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12章 这能一样吗?(二合一)
就在王凝之与姚襄斗智斗勇之时,天下的局势也在风云涌动。
永和九年八月,张遇于关中生乱,欲杀苻健,事败,虽身死,但是也号召起关中豪强并起反秦,孔特起池阳,刘珍、夏侯显起鄠县,乔景起雍县,胡阳赤起司竹,呼延毒起霸城,众数万人,一齐反秦。
关中不说是固若金汤,那也是一片“勃勃生机,万物竞发。”
同月,前秦皇帝苻健急召其侄苻黄眉从洛阳引兵返回关中,拱卫长安,东晋河北太守戴施趁机引兵攻打洛阳,洛阳守将上官恩(原张遇部将)开门献城,东晋成功光复旧都洛阳。
太后褚蒜子遣太尉、河间王司马钦入洛阳修复皇陵。
同月,前秦许昌守将请降,许昌亦光复。
……
……
永和九年冬十月,寿春,殷浩中军大帐之中,正在进行着北伐前的最后一次军议。
寒风卷着微尘扑打着厚重的营帐帷幕,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帐内炭盆烧得通红,暖意中却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气。
巨大的豫州舆图在火光下铺展,吸引着所有人的视线。
殷浩端坐帅案之后,紫袍金甲之下,指尖无意识地刮擦着冰凉的玉带钩。
他的目光扫过帐下诸将:谢万、王彬之等原本部署……连同新降的参军王亮,以及刚刚自谯城前沿赶回的龙骧将军刘启等人,皆在此处。
至于新任梁国内史王凝之,此刻尚在蠡台安置降众、整军备战;而骁骑将军魏璟,正与王彬之麾下部将刘礼坐镇洛阳门户谯城,皆未能列席。
虽此二人不在,但帐内也称得上人才济济,殷浩胸中顿生一股豪气。
“诸君,”殷浩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竭力维持的威严,“张遇关中举义,僭秦内乱,关中来报,苻健已然遇刺身死,其臣雷弱儿等人愿意归顺王师,此乃天赐北伐良机!然兵贵神速,进军之途,关乎国运兴衰,今日务必议定。”
他目光首先落在风尘仆仆的刘启身上。
“刘将军乃名将之后,又有谯城大捷在身,可有良策献上?”
刘启神情凝重,抱拳上前一步,声音洪亮。
“禀大帅!末将不才,数日遍观舆图,与戍边老卒相询,以为欲克关中,上策当出襄阳、上洛,夺武关道,直插长安腹心!”
他手指地图,语速急促而有力。
“我军主力自寿春水陆并发,先抵襄阳。借道荆州地界,沿丹水北上,穿行秦岭,袭破武关天险,便可直扑蓝田,饮马长安城下。”
帐内几盏牛油巨烛的火苗摇曳,映得他脸庞忽明忽暗。
“此策三利:其一,避实击虚。潼关、崤函乃天造地设之固,强攻恐有去无回。武关虽险,然终逊一筹,以锐卒奇袭,或可一鼓而下。其二,迅捷莫测。较之辗转洛阳再西进,路程缩短近半,正合‘兵贵神速’古训,趁僭秦内乱未平,打其措手不及。其三,补给稍易。汉水、丹水皆可部分漕运,省却千里陆路转运之劳顿。”
这番话引动帐内一阵低语。王彬之若有所思,谢万微微颔首。若真能速破武关,无疑是最佳捷径。
然而,王亮清瘦的面容上掠过一丝讥诮,他上前半步,声音不高却清晰。
“刘将军此策,看似奇绝,实则遗患无穷,断不可行!”
他一针见血。
“借道襄阳?敢问刘将军,桓荆州与帅府可有半分情谊?其拥兵自重,虎视建康久矣。我大军借其地,粮道命脉尽操其手。只需一道‘流民堵塞’或‘军械未齐’的文书搪塞,我军于武关前便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此乃授人以柄,自绝生路。”
他话锋一转,愈发尖刻。
“再说武关。诚然不如潼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然亦是秦岭巨隘。秦将苻菁率精兵坐镇上洛,控扼咽喉要道。我军若强攻坚城,损兵折将是轻。即便侥幸克之,穿行于数百里栈道险途,粮秣辎重如何保障?苻菁只须遣轻骑数百,截我粮道于峪谷之间,前有雄关阻路,后无粮草接济,大军立陷死地。届时桓温坐收渔利,羌人笑看覆亡。帅府此征,岂非为他人作嫁衣裳?”
这连番诘问如冷水浇头,刘启面色涨红,欲要辩驳,却一时语塞。
帐中气氛骤然冷却。
借道桓温的后勤风险与武关险道的问题,确是无法回避的死穴。
殷浩眉头锁得更紧,转向王亮。
“依王参军之见,该当如何?”
