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讲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报任少卿书》解读
【序论】
《报任安书》或《报任少卿书》,载于《汉书·司马迁传》与《文选》,是司马迁除《史记》之外留下的一篇最重要文章。
《汉书·司马迁传》曰:“迁既被刑之后,为中书令,尊宠任职。故人益州刺史任安,予迁书,责以古贤臣之义。”[1]任安,字少卿,荥阳人。他曾为益州刺史,写信给司马迁。武帝征和年间,他为北军使者护军。征和二年(前91),江充巫蛊狱起,戾太子刘据发兵与丞相刘屈氂战于长安城中(武帝时在甘泉),任安受太子节而按兵观望。后,太子兵败而自杀,任安以“持两端”(首鼠两端)下狱,于征和二年十二月被腰斩。[2]《报任少卿书》即作于征和二年十一月,时任安下在狱中。
征和二年,司马迁已完成了《史记》的著述,距他遭李陵之祸已有八年。在短暂的人生中,八年的时光不算太短。人们可能早已淡忘了八年前的那场灾难,但司马迁的痛苦和耻辱仍是那么深重,“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长歌当哭,必须是在痛定思痛之后。他要向世人表白:他为李陵辩护是正当合理的,他所遭受“诬上”“沮贰师”的罪名是不当的,他之忍辱苟活是为了完成《史记》的著述,“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
书信悲慨淋漓,跌宕起伏,有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书信以回答任安“不能推贤进士”的责备为线索,抒发了自己遭受灾祸的满腔悲愤,陈述了自己为李陵辩护与忍辱苟活的原因,表达了自己发愤著书、“述往事,思来者”的心志。明人孙执升说:“史迁一腔抑郁,发之《史记》;作《史记》一腔抑郁,发之此书。识得此书,便识得一部《史记》。盖一生心事,尽泄于此也。纵横排宕,真是绝代大文章。”(《评注昭明文选》引)清人吴楚材说:“此书反复曲折,首尾相续,叙事明白,豪气逼人。其感慨啸歌,大有燕赵烈士之风;忧愁幽思,则又直与《离骚》对垒,文情至此极矣。”(《古文观止》)清人李晚芳说:“此篇与《自序》,俱原作史之由。《自序》重承先继圣,此重惜死立名。《自序》悲惋,此则沉郁雄健。其操纵起落,俱挟浩气流行,如怒马奔驰,不可羁勒,与《史记》之雅洁稍异,是太史公另一种豪放激宕之文。盖因救友陷刑,满肚皮怫郁不平之气,借此发泄。书中‘舒愤懑’三字,是此本旨,故篇中处处皆愤懑之辞。纵横跌宕,慷慨淋漓,转折提接虽多,却如一气呵成。”(《读史管见》)[3]书信本文据《文选》卷四十一,并参考《汉书·司马迁传》酌改。
【原文】一
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1],少卿足下:曩者辱赐书[2],教以顺于接物[3],推贤进士为务,意气勤勤恳恳,若望仆不相师[4],而用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是也。仆虽疲驽[5],亦尝侧闻长者遗风矣[6]。顾自以为身残处秽,动而见尤[7],欲益反损,是以独抑郁而与谁语!谚曰:“谁为为之!孰令听之[8]!”盖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何则?士为知己者用,女为悦己者容[9]。若仆大质已亏缺矣,虽材怀随、和[10],行若由、夷[11],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发笑而自点耳[12]。
书辞宜答,会东从上来[13],又迫贱事,相见日浅[14],猝猝无须臾之间得竭指意。今少卿抱不测之罪[15],涉旬月,迫季冬[16],仆又薄从上上雍[17],恐猝然不可为讳[18]。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19],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20]。请略陈固陋。阙然久不报[21],幸勿为过。
【注释】
[1]牛马走:像牛马一样奔走于前后,即仆人。钱锺书说,“牛马走”应作“先马走”,犹后世所谓“马前走卒”,自谦之词。[4][2]曩(nǎng):以往,过去。[3]顺于接物:待人处事顺而不逆,即合于礼义。[4]望:怨。师:效法,听从。好像责备我不听从您的劝告,而把您的话当作俗人之言。[5]疲驽:疲惫的劣马,喻才能拙劣卑下。[6]侧闻:从旁闻知,谦辞。[7]尤:指责。[8]为谁为之,令谁听之?士为知己者用,没有知己,为谁而用?谁能真正地理解你?[9]容:修饰。[10]有随侯之珠、和氏之璧那样的才华。[11]行为像许由、伯夷那样高洁。[12]点:玷污,污辱。[13]东从上来:从上东来,即从武帝由甘泉宫向东回到长安。[14]相见日浅:见面的机会本来就少。[15]不测之罪:罪行深不可测,即死罪。[16]迫季冬:迫近十二月,汉律以十二月处决犯人。[17]薄:迫近。迫于将随从武帝到雍州去。雍州有五畤,汉帝经常至此祭祀五帝。此次幸雍在征和三年正月。[18]猝然:突然。不可为讳:讳而不可说,即受刑而死。[19]左右:谦称对方,与“足下”“阁下”意同。[20]至死没有得到回信而憾恨。[21]阙:缺。
【讲解】
司马迁出狱后,为中书令。中书令由宦官担任,在武帝近旁,地位尊贵,但人格低下。任安的来信,劝勉司马迁的言行要合于礼义,并为武帝推荐贤士。信中的言辞似有责备之意。司马迁首先辩白说,自己虽才能拙劣,但言行不敢悖逆礼义。他接着沉痛地叙述自己“身残处秽,动而见尤,欲益反损”的处境。下狱、受宫刑后,他的生命尊严丧失,他的道德人格亏缺。他处于卑贱污秽之地,动不动就遭受指责。因此,他并非不愿而是不能为武帝推贤进士。他着重抒发了无人理解的悲愤:“谁为为之!孰令听之!”士为知己者用,没有知己,为谁而用;没有知己,谁人相信。武帝并非他的知己;士大夫不能理解他的言行,也非知己。《盐铁论·周秦》:“今无行之人,贪利以陷其身,蒙戮辱而损礼义,恒于苟生。何者?一日下蚕室,创未瘳(chōu,病愈),宿卫人主,出入宫殿,得由受俸禄,食太官享赐,身以尊荣,妻子获其饶。”这可能是士大夫暗骂司马迁。初唐诗人骆宾王《在狱咏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蝉是高洁的象征,但无人理解其悲鸣。晚唐诗人李商隐《蝉》:“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彻夜悲鸣的蝉,到天亮时,它的声音已渐渐稀疏,快要断绝,但一树碧绿,悄然无言,对蝉的悲鸣无动于衷。
清人包世臣说:“窃谓‘推贤进士’,非少卿来书中本语,史公讳言少卿求援,故以四字约来书之意,而以少卿天下豪俊以表其冤。中间述李陵事者,明与陵非素相善,尚力为引救,况少卿有许死之谊乎!实缘自被刑后,所以不死者,以《史记》未成之故。是史公之身,乃《史记》之身,非史公所得自私,史公可为少卿死,而《史记》必不能为少卿废也。”(《安吴四种》)[5]笔者不能同意包氏的观点。一是任安来信较早,当在司马迁为中书令之后、任安下狱之前。二是任安也不可能再要司马迁冒着被判死罪的风险为他辩护,因为李陵之祸已是明证。三是任安明白,他的罪行与李陵不同。任安的来信较早,司马迁为何直到征和二年十一月才回信呢?原因之一是任安将在征和二年十二月被处死,如果不及时回信,则没有机会。原因之二是司马迁当初忍辱求生的理由是著作《史记》,现在已完成,他借此信以陈述自己的心志,抒发自己的满腔悲愤。
【原文】二
仆闻之:修身者,智之府也[1];爱施者,仁之端也[2];取予者,义之符也[3];耻辱者,勇之决也[4];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而列于君子之林矣。故祸莫惨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诟莫大于宫刑。刑余之人,无所比数[5],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昔卫灵公与雍渠同载,孔子适陈;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6];同子参乘,袁丝变色[7],自古而耻之。夫中材之人,事有关于宦竖[8],莫不伤气[9],而况于慷慨之士乎!如今朝廷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余,荐天下豪俊哉!
