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也是朋友
一折《贵妃醉酒》唱罢,台下众人便接连鼓噪起来,请花老板再来一折。
台上人见此,对着台下人“嫣然一笑”,却是轻轻摇了摇头,径自回了后台。
大多数人虽然失望,但也仅止于此。毕竟,这位花老板本就是这般脾气。可有的人似乎并不打算就此罢了。
“咦?伯常你看,那两位是不是奔后台去了?”
张扬听了赵明昌的话,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仅是一眼,张扬便被打头那人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其人衣着乍看算不得华贵,可张扬却看出来,这一身别的不提,光是那领口与袖口的苏绣花纹,便值得燕京地界内一座独门独户的小院。再说仪态,其人往楼梯上走的时候,双肩完全看不出上下起伏,步速也十分匀称。这就导致,上个楼梯的事儿,却好似登仙飞升般飘逸。相对而言,那颇为俊朗侧颜反倒不算什么了。
“此等人物,非累世大族不得而出。”
听了张扬的结论,赵明昌眉头微皱,有些担忧的道:“此人看着陌生,当不是我燕京本地人,却不知会不会为难花老板。”
这话说得张扬心头猛然一跳,不过这种心悸感也仅仅是这一瞬而已。
他这位好友钟爱听戏,此刻应当只是不愿花老板这等大家被权贵压迫,失了灵气,而非深陷其人。否则,以赵明昌的性子,只怕人已经冲过去了。
想通之后,张扬干脆劝道:“你若担心,那便去帮衬帮衬。若是能结交花老板,请他来家里搭上一台戏,在这燕京地界也算是颇挣面子。”
赵明昌略微思量后,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对着张扬笑道:“那你可得跟我一起去,我不会武功,若是遇到那不讲理的,只怕跑都跑不了。”
张扬满口答应,也彻底放下心来。多年好友,他自然能听出赵明昌的意思——能帮则帮,惹不起咱就撤。
二人定计,便起身亦往后台而去。
待到后台门口,却见以有人把手在哪里。
那人身高体壮,豹头扎须,腰上还明晃晃的挂着一柄雁翎刀。见赵明昌和张扬上前,直接伸手一拦,道:“我家大人正与花老板叙旧,还请两位公子莫要擅闯。”
所谓“叙旧”之言,二人自是不信。而那“大人”两个字也是吓不住赵明昌的。是以,他直接朝着门口拱手一礼,高声道:“燕京国子监,率性堂监生,赵明昌,携友拜访花大家。”
大明国子监依学问高低分六堂,学问最高者便入率性一堂,每月考试一次,得“优”者记一分,凡一年内可得八分者,派充官职。换而言之,国子监率性堂监生也算是半个“官身”。更何况,这监生亦分举、贡、荫、例、夷五类。其余四类倒没什么,若是“荫监”,必是三品官以上或勋戚家的子弟,最是不好招惹。
是以,这国子监生,尤其是率性堂监生,还是颇为唬人的。
果然,不出赵明昌所料,仅片刻之后便见那位正主从后台内走了出来。
这次离得近了,看得更为清楚。此人面容俊朗,但一侧眼角上却有道两寸有余的疤痕,为其平添了数分凶恶之气。再加上那疤痕都遮不住的细纹和两鬓泛起的灰白,赵明昌推断此人当在四十岁上下。
这位一露面却没有丝毫不快,反而笑呵呵的道:“燕京国子监赵明昌……我记得是赵大炮家的三小子吧?”
听那口气,分明是认识他父亲,可赵明昌反而越发警惕起来。
他父亲赵汝城脾气火爆,一点就着,是以在朝中得了个“赵大炮”的诨号。可自赵汝城就任燕京兵部尚书领参赞机务这一要职后,已经鲜有人提了。可见这人不仅是他父亲的旧识,其身份地位也怕是只高不低。
这位是惹不起的!
赵明昌也不留恋,当即行了一个晚辈礼后,便拉着张扬要走。
“慢着。”
一声并不严厉,甚至堪称和煦的挽留声在身后响起。可赵明昌却只能万般无奈的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朝着对方又行了一礼,颇为恭敬的道:“敢问有何吩咐晚辈的?”
“没什么,既然在此遇见你,我也就不去专程跑一趟了。回去后跟你爹说,若不叨扰,故人应无忧明日到访。顺带着,替我给你爹带个好。”
听着那笑呵呵的声音,赵明昌感受到自己手里似乎被塞进了什么东西。他微微抬眼一看,却是一份名刺。
“是,晚辈领命。”
说着,偷偷给张扬打了个手势,身退数步之后,两人逃也似的离开。
望着两道略显狼狈的身影,应无忧微微摇头轻笑,随即转身重新回到后台。
“呵呵,堂堂新任燕京镇守太监,却来我这茶楼里吓唬弱冠之年的孩子。八年不见,你倒是一如既往的不要脸。”
才刚关上门,应无忧便听到这般数落。不过他也不在意,而是回到先前的椅子上坐下,对着正在卸妆的花老板笑道:“怎么?你没逗过朋友家的孩子?”
“您可得了吧,还朋友?老赵只恨不能亲手弄死你还差不多。”听了花老板的话,应无忧依旧保持着那副笑呵呵的模样,道:“小高,我在诏狱里囚了八年,想通了不少事情。我以前的行事风格确有不妥,所以我这不是改了么?放到以前,要是有人敢像你这般跟我说话,只怕早已被我报以老拳了。”
听了应无忧那一声“小高”,花老板手上的动作不由一顿。不过,紧接着他便颇为不屑的道:“那也要你打得过我才行。”
“话说回来,你真的不肯帮我一把么?哪怕是看在过往的情分上。”话题岔开的很生硬,但花老板并未穷追猛打,只是冷冷的道:“情分?昔年自你我割袍断义之后,还有何情分可言?”
原本始终笑呵呵的应无忧面色一黯。他不再望着花老板的背影,而是举目望向窗外,似乎是陷入了回忆之中。
良久,应无忧好似感慨一般,道:“我是个卖油郎出身,大小也算个生意人……”说着似乎毫不相干的话,笑容重新浮现在他脸上。只是这一次,不知是不是残阳映照的原因,那笑容中似乎泛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既然你不愿谈情份,那咱们就谈谈生意……你把命卖给我三年,我告诉你一个消息。”
望着镜子中倒映的笑容,听着耳边那与笑容截然相反到堪称冷酷的话语,花老板终于确定。应无忧真的变了,变得更卑鄙,更无耻。
“你想用我妹妹的消息威胁我?”
已经卸完妆的花老板转过身,眯着眼睛,死死的盯着应无忧。
应无忧知道,“花老板”这是真的动怒了。
可不知为何,他更在意的却是那张脸。
芙蓉如面,柳如眉。目如明星,鬓如丝。这面容若是女子,必能艳压群芳。即便是男子,亦可称玉树临风。
明明这人与自己年纪相当,皆是三十有余。可对方容姿不改,自己却是老态难掩。
或许是因为化名“花常在”的高且归依旧是二人相识时的高且归,而成了镇守太监的应无忧早已不是曾经的应无忧了吧。
“这笔生意你若愿做,那便明日巳时与我一同去见赵汝城。你若不愿,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便不必来见我,我也此生定不烦扰你。”
说着,应无忧起身离去,并无回头。
因为往事俱已,他早已没了回头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