题杭州安徽会馆联:

游宦到钱塘,饮水思源,喜两浙东西,与歙浦江流相接;

钟灵自潜岳,登高望远,问双峰南北,比皖公山色何如?

上联起句说浙江。范成大词《浣溪沙》有云:“歙浦钱塘一水通”。下联起句说安徽,“潜岳”指安徽省天柱山。该山也叫潜山,又因为周武王曾封潜山为皖国,故潜山又称皖(公)山。“双峰南北”当指杭州西湖南北两高峰。作者吴恭亨对此的点评是:“言浙不抛皖,言皖不抛浙,此八股家串作之法。”可谓深具法眼。

(三)联墨与楹联

1.明代出现联墨

对联与书法、建筑的关系可谓深矣!若依朝代排序,中国书法的表现形式依次是:魏晋尺牍,南北朝石刻,五代题壁,宋代乌丝栏,元代题跋,明代丈八幅,清代楹联。当然,这是就历代书法的主要表现形式而言的。客观上,每种书法的表现形式往往前后伸展,并不完全限定在某个朝代。

以对联书法(联墨)为例,事实上它在明代中后期就已经出现了。当时,苏州(吴门)文人经常以对联书法悬挂书斋,或铺在案上把玩。出生于苏州府太仓州昆山县的归有光,在《与冯太守》书札中谈道:“中间堂联再书二联奉上,乞赐改教,择用其一。”(《震川别集》卷八)现存最早的有明确署款的联墨,大约要属文彭书于嘉靖廿二(1543)的“郊柳/江梅”联(见图1-1)。

图1-1 文彭联墨,联文:郊柳春归乘淑气;江梅月印澹烟光

联墨在明代中期的苏州出现,说明当地商业和手工业之发达,以及“天下书法归吾吴”(王世贞语)的盛况。如果进一步追寻根由,必然涉及当时审美文化的转型和房屋结构的特点。唐宋以来在墙壁上题诗作画的所谓风雅之事,到了明代终于不再受人追捧,文人们雅好“素壁”,并在上面悬挂书画艺术品。再看看当今幸存的明清风格的老宅堂屋吧!高墙大堂,靠墙摆放着神案(里)、八仙桌(外),桌子两旁分设太师椅。墙上则是一副对联,中间夹着一副中堂(或祖先像名或文人书画)。整个布局开阔而高大,对称而典雅。可以说,联墨上墙是对此种建筑格局的适应性反映。

另外,明代“文房四宝”进一步完善,尤其是皖南宣纸逐渐成熟,也是当时联墨文化兴盛之助。当年的宣纸无论是在质量、性能还是在尺寸上,都能够满足书画家的用纸要求。明代苏州造纸业不算发达,但这并未妨碍苏州籍书画家使用宣纸乃至国外的高丽纸。文彭之孙文震亨在《长物志》卷七“器具”条论及明代各地纸时说:“国朝连七(注:一种纸)、观音(注:一种纸)、奏本、榜纸俱不佳,惟大内用细密洒金五色粉笺坚厚如板面,砑光如白玉,有印金花五色笺,有磁青纸(注:明朝特制色笺)如缎素,俱可宝。近吴中洒金笺、松江谭笺俱不耐久,泾县连四(注:一种纸)最佳。”

2.明代联墨辨正

明代中期才有了对联书法(书法界习惯称为“楹联”),这一点大体不差。宋代米芾《画史·论挂画》有云:“知音求者只作三尺横挂,三尺轴惟宝晋斋中挂双幅成对,长不过三尺,褾出不及椅所映,人行过肩汗不著。”有人认为这里的“三尺横挂”即横批,“双幅成对”的“三尺轴”即楹联,言下之意,早在明代之前就已经有了对联书法。但在笔者看来,“三尺横挂”当指横披,米芾书房“宝晋斋”悬挂的“三尺轴”当指条幅小画。

