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章 火车
小学的一次期末考试,张老汉考了全班第13名,不是一个好名次,但是,班里却有100多名学生,这个名次也算一个不错的排名了,他语文、数学都是满分,只是在自然、社会这样的小科目上扣了几分,怎奈何班里的强人真的太多了。我们的小学里一个桌子坐3个人,夏天的时候教室里充满了一种热气,学校没钱安装电风扇,老师发起了捐款活动,每个学生都要跟家里要钱,最少都要捐5块钱,我回家后,跟父母磨了半天嘴皮子才要下了这5块钱,张老汉似乎要这钱比较随意,他的母亲是老师,理解学校的这种行为,也为了自己在学校的面子,就跟随份子钱的意思一样,她跟其他老师都给了自己孩子20块钱。
暑假来临的时候,一个班竟然凑了小1000多块钱,这下,可以安装两个吊扇,多余的钱拿来作为班费,每个同学都获得了一个漂亮的小水杯。但是,班里有3个同学没有捐钱,班主任在开学后的第一天,把三个学生叫到了教室门口,对着三个同学就是一顿辱骂,其中有一个同学没有捐钱,但是,他不好意思的在捐款书上写了5块钱,老师气急败坏的在他的脸上疯狂的扇了几个比斗,同学们都非常紧张,都沾沾自喜于自己捐了一点钱。班里捐钱最多的人也不是张老汉,而是班里学习成绩经常垫底的李强,李强的父亲一直在外边做生意,母亲没什么事,她的主要任务就是看孩子,但是,他的学习成绩一直不行,他太贪玩了,经常带着几个同学在学校附近的铁轨上拿石子砸火车,他在学校里也经常欺负其他同学,有一次,我就看见他欺负张老汉,他动手打了张老汉,张老汉站在原地不哭不闹不吭声,他只是被动的挨打,我看见这一幕,立马的告诉了刘明,刘明在放学的路上堵住了李强,刘明没有言语,扇了他一巴掌,又踢了他一脚。我当时,还非常害怕李强回家后告诉父母,实际上,我的担心都是多余的,没多久,李强就转学了。
李强转学后,他的几个小跟班没有主心骨,渐渐的被瓦解了。但是,我依然同情张老汉,同情张老汉的同时,我恨自己的胆小懦弱,我躲在一旁看着这一切,却不敢出手帮帮他,我也不敢跟张老汉的母亲讲这些事,因为,她在学校里也很严厉,学生们都怕她。
李强的母亲是个非常溺爱孩子的人,她每天按时接送李强放学,恰恰刘明揍他的时候,他计划揍张老汉,就跟母亲说自己今天放学跟同学一起回家,她的母亲才没有出现。李强算是一个非常热心肠的人,有一次,老师让我们去看望一下因骑自行车扭伤脚的同学,需要买点东西,我的父母给了我1块钱,我顺手买了一点小零食,但是,李强的母亲给了他10块钱,让他买点水果,而张老汉却是空着手跟在我们后边,他连那个同学的面都没见到,一直站在门口,那个同学的母亲叫了几次让他进来,他都没进去。我有时候有些羡慕李强,他经常被老师留下来补习作业,周末的时候,老师也会把他们几个人叫到学校里补课,而我一直想补课,老师说,我不需要补课。实际上,如果去学校的话,我就可以看见自己喜欢的姑娘,她学习很好,她不是在补课,是在学校上课外班,她跳舞的姿势非常好看,自信大方,每年六一儿童节的时候,她都是小主持人,会唱着大家都喜欢的动画片的主题曲,当然,不是我一个人喜欢她,张老汉也喜欢她,秦猛也喜欢她。