王亮整肃神色,朗声道。
“帅府北伐,是为克复中原,正名天下!当行堂堂正正之师,直趋王气所在!末将之策:出洛阳,经弘农,堂堂正正,强破崤函古道,叩潼关而入长安!”
他手指舆图上那条蜿蜒于崇山峻岭间的古道路线,语气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笃定与某种教条。
“此乃周秦汉帝王入秦之正途。北伐亦是王者复国之战,岂能舍正途而就僻径?洛阳、许昌尽为我控,乃稳固之前进根基。更兼黄河水道,漕运可达陕县以东,较之武关秦岭跋涉,岂非稍近一筹?我王师七万虎贲,兵甲齐整,挟光复二京之威,正该一鼓作气,以堂堂之阵压向潼关!僭秦新逢内乱,张遇在腹心作祟,苻黄眉虽回师关西,亦是疲于奔命,何堪再挡我雷霆之势?”
这番“正名堂皇之师”的论调,深合部分清流士大夫的心意,谢万脸上显出赞同之色。
然而王彬之却再也忍耐不住,出列急声道:
“王参军此言,恐是纸上谈兵,误尽三军。”
他指向潼关方向,声音带着急促。
“潼关,天下第一险隘。控秦岭、黄河之咽喉,当真千军难过。崤函古道,所谓‘百二秦关’,连绵二百余里,深沟绝壑,羊肠小道,一处遇伏,全军皆惊。我军纵有百万,于斯处亦难展拳脚。秦军只需遣一善守之将,领数千精兵,扼守函谷旧址、石壕、黄巷坂等几处要害,滚木礌石,箭矢如雨,我大军拥挤于狭道之中,避无可避,死伤必将如山积海。纵使血肉填平关隘,我精锐还能剩下几分?”
他喘了口气,语气悲愤,
“补给之困更甚。从寿春、谯城转运粮秣到潼关下,何止千里?山路崎岖,沿途贼寇觊觎,稍有差池,粮道中断,前线将士必将不战自溃。此非王师入关,实乃驱虎狼之口!”
殷浩的脸色愈发阴沉。
王彬之所描绘的,正是他最恐惧的景象。
王亮冷笑一声,打断王彬之,语带嘲讽。
“王将军未免危言耸听。非常之世,当有非常之胆魄。岂可因惧险阻,而坐失良机?再者,”
他话音一转,直刺要害,
“我帅府中军有七万之众,难道就无人堪为破关之先锋,担此重任?”
此言一出,帐内目光微妙地闪烁起来。
一直沉默的谢万此刻插话道。
“王参军所言极是。兵锋所指,必有先锋开道。值此用人之际,正当令虎兕之士,摧城拔寨!”
他目光灼灼,带着名士的清谈之风和对新星的欣赏,
“梁国内史、鹰扬将军王凝之,丹徒练兵可称典范,谯城诛逆智勇双绝,真乃国朝罕有之少壮名将也。其麾下丹徒锐卒,五千之数,皆百战骁锐。以此等虎狼之师为前锋,破崤函之险,克潼关之固,未必不能。王鹰扬用兵,素有奇谋,鬼神莫测,正堪此任。”
谢万不通兵事,在他看来,王凝之能以两千战兵克姚襄两万之众,那一个大乱的僭秦,一个防守不备的崤函古道,岂不是手到擒来?
他本是赞赏推崇,却无意中将那个远在蠡台的年轻人推入了火坑。
王亮身为姚襄旧部,本就对王凝之心怀恨意,此时眼中更是精光一闪即逝,顺势道:
“万石公洞烛时势,慧眼识珠!王内史少年英杰,锐气勃发,更兼深谙……‘非常’之手段,正乃攻坚克难,勇挑先锋之最佳人选!”
他声音陡然转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
“依下官之见,不如就委任王凝之,率其本部五千精锐,为大军先锋,兵出洛阳,经弘农,开辟潼关通道。若能速克天险,则帅府立不世之功!即便…即便前锋受挫,也可探明秦军虚实布防,为帅府中军主力调整方略,夯实基础。此乃以偏师为全军试路,万全之策也!”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将“借刀杀人”的意图完美隐藏于“万全之策”和“为国试险”的大义之下。
胜了,是他王亮建言之功,王凝之不过是那把刀;败了,是王凝之能力不足或轻敌冒进,正好借此削平这个琅琊王氏的新贵,他王亮也能在殷浩面前更进一步。
帐内一片死寂。
王彬之思索良久,突然怒视王亮,双拳紧握,张口欲言。
王凝之毕竟是其同族兄弟,怎么让王亮如此将其推入火坑?