不过,明代中期对联书法的具体生态如何,我们并不十分清楚。即使面对上面文彭一联,笔者亦无百分之百的把握。对于清代汇刻本里的明人对联墨迹,书法界也多持谨慎态度。例如,在晚清吴隐《古今楹联汇刻》等书中,明清之际诸多书画名家所在多有。无论是“德艺双馨”的黄道周(1585—1646)、倪元璐(1593—1644)、傅山(1607—1684)、朱耷(1626—1705),抑或遭人非议的张瑞图(1570—1641)、王铎(1592—1652),都似乎留下了联墨,甚至明代早中期的人物,像方孝孺(1357—1402)、李东阳(1447—1516)、杨继盛(1516—1555)等,其姓名亦赫然其中。然而《古今楹联汇刻》一书所录,并非联墨原件的影印件,对于其中的部分联语,我们暂时也找不到其他文献来源。

事实上,就明代联墨实物而言,书法界的普遍看法是:现存“明人对联”书法其实很少。叶鹏飞认为,崇祯之前的对联书法罕见,即使是“晚明四家”,也只有张瑞图一个人的流传了下来。[18]徐邦达在提及晚明楹联时,也多持否定意见:“现在看到的书联,有康熙时王时敏、朱彝尊等人的作品。偶见明末董其昌、倪元璐等书联,大多是从大字书轴中挖出改成,再早更不用说了。”[19]周志高不但否定了明代中期的楹联,而且还具体指出后世作伪的方法:“像沈周、文徵明、祝允明等署款的往往是后人用残破的条幅或中堂割裱而成。例如徐悲鸿就曾经割文徵明的楹联数副,虽字字割裂,但排列得很自然。”[20]至于1981年在华山西岳庙发现、相传为明人集陈抟临习《石门铭》字而成的对联“开张天岸马;奇逸人中龙”,笔者估计为清人所为,也有人认为“怕是明末人根据石延年的诗句推衍出来的,然后从重见天日的《石门铭》里集出这十个字,再托名陈抟所书”[21]

书法家参与对联的构建,既雅化了对联的文辞,让很多书法家至今坚持“鄙俗文辞不应”;更丰富了对联的格式和字体,让“琴对”及晚清甲骨文、简帛书法成为新的审美对象。

春联属于节日民俗用品,即用即写,可以撕下;居室联(文人联墨)属于家庭装饰用品,限于室内,可以取下;若将对联固定于室外并长期保存,则变成不折不扣的楹联。明代名山胜地、园业古迹、梵刹庙宇、书院学堂、衙署会馆等,即开始全面悬挂楹联。至清代,特别是清代中期以后,由于康熙、乾隆等人的个人嗜好与身体力行,以至于“楹联之制,殆无有美富于此时者”(《楹联丛话·自序》)。

延伸阅读:楹联与柱铭

俞樾的学术笔记《九九消夏录》“壁帖”条载:“宋尹焞和靖集有壁帖一卷,乃其手书圣贤治气养心之要,黏之屋壁以自警。后人录之一成帙。按壁帖之名殊新。明张岱瑯嬛文集有柱铭钞,盖即楹联也。壁帖、柱铭正堪为对。书楹联可为‘柱铭’,则书横披条幅可云‘壁帖’矣。”这里明确将书法幅式分为两种:楹联与非楹联,而不管前者是否最终上柱成为名副其实的“柱铭”。

(四)巧对与对课

1.巧对

所谓“巧对”,是指对仗时既工且巧,却往往“对”而不“联”的对偶语。它可能是材料片段(词对、短语对),也可能是两个各自完整的句子(句对)。由于它与一般对联“语虽通而体自判”,故此梁章钜将二者分开,在《楹联丛话》系列之外另编《巧对录》系列。

巧对,最早可追溯到六朝时的对句。晚唐至两宋时期,文人作近体诗、骈文多追求工巧,因而在唐宋诗话里留下了不少工巧词句对的记载。如“白头翁;苍耳子”(温庭筠),“雌霓;雄风”(苏轼)。

与巧对相关的,还有集句(联)、无情对及诗钟。无情对与诗钟产生较晚,分别在明代和清代出现。集句(联)相传是宋代出现的。《巧对录》云:“《金玉诗话》及《蓼花洲闲录》谓宋初已有集句,至石曼卿(注:北宋石延年的字)而大著。如以‘天若有情天亦老’对‘月如无恨月长圆’,则固不始于荆公矣。”这里存在一个疑问,即“月如无恨月长圆”究竟出自何人笔下,梁章钜等人并没有说出来,笔者亦遍检无获。若出自石某自己以前的诗歌,尚可勉强通过;若是他临时对出来的,则全联属于半引半对,说它是集句联不尽合适。

