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言
一 欧盟与地缘政治相关问题研究
目前国外关于欧盟与地缘政治相关问题的研究主要侧重于三个方面。
一是关于欧洲地缘政治回归或崛起的讨论。针对这一讨论,国际社会已达成共识,认为欧洲地缘政治回归已成为不争的事实。以2014年乌克兰地缘政治危机为节点,关于欧洲地缘政治回归的研究显著增多,欧洲学者和政治精英公开谈论地缘政治。2018年人文科学研究所(The Institute for Human Sciences,简称IHS)常任研究员伊万·克拉斯特夫(Ivan Krastev)与奥地利国防部合作,邀请英国秘密情报局(British Secret Intelligence Service MI6)前首席罗伯特·索尔斯(Robert John Sawers)、印度总理的前国家安全顾问希夫尚卡尔·梅农(Shivshankar Menon)、美国政策分析师以及政府官员韦斯·米切尔(Wess Mitchell)、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前主席威廉·约瑟夫·伯恩斯(William Joseph Burns)等组织“地缘政治会谈”(Geo-political Talks),一致认为欧洲地缘政治已经回归,新的世界秩序的特点是地缘政治的不稳定性和不安全性日益增加,旧的安全治理正在变化,地缘政治竞争占据了中心舞台,而新的安全架构还没有出现。[1]还有部分学者认为欧盟多年来已经是一个事实上的地缘政治行动者,自2004年以来欧盟一直与后苏联空间接壤,并寻求通过东部伙伴关系吸引新独立国家进入其监管轨道。换言之,欧盟成员国边界以外适用的规范可能无意于地缘政治,但考虑到欧洲的地理现实,它们实际上具有地缘政治性质。[2]其逻辑如下,欧盟占据一定的地理空间,并试图将在这一空间内形成的价值观和规范输出到其他地区。[3]
二是关于欧盟是否能够成为一支地缘政治力量。大多数学者认为欧盟能够而且应该像美国、中国、印度、俄罗斯等一样成为地缘政治和战略力量影响着世界的命运。以苏珊·乔治为代表的学者认为欧盟拥有成为世界所需的新型地缘政治力量的资产(经济力量和规范力量等)。[4]以英国伦敦大学拉夫堡分校克里斯蒂安·尼托乌为代表的学者表示:“随着区域和全球领域向更加无序的方向转变,欧盟越来越意识到更传统的地缘政治形式的重要性,并愿意沿着这些方向思考和行动,欧盟越来越多地开始从现实主义的角度思考权力和竞争。”[5]卡内基高级研究员理查德·扬斯(Richard Youngs)表示:“近年来面对日益变化的地缘政治环境尤其是乌克兰地缘危机及其周边危机,地缘政治在欧洲强势回归,事实上欧盟在处理东部伙伴关系和巴尔干地区越来越受到混合型地缘政治思维(hybrid or liberal-redux geopolitics)的影响,强调进攻与防御相结合的战术,最近在欧盟的话语和行动中出现了更传统的地缘政治形式。”[6]
三是关于欧盟如何在地缘政治时代生存以及应对周边地缘政治危机。国外关于这一问题的研究明显增多。周边地缘政治危机是欧洲地缘政治回归的关键因素之一,也是其面临的主要挑战。如卡内基欧洲研究员斯特凡·莱(Stefan Lehne)认为:“欧盟新领导人似乎充分意识到变革的必要性,并已采取初步措施,确保欧盟各项对外政策之间更好的协调,以适应地缘政治挑战,地缘政治关键始于内部,接下来欧盟应在创建地缘政治团队、完成更多的一体化项目、利用市场工具并完善金融工具和坚持多边主义等方面努力。”[7]其实早在 2005年,德国马歇尔基金会高级学者、对外关系委员会研究部欧盟问题负责人乌尔丽克·居罗特(Ulrike Guérot)就预见性指出:“欧洲要想在2010年或者2015年成为国际舞台上有实力的演员,现在是时候了,欧盟必须考虑整个欧洲的地缘战略,应与美国建立真正意义上基于平等的伙伴关系,推进共同外交与安全政策(GASP)和欧洲安全与防御政策(ESVP),加强制度和军事能力的建设,加强与国际组织合作,明确欧洲边界以实现地缘政治战略。”[8]
国内关于欧盟与地缘政治相关的研究相对较少,现有的几篇文章更多地关注欧盟地缘政治诉求产生的背景,存在一定的参考价值。在研究内容上,往往对“主权欧洲” “地缘政治诉求”以及“战略自主” “一等概念”不加区分,如金玲将“欧盟明确成为地缘政治行为体的诉求” “战略自主”作为“主权欧洲”战略的组成部分。[9]陈新认为:“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领导的‘地缘政治委员会’与法国总统马克龙的‘欧洲主权’建设构想遥相呼应,并希望通过气候、防务和5G议程探索实现‘战略自主’之道。”[10]概念界定模糊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国内学术界对欧盟“权力”诉求的困惑。