殷浩紧锁的眉头却在王亮的话中渐渐舒展开来。在王彬之发作之前,他猛地一拍帅案,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冷酷:
“王参军之论,深得我心!北伐大业,正需英杰锐士担当前驱!”
他不等众人反应,目光锐利如锥,仿佛透过虚空钉在蠡台方向:
“传令!”
侍立一旁的书记官立刻趋前,蘸饱墨汁。
殷浩一字一顿,声音在寂静的大帐中回荡:
“鹰扬将军、梁国内史王凝之:尔功勋素著,麾下兵精,今擢尔为北伐先锋大将。即刻整饬本部五千甲兵,自蠡台移师洛阳。克日兵发弘农,为大军开通崤函古道,攻取潼关。限尔十五日之内,本帅要在潼关城头,见到我大晋王旗。为大军开辟入关通途,违期不进或贻误军机,军法从事。勿谓言之不预!”
冰冷的军令通过书记官的口述,凝结成文书。
限时十五日,强攻天下第一雄关?
帐内众人都是悚然。
刘启面色惨白,谢万似乎也觉察到一丝不妥,欲言又止。王亮低眉垂手,嘴角那抹寒意却怎么也掩不住。
王彬之更是起身直言。
“主公,此令不妥!”
殷浩眉头微皱,看向出声之人,但见是自己的心腹爱将王彬之之后,才稍微缓和了几分语气,问道:
“有何不妥?”
王彬之直指帐中豫州舆图,沉声道:
“蠡台至潼关,千四百里,其间山高路远,坎坷难行,就是日夜行军,怕也要二十余日之久。更何况其间还有重镇依次把守,王鹰扬连带收编降卒不过五千人,这仅仅一月时间,如何能至?”
殷浩眉头又重新皱起,王亮冷笑一声,适时出列。
“若是我所记不差,王将军与王鹰扬是同族出身吧?”
王彬之眼神骤冷,盯着王亮似笑非笑的脸。
“你是何意?我所言皆是实情,与是否同族出身又有何关?”
王亮先是向殷浩微微示意,得到默许之后,他缓缓踱步至舆图之前,语气波澜不惊:
“王将军所言确实是实情,不过王将军可知,上一次走着崤函古道之人,是谁?”
王彬之察觉到了一丝不妙,但还未等他开口,王亮便自问自答道:
“就是苻健。彼时苻健以其弟苻雄令五千骑卒为先锋,过函谷,入潼关,不过十五日,便攻入关中。怎的现在轮到咱们的梁国内史大人,同样是领五千兵卒为先锋,就不行了?”
“这能一样吗?!”
王彬之几乎的怒喝出声。
“怎么不一样?”
王令反问。
“彼时占据关中是杜洪,现在是苻健!”王彬之指着王亮。“你说,这能一样吗?”
“不过都是些篡逆之辈罢了,有何区别?”面对王彬之的暴怒吗,王亮却是不急不缓。“更何况此时我等有王师之名,有天下后勤之利,殷中军英明神武也远胜苻健。依我之见,我等现在的情况比之当年苻健,甚至还要好上不少。”
“你……”
王彬之目眦欲裂。
“够了!”
一道冷咧的声音瞬间压下双方的争执,殷浩脸色阴晴不定,最后还是长叹一口气。
“再派遣寿春一千士卒与王凝之,十五日改为一月。令梁国内史,鹰扬将军王凝之,带兵共六千为先锋,一月之内,速破潼关。”
“主公——”
王彬之还想说什么,却被殷浩的目光堵了回去。
“这是军令!”
“……是。”
王彬之脸色铁青,却只能低头称是。
殷浩看着迅速被加印封漆的军令文书,心中一块巨石落下,那丝烦躁也被一种冷酷的掌控感替代。
他挥挥手,似赶走眼前的寒流:
“速发蠡台!余众,各归本营,厉兵秣马!待潼关一破,大军即刻挥师西进!”
“诺!”
众将的声音在帐内响起,带着复杂的回音。
一名顶盔掼甲的传令兵快步进帐,接过那份沉甸甸也致命无比的文书,对殷浩一抱拳,转身大步冲出营帐。
帐外骤然飘起小雪,裹挟着冰粒的寒风打着旋扑入帐内又迅速被帐帘隔绝。
那点刺骨的寒意,仿佛预示着这纸军令将给那个远在蠡台的年轻身影,带去何等冰冷肃杀的前景。
北伐的血火征程,还未在关中大地上燃起,便先在这寿春帅府中,煅烧了一把名为“王凝之”的锋刃。
而他,注定要在这潼关天险前,接受最残酷的淬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