暑假过后的那个秋天的天气非常异常,连着下了几天大雨,学校干脆又给我们放了几天假,等着这几天假期结束,天气也出现了骤然的降温,李强都没有享受到自己捐钱安装的电风扇的风就转了学,那两个电风扇直到他转学后的一周才第一次转动,转动的时候吹动着我喜欢的姑娘的头发,那香气直接可以传导到我心里,她学习太好了,经常考班里前五名,我喜欢她,张老汉也喜欢她,张老汉喜欢她,但是,张老汉不表现出来,他坐在她的后排,每天就是静静的看着她说话,我知道张老汉也喜欢她,我们私下里交流过对于她的看法,张老汉说:“她学习挺好的。”我知道张老汉一般不夸人,这么说,他肯定是非常喜欢她了,我知道张老汉也喜欢她的时候,开始我是欢喜的,我发现我的好朋友跟我喜欢同一个人,别提多开心了,我每天放学的路上都跟着张老汉在聊她。我的学习成绩没有张老汉那么好,只是个不好不坏的存在,但是,我是这个学校的土著,了解这个学校的点点滴滴,更比张老汉了解她,我想她十二周岁的生日时肯定会邀请我,张老汉笑而不语,他对我说:“其实另外一个女孩也挺好的”,我就有点不喜欢跟张老汉聊天了,我一度觉得他在破坏我们的友谊。可是放学的路上,我们两个人还是故意会早走一点,等在她的必经路上,张老汉站在那里像是我的陪衬,我傻笑的,开着她的玩笑,她每次见了我,都会说一句:“傻逼”。我搞不明白,为啥一个这么漂亮的女生能说出这么恶毒的话,所以,我感觉她这句话,类似于神雕侠侣里杨过“傻蛋”的称呼,是对我的一种亲切的肯定。张老汉每次听见她说出这句:“傻逼”的时候,会躲过去,然后不经意的露出笑容。
到了她十二岁生日过完了,我才知道她已经过完了十二岁生日,她的生日上没有叫我,也没有叫张老汉,而是叫了李强,甚至,秦猛也去参加了。我跟张老汉她都没有通知,我能理解,我不能理解的是李强已经转学了,她们是怎么联系上的呢,还是张老汉告诉我的,人家家里有电话,那个时候电话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存在,我只知道安装电话还需要找关系。这场灰心丧气就如同小学毕业时的那段时光一样令人沮丧,没有一个同学找张老汉签同学录,张老汉也没有买同学录,我自己准备了一份同学录,挨着找班里的同学签字,也包括她,她在里边写下了自己家的电话号码,可是,多少年过去了,我都没有拨通过那个电话。张老汉并不会因为别人没有找他写同学录而懊恼,因为他是个转校生,他跟同学的关系没有那么熟,他努力保持自己对于同桌的吸引力,因为,他们三个互相记住了彼此。我虽然写了同学录,可是后来上高中后,有个比我第一年级的同学考到了我们学校里,我知道她复习了一年,我直到高中毕业那年才第一次跟她打了招呼,可是我已经忘了她叫什么名字,只是说:“我们是不是同学啊。”她回答:“是的。”
还有一个同学,她从小学到初中都跟我一个学校的,但是,我一直不敢跟她说话,张老汉也没有跟她说过话。我感觉张老汉对同学的关系似乎都不是那么重视,他跟同学打架也不还手,也不哭,也不闹,也不怕,他跟女同学之间也保持着距离,他也没有过十二岁生日,又或者他过了,他没有叫同学们,甚至连我这个邻居,从小的玩伴也不曾知道,我十二岁生日邀请他来,他也是跟着父母一起过来吃的饭,没有与同学们坐在一桌,也没有送我礼物。我们共同喜欢的女同学,好吧,也可以说我自己喜欢的女同学,我后来偶遇了一次,我没有胆量跟她说话,她没有发生多大变化,可是张老汉后来跟我讲起她,他们居然还一起吃了饭。
我回想起这一切,还有些酸酸的。她的手一定很软,很滑,她说话的样子那样可爱,我曾经想着能一辈子跟她做同学,张老汉却不这样想,他觉得,她学习好,肯定会超过我们走向远方,他没有想到的是,能在这样的一个地方再碰见她,他也没想什么就问了句:“你是XX么。”她回答:“是,你是张怀民?”。他回答:“是啊,你还记得我。”她说:“那时候,你跟那个同学在一起挺逗的。”
简单的几句对白,我才发现,原来,我只是挺逗的。他没有过多描述他们见面吃饭的细节,只是跟我说他们一起吃了饭,她后来搬了家,结了婚,生了孩子,后来离了婚,现在又结了婚,现在的老公对她很好。