仆赖先人绪业[10],得待罪辇毂下[11],二十余年矣。所以自惟[12]:上之,不能纳忠效信[13],有奇策材力之誉,自结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14],招贤进能,显岩穴之士;外之,不能备行伍,攻城野战,有斩将搴旗之功[15];下之,不能累日积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四者无一遂[16],苟合取容,无所短长之效[17],可见如此矣。向者,仆亦尝厕下大夫之列,陪外廷末议[18]。不以此时引维纲[19],尽思虑,今已亏形为扫除之隶,在阘茸之中[20],乃欲仰首伸眉,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注释】
[1]府:聚集之处。修身在于增进和提高知识和道德素养。[2]端:首。仁者爱人。[3]符:证验。取予合于义,即不苟取、苟予。[4]受辱而有耻,是勇敢的先决条件,孔子谓“知耻近乎勇”。[5]无所比数:刑余之人,不被当成人。[6]商鞅因宦官景监的推荐而得到秦王的重用,赵良为他感到耻辱。事见于《商君列传》。[7]同子:赵谈,宦官。参乘:骖乘,在车的右边陪乘。变色:发怒。[8]宦竖:宦官。竖,奴仆。[9]气:气节。[10]绪业:遗业。绪,余。司马迁先以父任为郎,后继父职为太史令。[11]辇毂(niǎn gǔ):皇帝的车驾。[12]自惟:自思。[13]效:致。以忠信取得皇帝的信任。[14]阙:缺失。[15]搴(qiān):拔。[16]遂:成就。[17]效:贡献。勉强求合以容身,没有小大的贡献。[18]厕:参与其中。末议:微不足道的议论。[19]引维纲:引据国家的典章法纪而申述说明。[20]阘(tà)茸:微贱,低下。
【讲解】
司马迁沉痛地说,自己遭受宫刑乃是奇耻大辱,“诟莫大于宫刑”,已不成为人,丧失了士人的气节,再也不能列于君子之林。朝廷即使没有贤人,也轮不到他刑余之人来推荐天下的豪俊。同类相应,贤俊当是君子推荐。自己推荐,一方面主上不信,另一方面被荐之人也深感耻辱。董仲舒说:“美事召美类,恶事召恶类。”(《春秋繁露·同类相动》)
司马迁颇为自卑,说自己没有什么才能,无所成就,只是靠先人的遗业,得以做下大夫太史令,没有小大的贡献。他已失去了《太史公自序》中所表现出的自尊和自信。
先人(司马谈)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
司马迁自谓著《史记》是继承孔子作《春秋》的事业,而当仁不让。我们再举一例。1940年代,冯友兰在《新原道》“自序”中说:“孔子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孟子曰:‘圣人复起,必从吾言。’其自信若是。即老子之徒,濡弱(柔弱)谦下,亦曰:‘知我者希,则我者贵。’亦何其高自期许耶?盖学问之道,各崇所见。当仁不让,理固然也。”但在他1960年代《中国哲学史新编》“题词”中,已看不到当初的过高期许与自信:“望道便惊田地宽,南针廿载溯延安。小言亦可润洪业,新作亦需代旧刊。始悟颜回叹孔氏,不为余子学邯郸。此关换骨脱胎事,莫当寻常著述看。”
【原文】三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仆少负不羁之才[1],长无乡曲之誉。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奏薄伎[2],出入周卫之中[3]。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4],故绝宾客之知,忘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务壹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5]!