2.对课

所谓“对课”,其实就是将前面说的“对句”行为,引入蒙童课堂,类似于师问(出句)生答(对句)。一般是从“字对”过渡到“句对”,如此循序渐进。

梁章钜《巧对录·序》有云:“其专以对语成书者,始于隋杜公瞻之《编珠》。今其书已不存。”杜公瞻奉敕编纂的《编珠》其实还在,只是已成残卷,且四库馆臣多认为此书为伪作,故而不被重视。对课在唐代似乎还没有设立。当时官修类书《初学记》里有“事对”(典故式对偶句)一项,是备唐玄宗诸子学练骈文所用的。宋代的私塾无疑有了对课。到了明代,开设对课的情况更为普遍。《巧对录》卷八引《古今巧对汇钞》,记录了明代少年解缙、程敏政等人的巧对故事。这些“神童”舌绽莲花,属对精彩,固然反映了他们的天才,但也离不开对课的功劳。在《巧对续录》里,还有一个李自成对句成“谶”的神奇故事,其中就有老师的身影。“闯贼李自成,十六岁夏月,适傍晚大雨即晴,星月皎洁。师命对句云:‘雨过月明,顷刻呈来新境界。’久之未属对,而又大雨。自成曰:‘天昏云暗,须臾不见旧江山。’师即决其为乱臣贼子,不获令终云。”

3.对课教材和对偶语工具书

与巧对相关的,还有对课教材和对偶语工具书。其中声名较著者,前者有明代兰茂《声律发蒙》、司守谦《驯蒙骈句》、程登吉《幼学故事琼林》、萧良有《龙文鞭影》,清代李渔《笠翁对韵》、车万育《声律启蒙撮要》;后者有明代《缥缃对类大全》、清代《分类字锦》。

《笠翁对韵》《声律启蒙撮要》是对《驯蒙骈句》等书的模仿和改造。它们均按平水韵三十个平声韵韵部排列,每个韵部都由一组韵文兼对文组成,形式上涉及平仄、对仗(缺少《驯蒙骈句》四言对)和押韵,内容上包括自然、生活、做人,主要为学子科举诗赋考试做准备。

《缥缃对类大全》一书相传为屠龙订正,但清代学者不以为然。《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云:“(屠)隆虽佻荡不检,游谈无根。然其谬尚不至此,殆坊贾所托名也。”该书和署名吴勉学的《对类考注二十卷》,其实都是围绕《对类》一书而成。《对类》这一书名,元代就已出现,明代理应也有继承者。屠、吴所撰二书,内容上大同小异,前面都有《习对发蒙格式》,并配合有《习对歌》。《习对歌》共二十八条,除“格式对”“虚字对”“助辞对”“将乍对”等之外,其余大体按义类划分,如“五音对”“天体对”“地理对”“勤学对”等。《习对发蒙格式》乃古代对仗标准(字的虚、实、死、活之类),今人不妨了解一二。

《分类字锦》与《对类》等相仿佛,共六十四卷,分为四十门(《对类》分为二十二门),其中巧对一门,颇为工丽,如“西门豹”(战国)对“东方虬”(唐代),“三日仆射”(东晋周醉酒)对“七岁尚书”(南朝齐袁昂机变)。《幼学故事琼林》重在讲解成语和百科知识,用的是骈俪句式,并且按照内容而非按照平水韵进行分类。《龙文鞭影》是《幼学故事琼林》等书的先声。“龙文”是古时良马之名,据说该马见鞭影则疾驰。该书按平水韵三十个平声韵韵部排列,四言一句,两句成偶,上下句各讲一个典故或传说,如“(吴)彩鸾书韵,(蔡)琴操参宗”。