总之,研究欧盟对外战略的学者和分析人士一致认为,欧盟在外交政策上采取了一种更具地缘政治色彩的方式,但整体上当前关于欧盟与地缘政治相关研究皆处于本体论阶段,且存在两点不足:一是现有研究滞后于当前欧盟的理念和政治趋向,就政策实践而言,当前地缘政治理念不仅渗透到欧盟邻近区域战略,还作用于全球战略。二是缺少一个像“民事力量”“规范性力量”类似的概念以及对相关政策实践的分析框架,这就导致对欧盟地缘政治认知不足,很少有人能真正阐明这在实践中会是什么样子。它是否会采取传统地缘政治的形式,抑或会包括新的形式,还是会(像欧盟在许多其他方面一样)采取一种完全不同的、创新的方式?这为“地缘政治欧洲”的提出和研究提供了空间。本书提出“地缘政治欧洲”的概念与分析框架正是尝试在这一方面有所贡献。
二 概念的界定:“地缘政治欧洲”
“地缘政治欧洲”这一概念的提出是对“民事力量欧洲”“规范性力量欧洲”的修正与补充,是在欧洲战略自主理念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反映了欧盟战略自主的态势。近年来面对国际体系结构变化、大国战略竞争加剧、多边机制分裂以及欧盟内部及周边多重危机等,欧盟战略理念、政策倡议与实践越来越偏离“规范性力量欧洲”的解释范畴,向地缘政治方向转向。
“地缘政治欧洲”这一概念继承了“民事力量欧洲”的学术传统,关注欧盟制度和政策等经验层面,以经济或军事力量等物质要素界定国际行为体的权力。“地缘政治欧洲”这一定位是对当前欧盟越来越诉诸权力政治,明确成为地缘政治行为体以及避免被边缘化的政策转向的概述,其理论基础是地缘政治和现实主义。与“民事力量”“规范性力量”一脉相承,是对欧盟权力性质的思考。其核心观点如下:(1)以安全稳定为首要目标和战略考量,继承传统地缘政治逻辑和准则,以地理因素为基础,强调地理位置的邻近性,侧重于区域布局(欧盟周边地区和印度—太平洋地区),其内外战略具有竞争性和扩张性,其竞争和扩张具有全球性、非排他性、非战争竞争性。(2)强调欧盟的权力主要源于经济力量和军事力量等物质性力量,经济力量是欧盟地缘竞争的主要力量来源和核心竞争工具,军事力量是欧盟当前以及未来努力突破的力量来源。在欧盟核心利益上,强调诉诸武力或适用武力威胁的重要性。(3)与传统地缘政治不同,“地缘政治欧洲”加大了对战略性产业和技术布局,同时也有坚持多边主义的一面,体现了欧盟作为非国家行为体以及主张后霸权治理理念与模式的特性。
三 研究思路与框架
本书共分为六章。
第一章 欧盟“权力”的历史演进与现实困惑
本章主要通过对欧盟“权力”诉求的演进历史和现状进行梳理,进一步明确当前欧盟面临的“权力困惑”和“身份危机”。该章对曾相继占据欧盟权力性质研究话语中心位置的两大“权力”(“民事力量”“规范性力量”)进行梳理,包括这两大“权力”性质的概念与内涵,赖以维系的基础、欧盟政策实践以及局限性,进一步印证:(1)“民事力量”“规范性力量”存在相对稳定的替代关系,冷战结束以来欧盟的行为逻辑和政策实践主要在“规范性力量欧洲”的轨道上运行。(2)战略环境是欧盟“权力”诉求赖以维系的基础。苏东剧变、苏联解体引发的战略环境的变化推动着“规范性力量”替代“民事力量”成为欧盟新身份和新角色。但在当前新的历史条件下国际体系和欧洲格局面临多重挑战,已经动摇和弱化了“规范性力量欧洲”理念阐释和政策运行的基础。(3)欧盟官方和学者对欧盟“权力”诉求进行一系列新探索,不足十年时间相继出现“绿色欧洲”“数字欧洲”“主权欧洲”等多重诉求、政策主张和实践,这些主张和实践既偏离了“规范性力量欧洲”的解释范畴,又没有形成新的理念体系,加剧了欧盟身份和认同危机。
在此基础上,笔者从历史视角总结了“权力”性质演进的机制,国际体系是国家角色定位的前提条件和结构性因素,决定欧盟战略的性质是竞争性还是合作性,而实力的增强使得欧盟塑造国际体系的作用和战略自主的倾向会越来越强。
第二章 “地缘政治欧洲”:欧盟“权力”诉求的新定位
本章提出了“地缘政治欧洲”的概念和分析框架,对欧盟“权力”诉求进行新定位。具体包括:
首先,在分析新一届欧委会明确提出打造“地缘政治委员会”这一新诉求和政策主张以及欧盟学界讨论的基础上,对比“民事力量欧洲”“规范性力量欧洲”,提出并对“地缘政治欧洲”这一新定位进行界定。本书认为与“民事力量”强调经济利益,“规范性力量”强调规范和价值观不同,“地缘政治欧洲”强调安全与稳定,更加直截了当地诉诸欧盟的利益,其内外战略更具竞争性和扩张性,同时也具有全球性、非排他性和非战争性竞争。