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6],素非相善也。趣舍异路[7],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余欢。然仆观其为人,自守奇士[8],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予义,分别有让[9],恭俭下人[10],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11]。其素所蓄积也[12],仆以为有国士之风。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已奇矣。今举事一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糵其短[13],仆诚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廷[14],垂饵虎口,横挑强胡,叩亿万之师,与单于连战十余日,所杀过当[15]。虏救死扶伤不给[16],旃裘之君长咸震怖[17],乃悉征左右贤王,举引弓之民,一国共攻而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然李陵一呼劳军[18],士无不起,躬流涕,沬血饮泣[19],张空拳,冒白刃,北向争死敌者[20]。
【注释】
[1]负:没有。不羁之才:材质高远,不可羁系。[2]奏:献。薄伎:文史星历之类的小技艺。[3]周卫之中:宫禁之中。周卫,宿卫周密。[4]头戴盆则不能望天,以免倾覆,比喻做事专心一意。[5]不然:不是所愿所行的那样,即自己的愿望和行为不能与行为的结果构成因果关系。[6]门下:宫门内。[7]趣(qù)舍:求取或舍弃。[8]自守奇士:以奇士的操节自守。奇士,倜傥非常之人。[9]分别有让:言行各当其宜(即合于礼),有谦让。《荀子·礼论》:“故礼者,别也。何谓别?贵贱有等,长幼有差,贫富轻重皆有称者也。”[10]恭俭下人:谦恭自约,甘居人后。俭,约束。[11]徇:通“殉”,舍身以从事。[12]蓄积:素养。[13]媒糵(niè):像酵母涨大一样夸大别人的短处。糵,酿酒的曲。[14]王廷:匈奴单于的大本营。[15]当:相当,相等。杀死敌人的数字超过自己牺牲的人数。[16]死伤人数太多,而不能及时地救死扶伤。[17]旃(zhān)裘:毡裘,代指匈奴。[18]劳(lào)军:鼓励士兵。[19]沬血饮泣:满脸是血,眼中含泪。沬,通“颒”(huì),洗面。[20]争先与敌人决一死战。
【讲解】
天汉二年(前99),李陵率步兵五千人深入大漠,与匈奴单于接战,兵败投降。司马迁因替李陵辩护,蒙受“诬上”“沮贰师”的罪名,被打入蚕室,其形体和精神上皆遭受了最深重的痛苦。在世人看来,受宫刑不仅是形体上的残缺,有违儒家之“身体发肤皆受之于父母而不可损伤”的教训;[6]而且是精神上的残缺,失去了生命的尊严,道德人格亏缺,是贪生怕死的表现。李陵之祸是司马迁生命历程中最重要的转折点。在此之前,他虽是太史令,厕身下大夫之列,但颇为自尊、自信,他把从事的著史比之于孔子作《春秋》的事业。受宫刑之后,他受到士大夫和乡党的讥讽及嘲弄,名声扫地,在污秽中踽踽(jǔ jǔ)独行,内心郁积着耻辱和悲愤。
司马迁申述为李陵辩护的原因。
其一,李陵有国士之风。
其二,李陵兵败投降固是不当,但他投降之前勇猛善战,应承认其功绩;可有一些佞臣落井下石,诋毁李陵。这表明司马迁的理性精神,不以李陵最终失败投降而抹杀他以前建立的功绩。
其三,李陵在兵败之前,建功甚伟。他率领五千步兵,横挑强胡,与数万之匈奴军队接战数十日,杀伤敌人众多;最后在“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的情况下被迫投降。李陵的功过相当。此一内容,司马迁着力铺排。行文富有充沛的气势,再现了李陵率领士卒与匈奴主力死战的峥嵘场面。文章的情感浓郁,尤其是写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时,李陵大声一呼,士卒皆爬起来,满脸是血,眼中含着眼泪,赤手空拳,争先恐后与敌人拼命。这说明李陵爱护士卒,故士卒为他而死,是一位好将帅;且在困境中,李陵仍然战斗不息,他最后的投降实在是不得已。从表现形式上来看,司马迁适当地运用了夸张的手法予以渲染,且语句短促,富有节奏,加强了文章的气势和情感的力量。这一条是司马迁为李陵辩护的最坚强的理由,故写得最具功力。
【原文】四
陵未没时,使有来报[1],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大臣忧惧,不知所出。仆窃不自料其卑贱[2],见主上惨凄怛悼[3],诚欲效其款款之愚[4]。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5],能得人之死力[6],虽古名将不过也。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汉[7]。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矣[8]。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适会召问,即以此指推言陵功,欲以广主上之意[9],塞睚眦之辞[10]。未能尽明,明主不深晓,以为仆沮贰师[11],而为李陵游说,遂下于理[12]。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13]。因为诬上,卒从吏议[14]。家贫,财赂不足以自赎[15],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之中[16],谁可告诉者!此正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邪?李陵既生降,颓其家声[17],而仆又佴以蚕室[18],重为天下观笑。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19]。
【注释】
[1]使者报李陵正与匈奴死战的消息。[2]不自料:不自量。[3]怛(dá)悼:痛苦。[4]效:献。款款:恳切忠诚。[5]绝甘分少:好的东西,自己不要;稀罕的东西,分给别人。[6]李陵爱护士卒,士卒为之而死。[7]李陵暂且忍辱求生,欲在匈奴建立一份与其罪相当的功劳,来报答汉朝。[8]暴(pù):昭示。[9]广:宽慰。[10]睚眦(yá zì)之辞:因微小的怨恨而构陷他人的言辞。睚眦,怒目而视。睚眦之仇,因小事结下深仇。[11]沮(jǔ):毁坏。贰师:贰师将军李广利,是武帝宠姬李夫人之弟。当时,他率数万大军与李广一同进攻匈奴,没有及时出兵解救李广之困。[12]理:治狱官。[13]列:陈述。[14]治狱官认为自己(指司马迁)是“欺君罔上”,武帝最后依从了他们的议决。[15]武帝时,犯罪者可出钱财赎罪。[16]幽:囚禁。囹圄(líng yǔ):监狱。[17]颓(tuí):堕坏。《汉书·苏武传》载李陵歌曰:“士众灭兮名已颓!”[18]佴(èr):打入。蚕室:受宫刑后所居的温室。[19]一二:一一地。
【讲解】
司马迁继续申述为李陵辩护的理由。
其四,李陵暂时投降,忍辱求生,欲在匈奴建立一份功劳,以报答汉朝。