2010年代,曾有研究者推举杨慎的《谢华启秀》。该书在《巧对录》卷二里即有提及,但梁章钜认为它“盖偶然札记之,本以备作骈体之料”,评价不算很高。

延伸阅读:《习对发蒙格式》

凡入小学,教之识字,便教读得分明。每字各有四声,唯有“潇、宵、爻、豪、尤、攸、幽”七韵,切之至第三声止,无第四声,余皆有之。第一声是平声,第二声、第三声、第四声皆是仄,故以平上去入别之。平字用仄字对,仄字用平字对,平仄不失。又以“虚、实、死、活”字教之。盖字之有形体者谓“实”,字之无形体者谓“虚”;似有而无者为“半虚”,似无而有者为“半实”。实者皆是死字,惟虚字则有死有活。死,谓其自然而然者,如“高、下、洪、纤”之类是也。活,谓其使然而然者,如“飞、潜、变、化”之类是也。虚字对虚字,实字对实字,半虚半实者亦然。最是死字不可对以活字,活字不可对以死字。此而不审,则文理谬矣。又有借用同音字,谓如澄清之“清”与“青”字近音,洪大之“洪”与“红”字近音,彩色门借“清洪”字对“黑白”等字;又如增益之“益”与“一”字同音,参请之“参”与“三”字同音,复载之“载”与“再”字同音,数目门借益参载字对十百千万等字;又如爵禄之“爵”与“雀”字同音,公侯之“侯”与“猴”字同音,禽兽门借爵侯字对鸟兽虫鱼等字,谓之借对。例又有引用周易卦名,毛诗篇名,虽不苦拘虚实,然不若亲切者为好。若夫以实字作虚字使,以死字作活字用,是作家有此活法,初学者未易语(“悟”)此。今以虚实死活字分门析类,辑为对属,以便初学简阅云。

(五)创作与整理

1.明代:全面开花

(1)种类和名人

告别了宋元时期的迟缓凝滞,明代对联创作开始大踏步前进。不仅种类齐全,数量激增,而且体制加长,散文化趋势明显。每边的字数已经不限于五七言,全联二三十字的已很常见。

李开先(1502—1568)的《中麓山人拙对》(包括《续对》)(分为上、中、下三卷),是迄今所知的最早的个人对联专集。前面提及的明代“三才子”之中,无论是早期的解缙(1369—1415),还是中后期的杨慎(1488—1559)、徐渭(1521—1593),他们的名字也都与对联相连。王守仁(1472—1529)等人的题衙署联,叶向高(1559—1627)的题会馆联,不但在时间上出现极早,而且与顾宪成(1550—1612)的题书院联等联作一样,也有着较高的成就。

冯梦龙《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载:“(江西巡抚王阳明)既抵赣,即行牌所属,分别赈济,招抚流民,置二匣于台前,榜曰:求通民情,愿闻己过。”如果说,这里的句子似乎是写在一张纸上,且平仄方面还有瑕疵,所以还算不上是一副标准的题衙署联的话,那么李贽的“听政有余闲,不妨甓运陶斋,花栽潘县/做官无别物,只此一庭明水,两袖清风”,无疑完全合格。至于晚明首席大学士叶向高为京师福州会馆题写老馆正堂“燕誉堂”的“万里海天臣子/一堂桑梓弟兄”联,更是早有口碑的佳作。此外清初之人辑有《文长佚草》,后人从中整理出《文长榜联》,共计97副。

甚至在《金声巧联》一书中,还出现了李攀龙、王世贞、吴国伦、宗臣、戚继光等人的名字。2000年代,出于对口语化联语的关注,明末画僧担当和尚(释普荷)(1593—1673)的《罔措斋联语》(康熙刻本)与清代王有光的《吴下谚联》(同治补刊本)也曾经被人提及。

这里谈一下咏物联。2010年代,有网友以为咏物联是当代人的创造。其实这不合乎史实。明代《金声巧联》里收有一种“诸物联”,类似诗词里的“咏物诗”,也与后来诗钟里的合咏比较接近,如题孤雁:“一声去就分南北;四海飘零是弟兄。”这种“诸物联”应该被认作咏物联。