我们学校旁边有一条长长的铁路线,顺着回家的路,经常可以听见火车的轰鸣声,那里有好几条铁轨,还有旧旧的枕木,过去刘明经常拉着我们在火车轨上捡掉落的面包铁换钱,所以,我们对铁路沿线的环境也十分熟悉,刘明对我们说:“顺着铁路线就可以到BJ,到了BJ就可以看毛主席。”我们信以为真,这一次,最兴奋的人竟是张老汉,他非常想去BJ看看,那句歌词“我爱BJ天安门”,他唱的最响。李梦虽然是我们中间唯一的女生,但是她却不那么浪漫,她觉得火车太脏,火车上的人都是远离家乡奔波的人,还是自己家最好,所以,这个时候,我就会与她争论一番,秦猛反而来做个和事老,他说:“家里好,外边也好,都挺好。”我是这小子,这么小的年纪,还挺会和稀泥的。哦,秦猛是我们全校第一的学生,他后来考上了清华大学。
李梦不跟我们计较,但是,她也会跟着我们一起沿着铁轨捡面包铁。李梦知道我喜欢的哪个姑娘,她虽然跟我们不是一个班同学,但是,她在刘明离开后成了我们新的老大,她告诉我,那个女同学家就在这条铁轨的下边,她总是煽风点火,让我们去找她。我们笑嘻嘻的不敢回应,实际上心里肯定是希望她能跟我们一起玩。小学的时候,李梦家里就装上了电话,她也跟同学没事打打电话,有时候能聊很久,我不知道她有没有跟她说过我喜欢她。
铁轨的尽头究竟是什么地方我不知道,我们中间只有张老汉一个人坐过火车,我们问他坐火车是什么感觉,他说:“就是一晃一晃的,睡一觉就到了。”我说:“坐火车是不是可以去很远地方,那个地方,跟咱们这里一样吗。”他说:“一样。”
拉煤的火车一辆接着一辆路过,我们几乎每天都在这里逗留,放学写完作业就在火车道旁边坐着,扔石子,当然,我们只是在没有火车路过的时候扔石子,而李强他们是在火车来的时候朝火车上扔石子砸火车,我是觉得这种行为不好,但是,我也不敢说他们,每次看见他们往火车上扔石子,我就躲的远远的,生怕石子弹回来砸到我们。他们扔完石子就顺着铁路走下去,然后走到了一个深深的胡同里,那个胡同的深处又有一个两栋房子的夹缝,从夹缝中出来后又是一个较为宽的胡同,胡同两旁的墙上都是玻璃碎渣,有一次,我想爬上去看看那里是什么,看见都是玻璃碎渣就放弃了。从这条玻璃碎渣的胡同走出去,就是一条大大的马路,那个时候,那里正在盖房子,我们想捡废铁钢筋啥的时候,就会去那里捡一些。从盖房子的那个工地里出来,旁边就是一片连片的小区,我们喜欢的姑娘就住在那个连片的小区里,实际上从铁轨上往下看,它好像是在铁轨的下边,实际上人真的下去走,还是要走半天的,因为,我跟张老汉走了很多次,放假的时候,我们就一起走过去。这个小区的旁边又是一片麦子地,麦子地的另一头就是我们的胡同,我们的胡同与这个小区正好形成了一个天然分隔。如果,我们正常回家的话,穿越铁轨,再走一小片麦田就到了胡同了。可是,要是绕道去看她,我们就需要走很远,只是有张老汉的陪伴,多远都感觉还是很值得。所以,我也不知道张老汉是不是真的也喜欢她,他从来不会拒绝我这种提议,也一直跟着我享受“傻逼”的称呼。
火车的呼啸有时候会伴随着一阵大风吹到麦田上边,夏季的风总是和蔼可亲,热中带着一丝温柔,而秋季,冬季的显的很是寂寞,它吹过的时候,已经是枯草的麦田里没有一丝生机,火车的呼啸声会彻底的传导到胡同里,汽笛声在晚上震耳欲聋,有些大车的灯光也会在这个时候照进院子里,躺在床上就可以看到一道长长的车影,从小到大,再到消失不见了。我不清楚,那是火车的影子,还是大车的影子。