这是司马迁之忍辱求生死亡观的表现。士人可以暂时忍受耻辱,保全生命,以期日后作出一番事业来报仇雪恨。忍辱求生易招致世人的嘲弄和唾骂。事前和事中,世人往往认为你是苟且偷生、贪生怕死、好死不如赖活着;只有等到事后,你建立了一番功业时,世人才可能理解你当初的忍辱不死。忍辱求生的“辱”有一定的限度,小耻小辱可以忍受,但大耻大辱不能忍受。小大之辱的分别,有一定的客观标准,如韩信受胯下之辱即小辱,投降卖国是大辱;但也有相对性,即所受的耻辱与将要完成的事业相比,哪一个意义更大。有些忍辱求生的人,确实作出了一番事业;但也有不少的人,日后是默默无闻,忍辱求生往往成为他们贪生怕死的精神支撑点。李陵作为一位失败的将领,数千士卒随之战死沙场,如何能兵败投降而忍受这样的不世之辱呢?在西汉“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死节”的风气中,李陵的兵败投降是不能被时人接受的。
《汉书·苏武传》曰:
于是李陵置酒贺武曰:“今足下还归,扬名于匈奴,功显于汉室。虽古竹帛所载,丹青所画,何以过子卿!陵虽驽怯,令汉且贳(shì赦免)陵罪,全其老母,使得奋大辱之积志,庶几乎曹柯之盟,此陵宿昔之所不忘也。收族陵家,为世大戮,陵尚复何顾乎?已矣!令子卿知吾心耳。异域之人,一别长绝!”陵起舞,歌曰:“径万里兮度沙漠,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颓。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陵泣下数行,因与武决。
李陵有忍辱求生之志,而欲为曹沫之事。据《史记·刺客列传》,曹沫是春秋时鲁国的将领,与齐国三战三败,丧师失地;后来在柯之盟会上,他劫持齐桓公归还齐国所占领的鲁国土地。汉家残酷无情,杀其老母,族灭其家,彻底阻断了李陵的归来之路。司马迁的推断基本上是正确的,但关键问题是,李陵所忍受的耻辱太大了,且李陵忍辱求生具有滞后性,在当时不能为武帝和大臣所理解。当然,李陵在投降之前的确有国士之风,为汉家立了许多功绩,不应抹杀。这是事理的当然;但实际上,世上的风气就是这样,当你最终失败了,你就是一败涂地,以前的功劳可以忽略不计,甚至认为你别有用心;当你最终胜利了,以前的平庸被罩上了光环,以前的过失也另有一番深义。这即“胜者王侯败者贼”。
其五,李陵兵败投降,主上忧虑,大臣不知如何劝慰;司马迁欲为主上解忧,刚好武帝诏问,他即推言陵功。
唐朝诗人孟浩然诗曰:“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岁暮归南山》)但明主不明,司马迁终以“诬上”“沮贰师”的罪名而下狱、受宫刑。他倾诉了罪非其罪、世态炎凉的满腔悲愤。李陵之祸表现了司马迁富有理性、正直敢言、不惧权势的可贵品质。
【原文】五
仆之先,非有剖符丹书之功[1],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2],流俗之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3],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4]。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5]。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理色受辱[6],其次辞令受辱[7],其次屈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8],其次关木索、被棰楚受辱[9],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10],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11],最下腐刑,极矣。
【注释】
[1]剖符丹书之功:为国家立下大功,朝廷授“剖符丹书”给有功之家作为凭证,有功之家世代享有特权。[2]倡优:乐工伶人,地位卑贱。[3]与(yǔ):赞许。死节:大臣在犯罪而下狱前即自杀,以保持生命的尊严和人格的独立完整。[4]这是素日所从事的职业和所处的地位决定的。[5]人本来有一死,有的死重于泰山,有的死轻于鸿毛,这是因为抉择死亡的价值不同。[6]理色受辱:受他人的脸色之辱。理色,面色。[7]辞令受辱:受他人言辞的斥责之辱。[8]易服受辱:为囚徒受辱。易服,换上囚徒的衣服。[9]关木索:披戴枷锁。关,披戴。索,绳。棰(chuí)楚:刑具。棰,杖。楚,荆木。[10]剔(tì)毛发:髡(kūn)刑。婴金铁:钳刑,以铁链束颈。婴,缠绕。[11]指劓(yì,割鼻子)、刖(yuè,断脚)、黥(qíng,在脸上刺记号,并涂上墨)等肉刑。
【讲解】
司马迁的罪名是“诬上”“沮贰师”。如果他“伏法受诛”,死得就像蝼蚁一样,毫无意义。世人也不许他死节,而是认为他智穷罪极,不能免除一死,只能走向死亡。为何是这样的呢?因为他的地位低下、职业卑贱,本没有什么品节可言。这是司马迁忍受宫刑耻辱而不死的原因之一。
“太上不辱先”至“最下腐刑”,并非一气蝉联而从轻至重的递进排列。前两句的句式相同,意义是从重到轻:人自己受辱也就罢了,但不要辱没先人。以下八句的句式相同,皆是就辱身而言。辱身由轻至重,最轻的是受他人的脸色之辱,最下的是腐刑之辱。因此,笔者以为《汉书》《文选》所录的“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应是“其次理色受辱,其次辞令受辱”。关于耻辱的等次,这不仅是司马迁的看法,也是古代礼法制度的通义。司马迁突出了受宫刑的奇耻大辱。
【原文】六
传曰“刑不上大夫”[1],此言士节不可不勉励也。猛虎处深山,百兽震恐,及其在槛阱之中[2],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3]。故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可入;削木为吏,义不可对[4],定计于鲜也[5]。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棰[6],幽于圆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抢地[7],视徒隶则心惕息[8]。何者?积威约之势也。及已至此,言不辱者,所谓强颜耳[9],何足贵乎!
且西伯,伯也,拘羑里;李斯,相也,具五刑[10];淮阴,王也,受械于陈;彭越、张敖,南向称孤,系狱抵罪;绛侯诛诸吕,权倾五伯,囚于请室;魏其,大将也,衣赭衣[11],关三木;季布为朱家钳奴;灌夫受辱于居室。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网加[12],不能引决自裁。在尘埃之中[13],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势也;强弱,形也[14]。审矣,何足怪乎!夫人不能早自裁绳墨之外[15],已稍陵夷至于鞭棰之间[16],乃欲引节,斯不亦远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17],殆为此也。
【注释】