(2)对联名称与《水浒传》

就“对联”一词而言,若指近体诗里的摘句联,一般认为最早出自南宋葛立方《韵语阳秋》一书;若指独立文体“对联”,其源头何在,则言人人殊。张延华以为出自乔应甲(1559—1627)《半九亭集》,李学文以为出自周楫(清源)(生卒年月不详)短篇小说集《西湖二集》“忠孝萃一门”篇,刘锋以为出自郎瑛(1487—1566)的笔记小说《七修类稿》,咸丰收以为出自陆深(1477—1544)的笔记小说《金台纪闻》。尽管存在分歧,但都离不开明代这一大的历史区间。其中,乔应甲虽然使用了“对联”“对”“联”等概念,但从《半九亭集》里的对联创作来看,他心中的“对联”与今人所理解的“对联”并不完全重合。

在早期的章回体小说《水浒传》《三国演义》里,从回目到正文,已有了对偶句和对联的身影。到了明代中晚期,一方面《西游记》《金瓶梅》继续发扬了这一传统;另一方面,社会上还出现了《中麓山人拙对》这样的对联专集。除了回目提示联、回末总结联外,章回体小说的中间部分,也不时插有对偶句或对偶句群。英雄传奇《水浒传》即是如此。因为《水浒传》问世较早,有人甚至将该小说称为“对联文化的第一座丰碑”[22]

2.清代:走向巅峰

(1)不该被忽视的清联

清代是古典文学的总结时代,各类文学皆有成就。除了小说方面涌现巅峰之作,骈文、词出现所谓“中兴”气象外,对联也走进了自己的黄金时代。清代中期问世的《红楼梦》,就含有“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等奇联妙对;《老残游记》里“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一联,也曾使少年汪曾祺等人对济南大明湖心向往之。除去《玉娇梨》等个别前期作品,清代绝大部分长篇章回小说都采用了对偶句形式做回目,而且还不时插入类似“正是:花影不离身左右,鸟声只在耳东西”(《红楼梦》第二十八回)等描述联、总结联的句子。

联类上,清联以胜迹联见长。与前代同类对联相比,清联在篇幅上有所扩展,作联技巧也得到了完善。以长联字数为例,乾隆年间,孙髯题昆明大观楼联共180字,时称“天下第一长联”;到了光绪年间,钟祖棻题江津县临江城楼联,竟达1612字。如果要问,清人有什么只属于自己的极致性文学品种,则恐非对联莫属了。

(2)清联作家群

清代的对联创作群,不仅人数众多,群星璀璨,且绵延相续,高手辈出。其中,政治家和官员有毕沅(1730—1797)、陶澍(1779—1839)、林则徐(1785—1850)、顾复初(1800—1893)、沈葆桢(1820—1879)曾国藩(1811—1872)、左宗棠(1812—1885)、彭玉麟(1816—1890)、李寿蓉(篁仙)(1825—1895)、康有为(1858—1927)、江峰青(1860—1931)、谭嗣同(1865—1898)等。学者和教师有纪昀(晓岚)(1724—1805)、彭元瑞(1731—1803)、阮元(1764—1849)、何淡如(1820—1913)、俞樾(1821—1907)、王闿运(1833—1916)、吴獬(1841—1918)、吴熙(劭之)(1841—1922)、钟祖棻(云舫)(1847—1911)、赵藩(1851—1927)、刘树屏(1857—1917)等。诗人和戏剧家有李渔(1611—1680)、朱彝尊(1629—1709)、孙髯(髯翁)(1711—1773)、袁枚(1716—1797)、蒋士铨(1725—1784)、赵翼(1727—1814)、严保庸(1796—1854)、薛时雨(1818—1885)、范当世(1854—1905)、丘逢甲(1864—1912)等。书法家有郑燮(板桥)(1693—1765)、梁同书(1723—1815)、王文治(1730—1802)、何绍基(1799—1873)等。以其他职业闻名于世,或从事其他职业的,有科学家齐彦槐(1774—1841)、收藏家顾文彬(1811—1889)、医生刘蕴良(1844—1914)等。

需要说明的是,其中不少人的身份是交叉的,如康有为兼书法家,郑燮兼作家。此外,清代对联高手还有很多,若以乾隆、嘉庆为界,前如宋荦(1634—1713)、洪亮吉(1746—1809)等人,后有石蕴玉(1756—1837)、胡林翼(1812—1861)、郭嵩焘(1818—1891)、陆润祥(1841—1915)、陈宝琛(1847—1935)、刘咸荥(1858—1949)等人。其中,狂狷谐谑的王闿运、有历史眼光的赵藩等人还活到了民国前期。