其次,从现实与理论两个层次分析“地缘政治欧洲”回归的依据和基础。现实因素主要有:国际体系结构变化、欧洲周边地缘环境恶化以及欧盟内部多重危机;理论因素主要包括欧洲传统地缘政治思想和理念的发展变化与回归以及时代变化赋予地缘政治的新内涵。本书认为国际体系的变化和欧盟对体系变化的认知以及欧盟的实力、观念和思维模式的变化推动着欧盟由“规范性力量欧洲”走向“地缘政治欧洲”。其中欧盟战略选择是因变量,国际体系是自变量,欧盟实力、思维模式和观念的变化是中间变量。
最后,结合地缘政治理论、欧盟特性以及欧盟政策倡议(特别是2016年欧盟全球战略报告),构建了“地缘政治欧洲”分析框架。本书认为,“地缘政治欧洲”包含行为体内部、区域和全球三大尺度,遵循两大地缘准则。一是地理性,按照先本土,后邻近区域(周边),再世界的优先事项;二是以权力界定利益,遵循“从界定欧盟利益、到盟友与敌人或威胁,再到应对措施以及实施这些措施的正当理由”的逻辑。
第三、四、五章是对地缘政治欧洲战略结构和内容的具体分析。分别从欧盟内部战略、邻近区域战略、大国战略这三个尺度,分析欧盟政治转向及特征,具体包括欧盟战略逻辑与目标(即界定利益),战略困境(即盟友与敌人或威胁)、政策实践与态势(应对措施)等。
第三章 走向超国家地缘政治:欧盟内部战略
本章着重分析了“地缘政治欧洲”内部战略的逻辑与目标、战略困境以及欧盟当前的政策实践与未来趋势。本章认为与国家行为体不同,作为非国家行为体,欧盟是一个由27个国家组成的复杂的政治实体。因此,“地缘政治欧洲”包含内外双层地缘结构,内部地缘结构是指27个成员国间的博弈,外部结构是指欧盟作为一个整体与其他国家间的博弈。“地缘政治欧洲”始于内部,欧盟内部地缘政治逻辑与目标是走向超国家地缘政治,换而言之是提高欧盟的主体性,打造欧洲堡垒。其战略困境是实力、机制与共识危机。当前欧盟正通过塑造战略文化、再次重启法德轴心凝聚共识、完善欧盟机制以提高主体性,增强工具化经济力量和实现军事行动能力以提高竞争力和防御能力。“地缘政治欧洲”内部战略正回归权力政治、实施经济保护主义和干预主义政策模式,对内注重保护,对外更加强硬和更具竞争性。不可否认,欧盟内部战略也面临一系列挑战和不确定性。
第四章 巩固地缘空间:欧盟邻近区域战略
本章分析欧盟邻边区域战略(巴尔干地区、东部和南部邻近国家)的地缘逻辑与目标、政策实践与态势。邻近区域战略是“地缘政治欧洲”的重点,新一届欧委会明确提出外交政策的重点与路径是“先邻国后世界”。邻近地区的和平与稳定,直接关系到欧盟的安全与繁荣,是欧盟核心利益所在。欧盟在该地区地缘政治逻辑与目标是地理性与权力扩张以强化欧盟地缘空间。在政策实践中,从以规范和价值观为核心转向以安全和稳定为核心,更加强调务实与复原力,增加了在邻近区域遏制和防范其他行为体的目标。欧盟重启在巴尔干地区的扩大政策,进行地缘战略投资,在东部和南部邻近国家以邻国政策为主,企图利用贸易、投资、规范甚至军事工具,增强在该地区的影响与控制。欧盟甚至不惜“降低基于规范联合的相关性”,特别是入盟“条件”的相对化,不仅违背了欧盟自身长期遵守的核心准则,也加剧了欧盟周边国家在其他行为体和欧盟相互竞争的监管模式之间选边站的压力。
第五章 提升全球参与者地位:欧盟大国战略
本章选取美国、俄罗斯这两个在欧盟对外战略地位中比较突出的国家。分别分析了欧盟对这三个国家的战略定位、政策实践与态势。大国地缘战略竞争是“地缘政治欧洲”回归的关键因素。“地缘政治欧洲”大国战略的逻辑与目标是权力竞争和提升全球参与者的地位。本章在详细探讨欧盟全球参与者地位的双重含义(不仅要成为全球行为体,还要成为地缘政治玩家)的基础上,重点探讨欧盟对美国、俄罗斯和中国关系的定位、双边关系现状与态势。对于美国,“地缘政治欧洲”将其视为盟友,通过凝聚欧美共识,来提高欧盟竞争力以应对俄罗斯和中国崛起带来的挑战。与此同时,欧盟也在不断提高对美国战略风险对冲,增加战略自主。对于俄罗斯,“地缘政治欧洲”将其视为传统的竞争对手和最直接的安全威胁,欧俄关系陷入安全困境,当前防止俄罗斯带来更大的地缘政治挑战是欧盟对俄罗斯政策的重点,既防止美国过分打压俄罗斯,又防范俄罗斯过于接近中国。此外,处理与中国的关系也是“地缘政治欧洲”大国战略的核心组成部分和重要的考验。在过去二十年期间(1995—2014年),欧盟主要通过规范的软性约束管理中欧关系(以政策文件和宣誓为指导,以目标追求来管理,和平与合作、对话与协商是中欧关系的主线)。当前欧盟倾向于将中国视为经济竞争对手和制度性竞争对手,中欧关系的竞争性和对抗性迹象明显,欧盟正通过区域和领域两大布局与中国展开竞争,同时在全球挑战、传统贸易等议题上,中欧又是重要的合作伙伴,中欧关系呈现竞争与合作同步增长。