[1]士大夫犯法,赐死而免于刑罚,以保持他们的生命尊严和人格的独立完整。此句出于《礼记·曲礼》,并非指法律不公,而是重视阶级之分,以礼对士大夫,以刑对庶人,所谓“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2]槛(jiàn):关野兽的木笼。阱:捕野兽的陷坑。[3]威:外在的威力。约:外在的约束。威约逐渐加之,积久而至于此。[4]义不可对:坚守士人的气节,不面对狱吏。[5]鲜:先。早早拿定主意。[6]榜(péng)棰:刑杖。[7]抢(qiāng)地:碰地。[8]惕:惧。息:喘息。[9]强颜:厚颜。[10]具五刑:遍受五刑。[11]赭(zhě)衣:囚衣。[12]网加:陷于法网。[13]尘埃之中:监狱之中。[14]这两句话出于《孙子·势篇》。[15]绳墨:法律。[16]陵夷:丘陵削成平地,比喻逐渐施加外在的威力。[17]重:难。
【讲解】
首先,司马迁认为士大夫要勉励自己的气节:有深重的耻辱感,自尊自重,有独立完整的道德人格,士可杀而不可辱。其次,他深切认识到,下狱之后,士大夫将遭受狱吏的辱骂和毒打,生命的尊严丧失,人格受到侮辱;在强大外力的不断威逼下,他们渐渐变得怯懦和软弱,“见狱吏则头抢地,视徒隶则心惕息”。司马迁充满感慨地说,“勇怯,势也;强弱,形也”,外在形势的强制和逼迫,使勇敢的人变得怯懦,强大的人变得软弱;那些曾自诩为勇敢强大的人,虽有一定的内在修养,但被投到监狱之中,也是摇尾乞怜。这是司马迁肯定外在形势对人之品格和行为的重要作用,“又其是非颇谬于圣人”。
司马迁的耻辱感非常强烈。一个人如果没有耻辱感,则不成为人;士人比一般人的耻辱感强烈;慷慨之士的耻辱感尤为强烈。他说:“耻辱者,勇之决也。”耻辱感与自尊自重结合在一起。贾谊重视朝廷对士大夫耻辱感、尊严感的磨练和培养:
廉耻节礼以治君子,故有赐死而无戮辱。是以黥劓之罪不及大夫,以其离主上不远也。……廉耻不行,大臣无乃握重权、大官而有徒隶无耻之心乎?……夫尝已在贵宠之位,天子改容而体貌之矣,吏民尝俯伏以敬畏之矣,今而有过,帝令废之可也,退之可也,赐之死可也,灭之可也;若夫束缚之,系之,输之司寇,编之徒官,司寇小吏詈骂而榜笞之,殆非所以令众庶见也。夫卑贱者习知尊贵者之一旦,吾亦乃可以加此也,非所以习天下也,非尊尊贵贵之化也。夫天子之所尝敬,众庶之所尝宠,死而死耳,贱人安宜得如此而顿辱之哉!(《汉书·贾谊传》)
司马迁列举了古代的数位王侯将相。他们在下狱之前地位高,权力大,像猛虎在深山而百姓尊重、恐惧。但他们犯法之后也不能引决自裁,而是陷于狱中,遭受耻辱,丧失了生命的尊严,损害了道德人格,也变得怯懦和软弱。
因此,士大夫不能在下狱之前自杀,则必然遭受耻辱,丧失生命和人格的尊严。司马迁隐含的意义是,他在下狱之前没有自杀,遭受了耻辱;下狱之后再自杀已不能保持士人的气节,“伏法受诛”也毫无意义;如果他自请宫刑,减死一等,虽遭受的耻辱更深重一层,但可以保住性命。这是他为何忍受宫刑耻辱而不死的原因之二。
【原文】七
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亲戚,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1],乃有不得已也。今仆不幸,早失父母,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2]?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3]!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4],何至自沉溺缧绁之辱哉[5]!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6],况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7]。
【注释】
[1]为义理所激而舍生取义,不再顾念父母和妻子。[2]已轻妻子,故反问之。[3]勇烈之人,不必死于名节,也可忍辱求生;怯懦之人慕义而立名,何处不勉于死呢(为小节小义而轻易丧失自己的生命)?[4]去就之分:求生和趋死的分别。[5]缧绁(léi xiè):捆绑犯人的绳索,指囚禁。[6]臧(zāng)获:奴仆。引决:自杀。[7]鄙:耻。没世:死。子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论语·卫灵公》)
【讲解】
司马迁继续曲折地说明他忍辱不死的原因。他不是顾念父母和妻子。他也不是怯懦而不敢死,婢妾臧获这样的卑贱之人皆敢死,他为何不敢死?他不是不知道“舍生取义”“士可杀而不可辱”的士人气节。他不是不知道下狱、受宫刑给自己带来的深重耻辱。他之所以隐忍苟活,是因为《史记》没有完成,担心死了之后他的文章不能流传于后世。
【原文】八
古者富贵而名磨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1]。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2]。此人皆意有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3]。及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4],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5]。
【注释】
[1]倜傥(tì tǎng):卓异。称:称名于后世。[2]大抵(dǐ):大都。[3]述往前行事,思来人知自己的心志。[4]左丘、孙子,与司马迁一样身毁不用,故特别突出之。[5]空文:文章。自见:自现己情。
【讲解】
司马迁阐述了“发愤著书”的思想。文王、仲尼、屈原、左丘、孙子等皆陷入了人生的困境中,他们没有死节,而是忍辱求生;但他们不是苟且偷生,而是在困境和耻辱中奋起著书。通过空文,一方面抒发了自己的人生悲愤,希望将来的人知自己的心志;另一方面通过发愤著书,既表现自己坚强不屈的生命意志,又因文采传于后世而立名不朽。“勇者不必死节”,他们也是勇者。
“发愤著书”的含义有两层,一是说明著者在困境中有不平和怨恨,故要通过文辞表达出来,韩愈所谓“不平则鸣”;二是说明著者在困境中有深沉之思,因而其著述更为工巧,欧阳修所谓“穷而后工”。韩愈在《送孟东野序》中说:“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凡出乎口而为声者,其皆有弗平者乎!”物不平则鸣,人不平则言歌哭。欧阳修在《梅圣俞诗集序》中曰:“予闻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夫岂然哉?盖世所传诗者,多出于古穷人之辞也。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巅水涯之外,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状类,往往探其奇怪,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以道羁臣寡妇之所叹,而写人情之难言。盖愈穷则愈工。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世上并非诗人少达而穷,而是诗人穷而后工。清人赵翼《题遗山诗》曰:“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