(3)清联内涵

总体而言,清联保持并强化了传统诗文的特质,即温柔敦厚、含蓄蕴藉及诗意绵绵;同时在表现亲情、乡情、友情及其他方面,也有着动人的光彩。这也是中国楹联论坛诸人自2000年代开始,致敬清联、模拟清联的原因所在。具体内容上,清代对联纷繁多样。除去风花雪月与阐发儒道释,笔者以为有四种创作类型,其文学个性比较鲜明:第一种,以林则徐、曾国藩为代表,比较正统、“励志”;第二种,以纪昀、何淡如为代表,机智幽默,或帮闲,或凑趣;第三种,以李渔、袁枚为代表,倾向自由、性灵;第四种,以孙髯、钟祖棻为代表,作为被贫困或冤案所折磨的社会底层人物,他们的联作不仅面目独具,而且开始脱离传统“庙堂文学”“山林文学”的轨道,思想性、战斗性空前突出。

情形特殊而值得一提的,还有太平天国楹联。原湖北抚辕巡捕官张德坚奉曾国藩之命编有《贼情汇纂》十二卷,作者立场反动,但“叙事从实,不事润饰”。他说起义军“粗鄙不知文义而最尚联句,凡陷一城,分据第宅,谓之打馆,必令充先(注:疑脱‘生’字)者搜括红黄纸张撰联句,以朱墨书之,互相夸耀。于是被胁衿吏得操笔以从事。”这些“先生”不管是“竭技揄扬”抑或“藉词讥刺”,所撰联语中不乏优秀之作。尤其是忠王李秀成府寝殿“马上得之/东面而征”联,气势开张,15字长句更是绝无仅有。

当然,作为封建社会的文艺产物,清代对联也有宣扬“小妾殉情”与“征歌选色”等不良倾向的一面。

(4)清联出版

晚清时期,西式石版印刷术兴起,加之此前以传统石印术和雕版印刷术所印之书,使得整个有清一代编印的对联图书琳琅满目,其数量达到301种之多。[23]其中,巧对、集句、集字类联书较有特色。如集宋词的《眉绿楼词联》(顾文彬),集儒经的《十三经集句类联》(佚名),集《兰亭集序》字帖的《禊序集言》(唐仲冕)、《知足斋集禊序楹帖》(郑开禧),集《兰亭集序》等字帖的《楹联集帖》(何绍基等),集大篆的《石鼓文集联》(杨调元),集隶书字帖的《集汉碑联》(莫友芝)及《集千字文楹帖》(许正绶)等。专门收录对联书法(即楹联)的《古今楹联汇刻》(吴隐),由40方刻石拓印而来,该底板是我国最早的楹联汇刻碑石。

对于同时代对联创作的整理、刊行,清人也做得相对及时。个别对联家在世时或去世后不久,即有个人对联集独立问世。如齐彦槐《小游仙馆联存》(道光刻本)、曾国藩《曾文正公楹联》(同治刻本)、薛时雨《藤香馆小品》(光绪刻本)、袁枚《楹联新句》(光绪刻本)、俞樾《春在堂楹联录存》(光绪重刻本)、王堃《自怡轩对联缀语》(光绪石印本)等。

(5)从诗话到联话

在诗话里说联,肇始于北宋欧阳修的《六一诗话》,至清代袁枚《随园诗话》成为高潮。[24]

联话脱胎于诗话。联话所引述的联作大部分是纯粹的对联,少部分是来自诗词的摘句联。明代《金声巧联》一书记述了不少宋明对联轶事,已经初具联话模样。

偏嗜风雅和重视学问,是清代官场的一大特色。道光年间,官员兼学者梁章钜(1775—1849)编著的《楹联丛话》(1840年刻本)、《楹联续话》(1843年刻本)、《楹联三话》《巧对录》(1849年刻本)、《巧对补录》《楹联剩话》,其子梁恭辰(1814—?)编著的《楹联四话》《巧对续录》陆续刊行,并在清代诸多联书中最为引人注目。