第二天上学的时候,我们还要跟着火车轰鸣声集体穿越这条铁轨,家里有大人送的小孩,会走铁轨下边的路,那是一座长长的立交桥,他们不需要穿过麦田,只需要在麦田旁边的路上骑车过去就好。我们班有几个家里条件较好的同学,小小年纪就拥有了自己的自行车,张老汉实际上也在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骑车,只是他从来不骑,秦猛也是,他的父母每天开早餐店,根本没时间送他,我与张老汉经常在他们早店摊上吃点饭后,一起结伴出行,反而是李梦的父亲每天按时送她上学,就是有时候不需要接她,她会跟我们一起走回家,就是跟我们走回家时间会长一点。李梦发育的比我们都早,她的身高早早超过了我和张老汉,也比秦猛高很多,所以在同龄人里,大家都觉得她是我们的姐姐。我们4个人一起回家的时候,肯定要穿越铁轨,穿越铁轨的时候,就能看见李强他们几个人做好了袭击火车的准备,我们几个人里,除了秦猛与他们不熟外,其他人都认识李强,知道他是个难缠的主子,但是,他扔石子难免会砸到别人,也只有李梦敢跟他叫板,甚至很厉害的李强还有点害怕李梦,李梦不仅会骂他,还会动手打他,她每次一生气,就被那些男生感受到了气场,他们纷纷扔下手中的石子,跑的飞快,一到这个时候,我与张老汉也是瑟瑟发抖,秦猛只是笑嘻嘻的,他与李梦从小玩到大,他们两个人的关系远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好的多。甚至在未来的时候,李梦结婚的时候,只有秦猛留下了眼泪。
秦猛学习好,他对火车的看法比我们都深刻,他说现在的火车是内燃机型,将来肯定有一种新功能淘汰这样的火车类型,因为内燃机型的火车能耗太大了,而且现在的火车声响太大,吵的人都睡不好。我们当时还很奇怪他怎么有这么多鬼点子,还有这么多的想法。张老汉不以为然,他想的更多的是,这么多火车的行驶,人来人往,人从哪来,人往何处,在何处停,在何处留,是否有一个地方人到了就不会离开了。刘明问张老汉:“你从别的地方搬过来,这比你以前的地方好很多吧,有这么多好朋友。”张老汉说:“嗯”,他停顿了一下,看了一下刘明,又低下了头。刘明刚想开口再问他。他又张口说话:“一样。”似乎在张老汉的眼里,哪里都是一样的,每个人都一样,每天绿皮车和拉煤的车都一样,都在轰鸣,都在喧嚣,都是李强扔石子的对象,我们每天都会碰到。他说完了这句话,感觉有些不妥,又说了一句:“你们不一样。”
刘明听到张老汉说了句:“你们不一样。”还以为是什么高谈阔论呢,顿时笑出了声,然后他说:“我之前扒过火车,在火车快到站的地方,前边就是火车站。”我很兴奋的问他:“火车站离我们不远么。”刘明说:“是啊,就在上次去的公园的旁边不远的地方,那天,我们实际上扒火车了。”我笑了,说了句:“你们不是没有去公园吗?”刘明说:“去了公园,没有找到水塘,我们扒火车了。”“我们去扒火车了。”秦猛重复了这句话。一旁的李梦笑了笑说:“火车站就在公园里,公园就是火车站。”我说:“那水塘呢?有鱼吗?”李梦回答说:“有鱼,可多鱼了,他们都抓不住。”张老汉很奇怪的看着他们说道:“麦田那边也有鱼吗?火车站不就是在麦田另一侧吗?”众人哈哈的笑了起来,那你还在麦田里偷钉耙。我说:“你们咋知道这事的啊。”李梦说:“我爸说的啊,他说看见一个庄稼汉追你们,那个庄稼汉以前给我家干过活,我爸跟他说了一下,你们都是小孩。”我心想:怪不得那个庄稼汉突然消失了。害的我们回家都不敢走麦田里了,只敢从旁边的路上穿过,不过,就算李梦告诉了我真相,我跟张老汉也不可能再去麦田里边了。
多年后,我才知道那个女同学家就是铁路家属院,火车站就在家属院旁边,这只有坐过火车的张老汉知道,他后来悄悄的告诉我:“火车站确实是公园,公园就在火车站里,那里真有个水塘,只不过是个小鱼塘,早就干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