【原文】九
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佚旧闻,略考其行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1]。上计轩辕[2],下至于兹[3],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会遭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以著此书,藏诸名山,传之其人[4],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债,虽万被戮,岂有悔哉[5]!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注释】
[1]稽:考察。纪:理。[2]轩辕:黄帝。[3]武帝太初年间。[4]传之其人:传给可传的人。望其人于通邑大都传播。[5]因为《史记》没有完成,故自己甘受下狱、受宫刑的奇耻大辱。现在,《史记》已完成,我愿意偿还以前所受的耻辱之债,即使遭受万种戮辱,也决不后悔。
【讲解】
司马迁概要介绍了《史记》的著述情况。一是广泛搜集材料,“网罗天下放佚旧闻”;二是考证材料的真伪,“略考其行事”;三是按照历史事件的发展顺序和内在的因果关系,以贯通始终;四是揭示历史事件所具有的意义和价值,从而为将来者指明方向。所谓“究天人之际”,即推究历史发展所包含的天命因素和人事因素的分野(际:相连又相分,在微眇之间不易于辨明)。所谓“通古今之变”,即从黄帝开始一直贯通到武帝太初年间,既写出历史的变化和发展,又揭示历史变化中的不变常道。所谓“成一家之言”,即自己的言论,并不受官方权威的影响,而是自成一家,以保持史家的独立自主性。
【原文】十
且负下未易居[1],下流多谤议。仆以口语遇遭此祸[2],重为乡党所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丘墓乎[3]?虽累百世,垢弥甚耳[4]!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身直为闺阁之臣[5],宁得自引深藏于岩穴邪[6]?故且从俗浮沉,与时俯仰,以通其狂惑[7]。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无乃与仆私心刺谬乎[8]?今虽欲自雕琢,曼辞以自饰[9],无益于俗,不信,适足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书不能悉意,略陈固陋。谨再拜。
【注释】
[1]处于下位的人不易安居,因为多遭受他人的非议和指责。《论语·子张》曰:“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2]只是讲了几句话而非作了罪恶的行为,却遭遇了此祸。[3]侮辱了祖先,又致身残毁,“太上辱先,其次辱身”。[4]积至百世,也难以洗去此污垢的耻辱。[5]司马迁为中书令,这是由宦官担任的,故称为“闺阁之臣”。[6]引:推荐。[7]通其狂惑:疏散自己的耻辱和烦闷。[8]刺谬:乖背。[9]曼:美。美词以自我修饰。
【讲解】
司马迁再次表达自己遭受宫刑的奇耻大辱,重提他不能推贤进士,照应开头。他遭受的精神痛苦是非常深重的,“肠一日而九回”,唐朝诗人柳宗元诗曰“江流曲似九回肠”(《登柳州城楼》);精神被折磨得恍惚,出则不知其往,居则若有所亡,宋朝词人李清照《声声慢》云“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他生活于低贱污秽之中,其言行也随俗浮沉;这是令司马迁非常痛苦矛盾的。他实是一位慷慨有节的士人,鄙视俗人的言行,而欲有所作为;但现实的处境不容许他有洁言廉行。因为他遭受下狱、受宫刑的耻辱,早已不成为人,他有所作为,不但不被人理解和称赞,反而更为人嘲弄和贬斥。司马迁的痛苦,在于他的言行与心志的冲突矛盾,在于他人格的内外分裂:在内,他鄙视卑贱的行为而欲有所作为,“顺于接物,推贤进士”;在外,他随俗浮沉,言行卑贱,而不能有所作为。
“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到了终点死日,人之一生的行事才能贯通完整地显现出来,人之一生的意义和价值才能展现出来。在人的一生中,终点尤具有意义,故评价人的一生,必须等到终点,才能盖棺定论。
【总论】
耻辱、自卑、痛苦,丝丝编织在一起。司马迁反复地叙说他下狱、受宫刑所遭受的奇耻大辱:“顾自以为身残处秽”“若仆大质已亏缺矣”“诟莫大于宫刑”“今已亏形为扫除之隶,在阘茸之中”“最下腐刑,极矣”“身直为闺阁之臣”等。下狱、受宫刑,他的生命尊严丧失,他的道德人格亏缺,他的身份地位卑贱。“太上辱先,其次辱身”,为乡党耻笑,为士大夫讥讽,为武帝戏弄。他生活于污秽卑下之地,内心充满着痛苦和耻辱,“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他的自卑感很强烈:“如今朝廷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余,荐天下豪俊哉”“身直为闺阁之臣,宁得自引深藏于岩穴邪?故且从俗浮沉,与时俯仰,以通其狂惑”等。他的自卑感扩展到各个方面:“仆少负不羁之才,长无乡曲之誉”“仆赖先人绪业,得待罪辇毂下,二十余年矣。所以自惟:……四者无一遂,苟合取容,无所短长之效”“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也”等。
他的自卑和悲痛根源于他遭受的下狱、受宫刑的耻辱。他之所以下狱、受宫刑是因为他替李陵辩护,只是“以口语遇遭此祸”,并没有犯下什么滔天罪行。他认为,他为李陵辩护的行为是合理的,所谓“诬上”“沮贰师”的罪名是不当的,他罪非其罪。因此,在司马迁的内心深处郁积着一股悲愤和怨恨的情绪。
他的痛苦还在于他实是一位慷慨之士,有强烈的耻辱感,自尊、自信、自重。遭受宫刑之后,他不成为人。这种前后的遭遇犹如云泥之隔,强化了他的痛苦。同时,虽然他被世俗看卑看贱,他自己也自卑,但还有自尊和自信,可是这种自尊自信又要隐藏起来,在表面上不得不干卑贱低俗之事,从而造成他人格的内外分裂。
司马迁本相当自负。他把著史看成继承孔子作《春秋》的事业,自许甚高:“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但他遭受宫刑之后,已失去了这种自信。他在《报任少卿书》中,概要地叙述了《史记》的著作情况,相当低调,“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
司马迁在耻辱和痛苦中表现出理性的精神。面对生死抉择的困境,他选择了忍辱求生以完成《史记》,这体现了他生命选择的自由意志。出狱之后,他忍受痛苦和耻辱,在卑贱污秽之地发愤著书,不屈不挠,最终实现了自己的誓言。他虽然在道德人格上自卑,但在立言上有自信。他自信《史记》具有价值,能流传后世,自己也因文采的风流而留名千古,将来的人会见出自己的心志。