梁氏父子的系列著作,在正统文学并不十分认同的情况下,不仅对五代至晚清以前的对联做了一次大规模的辑佚整理(所谓“钞纂楹联”),而且在对联分类、对联批评、对联考证等方面进行了初步的探索(所谓“附以记述”)。他们第一次为对联竖起了丰碑,同时也为自己竖起了丰碑。受其影响,林庆铨(约1831—1899)《楹联述录》(1881年刻本)、赵曾望(1847—1913)《江南赵氏楹联丛话》(1892年石印本)等书也相继问世。

(6)关于对偶性文体的评价

对于骈文、对联等对偶性文体的价值认知,清代和民国学人的表态比较复杂。纪昀曰:“骈偶于文家为下格,然其体则千古不能废。”[25]纪昀之说乃指骈文而言,看似矛盾,实则深刻。梁启超曰:“骈俪对偶之文,近来颇为青年文学家所排斥,我也表相当的同意。但以我国文字的构造,结果当然要产生这种文学,而这种文学,固自有其特殊之美,不可磨灭。”“楹联起自宋后,在骈俪文中,原不过附庸之附庸,然其佳者,也能令人起无限美感。”[26]梁在此流露出三点意思:第一,散文是正宗,骈文是附庸,对联是附庸之附庸;第二,对联是汉语的必然产物;第三,骈文和对联也有其存在的合理性。这与纪的表态比较接近。至于诗人薛时雨所言,“楹联,小道也,酬应之作,无当学问”(《藤香馆小品》序),则代表了当时社会的普遍认识。

附一 尤侗西厢制艺

八股文“体用排偶”,在西厢制艺里也有体现。明末清初戏曲家尤侗的西厢制艺代表作《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从第一到第八股,两两组合,组成四组“排偶”:

最可念者,啭莺声于花外,半晌方言,而今余音歇矣。乃口不能传者,目若传之。(以上第一股)

更可恋者,衬玉趾于残红,一步渐远,而今香尘灭矣。乃足不能停者,目若停之。(以上第二股)

吾不知未去之前,秋波何属。或者垂眺于庭轩,纵观于花柳,不过良辰美景,偶而相遭耳。犹是庭轩已隔,花柳方移,而婉兮清扬,忽徘徊其如送者奚为乎?所云含睇宜笑,转正有转于笑之中者。虽使觏修矑于觌面,不若此际之销魂矣。(以上第三股)

吾不知既去之后,秋波何往。意者凝眸于深院,掩泪于珠帘,不过怨粉愁香,凄其独对耳。惟是深院将归,珠帘半闭,而嫣然美盼,似恍惚其欲接者奚为乎?所云渺渺愁余,转正有转于愁之中者。虽使关羞目于灯前,不若此时之心荡矣。(以上第四股)

此一转也,以为无情耶?转之不能忘情可知也。以为有情耶?转之不为情滞又可知也。人见为秋波转,而不见彼之心思有与为之转者。吾即欲流睐相迎,其如一转之不易受何!(以上第五股)

此一转也,以为情多耶?吾惜其止此一转也。以为情少耶?吾又恨其余此一转也。彼知为秋波一转,而不知吾之魂梦有与为千万转者。吾即欲闭目不窥,其如一转之不可却何!(以上第六股)

招楚客于三年,似曾相识;(以上第七股)

倾汉宫于一顾,无可奈何。(以上第八股)

附二 明清格言小品

从晚明到清代,社会上出现了一批以清谈、劝世为特点的小册子。它们由多条(则)语录串联而成,此即格言小品。因明代屠隆的著作名曰《婆罗馆清言》,故此亦称清言小品。其中有独著(独白)式,如明代洪应明(自诚)《菜根谭》、吕坤《呻吟语》;有编著(合成)式,如明代陆绍珩《醉古堂剑扫》[27]、清代金缨《格言联璧》。独著式小品,其渊源可追溯到宋代晁迥的《法藏碎金录》,乃至春秋时老子的《道德经》。编著式小品,有的是旧文重刊,如《明心宝鉴》首刊于洪武年间,嘉靖、万历、天启年间皆有重刊。

就思想内容而言,这些格言小品都有儒道释三教合流的背景,同时混含着世俗的成分。无论是来自自身的经验之谈,还是对流行谚语俗语的改造,均不乏格言警句。大约正是看重其教化功能,涉及人性的《增广贤文》与堪称修齐手册的《朱子家训》被用作过蒙书,说禅论世的《菜根谭》也被1980年代的日本企业界奉为管理经典。