第六章 “地缘政治欧洲”战略前景、潜在影响与反思
本章着重探讨“地缘政治欧洲”的前景、影响以及思考中国的应对战略,具体如下:一是认为“地缘政治欧洲”具有双重性,既具有竞争性与扩张性,同时又坚持“多边主义”。“地缘政治欧洲”不是短暂的历史现象,更不是权宜之计,而是顺应欧盟战略自主和欧洲一体化的“发展趋势”,是对“民事力量”“规范性力量”的补充和修正,意味着欧盟努力争取更多的战略自主和更大的国际责任,同时也将推动欧洲一体化不断深化和扩大。二是认为“地缘政治欧洲”权力政治的本质与国际法平等和互惠等理念相抵触,助长了“单边行为”,加剧了国际体系和大国间的战略竞争,对全球治理和中国发展与安全产生了一定程度的负面影响。基于此,思考如何从双边、区域多边和全球治理三个尺度,理念、规则、制度三个层次做好战略应对,推动国家间战略依存关系更加机制化,国际社会和平发展以及全球治理良性运作。
[1]Anita Dick,Marion Gollner and Ludger Hagedorn,“The Return of Geopolitics”,https://www.iwm.at/closedbutacitve/weekly-focus/geopolitics/the-return-of-geopolitics/.
[2]Dr.Zachary Paikin,“EU-Russia relations and Europe's global profile”,February 4,2021,EU Foreign Policy at CEPS,https://www.ceps.eu/eu-russia-relations-and-europes-global-profile/.
[3]George Christou,“European Union Security Logics to the East:the European Neighbourhood Policy and the Eastern Partnership”,European Security,Vol.19,No.3,2010,pp.413-430.
[4]Susan George,We the Peoples of Europe,London:Pluto Press,2008,pp.127-148.
[5]Cristian Nitoiu and Monika Sus,“Introduction:the Rise of Geopolitics in the EU's Approach in its Eastern Neighbourhood”,Journal Geopolitics,Vol.24,No.1,2019,pp.1-19.
[6]Richard Youngs,“Is‘Hybrid Geopolitics' the Next EU foreign Policy Doctrine?”LSE Europpblog,June 19th 2017,http://blogs.lse.ac.uk/europpblog/2017/06/19/is-hybrid-geopolitics-the-next-eu-foreign-policy-doctrine/; Cristian Nitoiu and Monika Sus,“Introduction:the Rise of Geopolitics in the EU's Approach in its Eastern Neighbourhood”,Journal Geopolitics,Vol.24,No.1,2019,pp.1-19.
[7]Stefan Lehne,“How the EU Can Survive in a Geopolitical Age”,Carnegie Europe,February 25,2020,https://carnegieeurope.eu/2020/02/25/how-eu-can-survive-in-geopolitical-agepub-81132.
[8][德]乌尔丽克·居罗特、安德烈亚·维特:《欧洲的新地缘战略》,《世界政治与经济》2005年第6期。
[9]金玲:《“主权欧洲”:欧盟向“硬实力”转型?》,《国际问题研究》2020年第1期。
[10]陈新:《深析当前欧洲的地缘政治焦虑》,《人民论坛·学术前沿》2020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