司马迁最终完成了《史记》的著述,他是否觉得可以洗刷自己所遭受的耻辱呢?我们通常认为,忍辱不死的人,如果最终建功立业,以证明当初不死是因为自负才能而要展现于天下,像季布那样,那么就可以洗刷自己的耻辱,也得到世人的原谅和好评。或者,像伍子胥那样忍辱负重,最终带领吴军入郢,求平王不得,乃掘其墓,出其尸,鞭之三百,而报父兄之仇,以洗刷忍辱不死之耻。实际上,对当事人而言,最终的建功立业或报仇雪恨,虽然能给自己带来一定的安慰,但终究不能消解自己内心的悲愤和痛苦,可能只是稍稍减轻。司马迁在完成《史记》之后,并没有从耻辱、痛苦、自卑、悲愤中走出来。完成《史记》只能了却他当初忍辱不死的心愿,他下狱、受宫刑的奇耻大辱并没有得到过多的消解。
司马迁在这封书信中表现出无人理解的孤独和痛苦情绪。
他为李陵辩护,武帝不明;大臣不理解而予以诽谤,他以“诬上”“沮贰师”的罪名而下狱、受宫刑。他下狱、受宫刑之后,士大夫嘲笑和鄙视他不能死节,而自请宫刑以苟且偷生。他出狱后,被武帝任为中书令,士大夫耻笑并指责他没有士人的耻辱感,行为卑劣,贪图利益。任安来信,责备他不能“顺于接物,推贤进士”,而是从俗浮沉。这是不理解司马迁的处境。他遭受宫刑后,生命尊严丧失,道德人格亏缺,身份地位卑贱,他根本无资格推荐贤士,只能从俗浮沉。他沉痛地说:“谚曰:‘谁为为之!孰令听之!’盖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何则?士为知己者用,女为悦己者容。”“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今虽欲自雕琢,曼辞以自饰,无益于俗,不信,适足取辱耳。”
面对抉择生死的困境,司马迁没有自杀死节。西汉士大夫崇尚死节,大臣有罪,在犯罪而下狱前即自杀,以保持生命的尊严和道德人格的完整。司马迁自请宫刑,以减死一等,选择了忍辱求生。这严重违背了儒家“士可杀而不可辱”与汉代士大夫“死节”的追求。当代作家陈村说:
在我眼里,一个生命的尊严远远高于一橱最珍贵的书籍。书毕竟只是书。我要完整的司马迁,宁可没有《史记》。[7]
但是,司马迁有忍辱求生的坚强理由,因为他要完成《史记》。生需要理由,死也需要理由。忍辱求生体现了司马迁的理性反思精神,他不是一味盲从“死节”的社会规范。他接受了宫刑,保住了生命,接下来一个严重的问题摆在他面前:将如何生呢?司马迁从天汉三年到征和二年的八年中,发愤著书,“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他付出的巨大心血和辛勤劳动决不是常人所能想象,所能忍受,他真的是“倜傥非常之人”。博极群书的班固盛赞他“斯以勤矣”!在如何生的过程中,深刻地表现了司马迁坚强不屈的生命意志和发奋图强的创造精神。司马迁作《史记》,从他个人上来说,是让自己的文采流传于后世,是继承家族的事业和光荣;但更重要的是,他要以《史记》总结历史的经验教训,“稽其成败兴坏之纪”,为将来的人指明前进的方向,“述往事,思来者”;这表现了他著史的历史责任感和社会使命感,绝不仅仅是为了他自己沧海一粟中的浮名。司马迁正是因为有了《史记》这一伟大著作,才能永垂不朽!当代评论家黄子平说:
然而在这里依然很难得出答案:难道司马迁生命的尊严不正高扬在他的《史记》里么?难道作家不正是以自毁的方式肯定了生命意志的自由么?难道没有《史记》的司马迁还会是完整的么?[8]
我们尊重那些忍辱求生而发愤图强的人,也给予那些在耻辱中自杀而保持生命尊严的人一份敬重,因为死并不容易,“千古艰难唯一死”。
今人对自杀往往予以贬斥。黄子平说:“在当代汉语系统中,‘自杀’一词显然不具中性色彩。有时用‘自绝于人民’来加深它的贬斥之意,有时则用‘非正常死亡’或‘含冤去世’来掩饰它的不那么光彩。”(《千古艰难唯一死》)对于有罪之人的自杀,世人常常觉得他是畏罪自杀,死有余辜,有一种“便宜了那小子”的心理。我们往往不能理解和尊重那些自杀的人。鲁迅先生在《论人言可畏》中说:
至于阮玲玉的自杀,我并不想为她辩护。我是不赞成自杀,自己也不预备自杀的。但我的不预备自杀,不是不屑,却因为不能。凡有谁自杀了,现在是总要受一通强毅的评论家的呵斥,阮玲玉当然也不在例外。然而我想,自杀其实是不很容易,决没有我们不预备自杀的人们所渺视的那样轻而易举的。倘有谁以为容易么,那么,你到试试看。
自然,能试的勇者恐怕也多得很,不过他不屑,因为他有对于社会的伟大的任务。那不消说,更加是好极了,但我希望大家都有一本笔记簿,写下所尽的伟大的任务来,到得有了曾孙的时候,拿出来算一算,看看怎么样。[9]
在鲁迅先生看来,自杀并不容易,“千古艰难唯一死”,自杀需要勇气,故对自杀的人应表示敬意。有一些人不屑自杀,因为他们自认为不是没有死的勇气,而是没有死的理由,他们还有伟大的事业要做,而不能死。实际上,真正能作出伟大事业的人究竟是少数,大多数人不过以此作为自己偷生乱世的主要支撑点。
【补论】
根据《汉书·司马迁传》云“迁既死后,其书稍出。宣帝时,迁外孙平通侯杨恽祖述其书,遂宣布焉”,杨恽是司马迁的外孙,《史记》由他宣布。杨恽所作《报孙会宗书》,是模拟其外祖父司马迁《报任少卿书》,皆是“舒愤懑”之作,有相同的风格,这是西汉两篇著名的书信体散文。
根据《汉书·杨敞传》,杨敞是杨恽的父亲,昭帝时为丞相。杨恽以才能称,“好交英俊诸儒,名显朝廷,擢为左曹。霍氏谋反,恽先闻知,因侍中金安上以闻,召见言状。霍氏伏诛,恽等五人皆封,恽为平通侯,迁中郎将”,“恽居殿中,廉洁无私,郎官称公平。然恽伐其行治,又性刻害,好发人阴伏,同位有忤己者,必欲害之,以其能高人。由是多怨于朝廷,与太仆戴长乐相失,卒以是败”。他与戴长乐因为出于私人的恩怨,相互掘发隐私而攻讦,最终两人皆免官为庶人。
《汉书·杨敞传》:
恽既失爵位,家居治产业,起室宅,以财自娱。岁余,其友人安定太守西河孙会宗[1],智略士也,与恽书谏戒之,为言大臣废退,当阖门惶惧[2],为可怜之意,不当治产业,通宾客,有称誉。恽宰相子,少显朝廷,一朝以暗昧语言见废[3],内怀不服,报会宗书曰:
恽材朽行秽,文质无所底[4],幸赖先人余业得备宿卫,遭遇时变以获爵位,终非其任,卒与祸会。足下哀其愚,蒙赐书,教督以所不及,殷勤甚厚。然窃恨足下不深惟其终始[5],而猥随俗之毁誉也[6]。言鄙陋之愚心,若逆指而文过[7],默而息乎,恐违孔氏“各言尔志”之义,故敢略陈其愚,唯君子察焉!
恽家方隆盛时,乘朱轮者十人,位在列卿,爵为通侯,总领从官,与闻政事[8],曾不能以此时有所建明,以宣德化,又不能与群僚同心并力,陪辅朝廷之遗忘,已负窃位素餐之责久矣[9]。怀禄贪势,不能自退,遭遇变故,横被口语,身幽北阙,妻子满狱。当此之时,自以夷灭不足以塞责[10],岂意得全首领,复奉先人之丘墓乎?伏惟圣主之恩,不可胜量。君子游道,乐以忘忧;小人全躯,悦以忘罪。窃自思念,过已大矣,行已亏矣,长为农夫以没世矣。是故身率妻子,勠力耕桑,灌园治产,以给公上[11],不意当复用此为讥议也。
夫人情所不能止者,圣人弗禁,故君父至尊亲,送其终也,有时而既[12]。臣之得罪,已三年矣。田家作苦,岁时伏腊,烹羊炮羔[13],斗酒自劳[14]。家本秦也,能为秦声。妇,赵女也,雅善鼓瑟。奴婢歌者数人,酒后耳热,仰天拊缶而呼乌乌[15]。其诗曰:“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16]。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17]!”是日也,拂衣而喜,奋袖低昂,顿足起舞,诚淫荒无度,不知其不可也。恽幸有余禄,方籴贱贩贵[18],逐什一之利,此贾竖之事,污辱之处,恽亲行之。下流之人,众毁所归,不寒而慄。虽雅知恽者,犹随风而靡[19],尚何称誉之有!董生不云乎[20]?“明明求仁义,常恐不能化民者,卿大夫意也;明明求财利,常恐困乏者,庶人之事也。”故“道不同,不相为谋”。今子尚安得以卿大夫之制而责仆哉!