就语言形式而言,有的骈句可被视为残诗或对联,有的连续骈句让人联想起连珠;有的句群是多重排偶,有的句群是骈句夹杂散文句。其中骈句夹杂散文句,类似本章提及的先秦文献里的对偶。正是因为它们具有骈散结合的句式特点,与当代意义上的对联并不完全相同,所以,与其说这些格言小品集是对联集,毋宁说是最大限度地使用了对偶辞格的小散文集。格言小品的这一特点,对于后来对联的泛对偶化倾向有所推动。

下面抄录两种语录各四,一种是比较严格的对偶句,一种是各种形式的散文句,以示格言小品集与一般对联集之区别。

昼闲人寂,听数声鸟语悠扬,不觉耳根尽彻;夜静天高,看一片云光舒卷,顿令眼界俱空。(《菜根谭》“闲适篇”)

人情似水分高下;世事如云任卷舒。(《增广贤文》)

眼前百姓即儿孙,莫谓百姓可欺,且留下儿孙地步;堂上一官称父母,漫道一官好做,还尽些父母恩情。(《格言联璧》“从政类”)

求个良心管我;留些馀地处人。(清代王永彬《围炉夜话》)

参禅贵有活趣,不必耽于枯寂。客有耽枯寂者,余语之云:“瘦到梅花应有骨,幽同明月且留痕。”(明代吴从先《小窗自纪》)

人生太闲,则别念窃生;太忙,则真性不现。故士君子不可不抱身心之忧,亦不可不耽风月之趣。(《菜根谭续编》)

深沉厚重,是第一等资质;磊落豪雄,是第二等资质;聪明才辩,是第三等资质。(《呻吟语》)

把自己太看高了,便不能长进;把自己太看低了,便不能振兴。(《围炉夜话》)

由于其中的对偶句时放光彩,书画家们遂纷纷抄之改之。邓石如不仅以篆书形式写过《小窗幽记》,还将其中的“沧海日/少陵诗”对偶句改写成“沧海日/青莲诗”书斋联。敏感的读者读至邓联的九个排比句时,每有违和异样之感,其原因即在于它们本来非“联”,而是“文”。

又由于很多书画家在抄写对联时,只注己名,未署出处,从而造成读者对于对联作者的误读。像媒体盛传的刘海粟“宠辱/去留”联,即来自《菜根谭》和《醉古堂剑扫》。

对偶句乃至对联影响了格言小品的语言,反过来,格言小品的散文语言会不会也影响清代对联呢?曾国藩的联作本来就有“以文为联”的倾向,个别作品更是介于格言小品与对联之间,如“不为圣贤,便为禽兽/莫问收获,但问耕耘”等。在笔者看来,这大概就是格言小品影响格言联的表现。

附三 明代乔应甲《半九亭集》

2006年3月18日和24日,新华网山西频道两次报道了山西临猗县发现八卷本《半九亭集》的消息。《半九亭集》是出版于1626年的一部编著,作者乔应甲(1559—1627)乃晚明进士,曾任陕西巡抚等高职。在清代,乔应甲被康熙称为“忧国廉官”,在故乡临猗也有他除暴安良、为民请命的故事流传。但由于他直言敢为,得罪人多,特别是借机打压东林党、捣毁关中书院及剿除李自成起义军不力等,导致生前身后尤其是《明史》之中不乏差评。作为晚明格言小品繁盛时期的出版物,《半九亭集》所含材料成分复杂,并非一部纯粹的个人对联集。其中有作者自己的,也有摘引和加工他人的;有对联,也有诗词、文章和格言小品。兹举二例如下:

试看今日之域中,自国都以达闾阎,几个不是思乱之人?再看今日之人心,自冠盖以及服履,那件不是召乱之事?三看今日之职官,自大老以逮末品,那个不在徇利一边?四看今日之衙役,自六房以至皂快,谁人不有顶首若干?(卷四·看史下)

石家金谷选,当年何丽;马氏玉池杯,今日安在。(卷七·“分定四条”各附对一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