夫西河魏土,文侯所兴,有段干木、田子方之遗风[21],漂然皆有节概[22],知去就之分。顷者,足下离旧土,临安定,安定山谷之间,昆戎旧壤,子弟贪鄙,岂习俗之移人哉?于今乃睹子之志矣[23]。方当盛汉之隆,愿勉之[24],毋多谈。
【注释】
[1]西河:孙会宗的籍贯,他时任安定太守。[2]阖门:闭门。[3]太仆戴长乐告杨恽之私语非所宜言,有诽谤当世、讥讽皇帝之意,恽被废为庶人。[4]底:砥,砥砺,磨炼。恽过分自贬,乃是反语。恽母是司马迁之女。他熟读外祖《太史公记》,以才能称,好结交英俊诸儒,名显朝廷。封平通侯。由中郎将迁光禄勋,亲近用事,颇有政声。[5]惟:思。[6]猥(wěi):曲。[7]逆指而文过:背逆足下的意指,而文饰自己的过失。[8]与:参与。杨恽的父亲杨敞曾任丞相。[9]素:空。不称其职,空食俸禄。[10]塞(sè):补。[11]充当县官的赋税。[12]既:止。三年而止。[13]炮(páo):烧烤。[14]劳(lào):慰劳。[15]拊(fǔ):敲。缶:瓦器,秦人击之以节歌。乌乌:呜呜。《李斯列传》曰:“夫击瓮叩缶、弹筝搏髀(bì拍大腿)而歌呼呜呜快耳者,真秦之声也。”[16]萁(jī):豆茎。《汉书》颜师古注引张晏之言曰:“山高而在阳,人君之象也。芜秽不治,言朝廷之荒乱也。一顷百亩,以喻百官也。言豆者,贞实之物,当在囷仓,零落在野,喻己见放弃也。萁曲而不直,言朝臣皆谄谀也。”[17]须:等待。[18]籴(dí):买。[19]靡:倒下。追逐众议而皆诋毁。[20]董生:董仲舒,其数语见于《天人三策》。[21]段干木、田子方,魏贤人,不趋势利,怀君子之道,隐处穷巷,魏文侯颇礼遇之。[22]漂然:高远的样子。节概:志节气概。[23]你本是西河之人,受段干木、田子方的影响而颇有节操,但来到安定不久,受贪鄙之俗的影响,而改变了节操。我本以为你是得道之人,现在看来,你的志向不远。[24]希望你自勉而立功名,不要与我多谈。
【讲解】
杨恽的《报孙会宗书》,确实是一篇优秀的抒情散文。他借这封书信抒发了自己的满腔悲愤。他终因这封书信而获罪。他对其兄之子发牢骚说:“有功何益?县官不足为尽力。”这是对汉廷刻薄寡恩的怨恨。会有日食变,有吏上书告杨恽“骄奢不悔过,日食之咎,此人所致”。章下廷尉案验,得所予会宗书,宣帝见而恶之。廷尉判恽大逆无道,腰斩。妻子徙酒泉郡。从这封书信来看,杨恽出身骄贵,心高气傲,怨愤有余,志气不足,态度近于玩世不恭。《报孙会宗书》虽是模拟《报任少卿书》而作,但因为人格气象的高下不同,此两文有实质性的分别。
其一,杨恽的《报孙会宗书》开始自谓“材朽行秽,文质无所底,幸赖先人余业得备宿卫”,似与司马迁的《报任少卿书》所表现的自卑情绪相同。但杨恽的家族位高官显,他本人封平通侯,曾官拜九卿中的光禄勋,且以才能称,好结交英俊诸儒,名显朝廷。因此,杨恽的自卑之语,实是反语,即表现其怨愤之情,与司马迁之自我谦卑有所不同。
其二,杨恽“横被口语,身幽北阙,妻子满狱”,似与司马迁一样是因为口语遭祸,但实质不同。杨恽的口语遭祸,是因为他与戴长乐之间出于私人的恩怨而互相攻讦,且杨恽自恃家族之隆以及自己的才能,时时好妄言。他因口语妄言得祸,虽有冤屈,但没有什么正义可言,但司马迁是出于公心在朝廷上为李陵辩护。
其三,杨恽遭祸之后,不但不能反省自责,默而不闻,而务好声名,言行放荡不羁,“治产业,通宾客”“籴贱贩贵,逐什一之利”,且“顿足起舞,诚淫荒无度”,歌秦声,“仰天拊缶而呼乌乌”。司马迁遭受宫刑之后,隐忍而著作《史记》,“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故且从俗浮沉,与时俯仰,以通其狂惑”。
其四,任安来信有责备司马迁不能“推贤进士”之意,司马迁沉痛地陈述自己“大质已亏缺矣”,已不成为人,没有资格推贤进士。司马迁对任安敬重,开始说“请略陈固陋。阙然久不报,幸勿为过”,最后说“书不能悉意,略陈固陋,谨再拜”。但杨恽对孙会宗的批评和劝告,非常不满,不但强词夺理,而且嘲讥他:你本是西河之人,受段干木、田子方的影响而颇有节操,但来到安定不久,受贪鄙之俗的影响,而改变了节操;我本以为你是得道之人,现在看来,你的志向不远。
[1] (汉)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725页。
[2] 任安的事迹参见《史记·田叔列传》。
[3] 以上引文参见韩兆琦《史记选注集评》,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612—613页。
[4] 钱锺书:《管锥编》(一),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624页。
[5] 参见韩兆琦《史记选注集评》,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611页。
[6] 曾子有疾,召门弟子曰:“启予足!启予手!《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论语·泰伯》)
[7] 陈村:《死给“文革”》,《上海文学》1986年第9期。
[8] 黄子平:《千古艰难唯一死》,《读书》1989年第4期。
[9] 鲁迅:《论人言可畏》,载《且介亭杂文二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