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章 雾霭
07雾霭
污水沟的星空褪色时,晨雾正从地底渗出。起初只是几缕蛛丝般的白絮,缠绕在腐烂的菜叶与避孕套之间;渐渐地,整片泥沼被雾气吞没,连蟑螂啃食鼠尸的窸窣声也变得朦胧。风贴地卷来,不同于焚烧蝶时暴烈的气流,也不似霓虹灯内机械的腥臊——这风裹着槐花的涩香与露水的清冷,像谁在黎明前呵出的一口叹息。
“你回来了……”我对着风呢喃。
从蝶化为青烟时候开始,我敏感的人的意识注意到,那之后的风,与我刚变成尘埃时候的风,不同。
此刻,我注意到,它回来了。
它没有回答,只是托起我掠过污水沟。雾霭在身后聚合成蝶翼的形状,又碎成青烟状的泪滴。
写字楼群在雾中浮现,如同搁浅的巨兽。玻璃幕墙上的LED标语仍在滚动:“奋斗成就未来”,血红的字迹被雾气晕染成溃烂的伤口。大厦的玻璃幕墙蒙着一层湿漉漉的灰,像巨兽垂死时翕动的鳞片。风卷着我掠过积水的街道,黑伞碎片在雨水中沉浮,宛如被撕碎的蝙蝠翅膀。24层那扇亮着暖黄灯光的窗口悬在半空,像一枚将熄的琥珀,裹住最后一只挣扎的飞虫。
风将我推向窗内,首先撞入意识的是气味——速食面汤的齁咸、微波炉焦糊的塑料味、空调滤网淤积三年的霉菌孢子,还有一丝几不可察的樱花护手霜香气。这香气来自窗边的女孩,她的粉色蝴蝶结歪斜地别在耳后,发丝间粘着咖啡渍,像一朵被污水溅脏的早樱。
键盘的敲击声是这片空间的心跳。“哒、哒、哒……”每一声“哒”都让她的肩胛骨向内收缩一寸,仿佛有透明的丝线正将她缝进椅背。显示屏的蓝光舔舐着她的脸,皮下血管泛着幽蓝,宛如地图上即将干涸的运河。唯有蝴蝶结的缎带仍鲜亮如初——那是昨日清晨她对着便利店镜子别上的,镜中倒影曾轻声说:“要像大学生一样朝气”。
她的左手边堆着七个空烟盒:红塔山、中南海、七星……最上方是抢来的中华烟盒,金箔边缘卷曲发黑。烟灰缸是一只画着卡通鸡的马克杯,杯壁上粘着四十七个烟蒂的残骸,像卡廷森林的微型纪念碑。右手边的格兰仕微波炉舱门大开,昨夜爆燃的泡面碗仍在散发余烬的苦味,金箔纸熔成一团蜷缩的金属泪滴。地面散落着可乐罐与玉米芯,格力风扇“呼哧”转动,将废报告纸吹向饮水机——机身上手写的“No road is long with good company”被咖啡渍晕染,电源线如死蛇般瘫在墙角。天花板的日光灯管间歇性抽搐,投下癫痫般的阴影。
屏幕保护程序突然启动,陶渊明的诗行在蓝光中游走: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她盯着诗句,瞳孔微微扩散。两个月前同事评价这屏保“变态”时,她曾轻笑反驳:“这是提醒我们活着有多好”。此刻那笑声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怎么也抓不回来。
雾霭从窗缝渗入,缠绕她的手腕。我触碰雾气的一瞬,意识被拽入一片苍白的浅滩。
潮水退去的沙滩上,散落着半融化的场景:穿围裙的她偷偷涂母亲遗留的口红,暗恋的男孩递来热可可,杯沿的蒸汽凝成樱花形状;流浪猫“六一”第一次蹭她掌心,爪垫的肉球比云朵更柔软;母亲化疗泵的滴答声中,一句“涂得像个妖精”裹着药苦味的笑纹,指甲轻轻刮过她的脸颊。这些画面裹着乳白色的雾,像被泪水泡发的旧照片。女孩跪坐在沙滩上,左手捏着“优秀员工”证书,右手抓着褪色蝴蝶发夹。海浪扑来,证书上的烫金字化作墨渍,发夹上的水钻却越发晶亮。
“谁?”她猛然回头,瞳孔映出我尘埃的轮廓,“是死神吗?”
沙滩裂开缝隙,底层的记忆岩浆喷涌而出——凌晨三点的会议室荧光刺眼,主管的唾沫在PPT投影中飞溅;体检报告上的“过劳风险”标红如未愈合的刀口;手机屏幕亮起母亲的未接来电,铃声被掐灭在振动模式里。
“我是尘埃。”我让意识泛起萤火般的微光,“来见证你的……”
“见证?”她尖笑,笑声撕开雾气,“拿走我的KPI、加班记录、喝空的咖啡罐当祭品吧!但别碰这个——”她捂住胸口,一团粉色光晕渗出指缝,“……这是我留给自己的。”
雾霭沸腾起来。
粉色光晕中浮出细密的胶囊:便利店男孩偷偷多加的棉花糖在热可可里融化,甜腻的液体滑过喉管时,她觉得自己是日剧女主角;“六一”蜷在捡来的纸箱里打盹,呼噜声像潮汐般涨落;母亲用化疗后稀疏的头发轻扫她脖颈,笑纹里藏着药苦味。这些胶囊在她胸腔内跳动,如第二颗心脏。现实中的警报器突然尖啸——不是火警,而是手机设定的健康提醒:“连续工作16小时,建议立即休息”。
沙滩崩裂成深渊,女孩向记忆岩浆坠落。我冲向粉色光晕,却被抛入更深的坟场。
墓碑林立,刻满未说出口的话:“爸,其实我害怕”被Excel表格压垮,“组长,方案不是我抄的”被微信红点覆盖,“医生,别告诉我妈”被房贷合同涂抹。女孩的魂魄蜷缩在最大的墓碑下,碑上刻着“等忙完这阵子就……”,后半句被血丝藤蔓吞噬。她正用指甲在沙地划字,每写一笔,指腹就渗出荧光液体:
“想要……”
第三笔未落,藤蔓缠住她的脚踝,将她拖向沸腾的岩浆池——池中翻滚着未回复的工作群消息、母亲的化疗账单、租房合同漏洞。
“抓住我!”我将意识伸展成绳索。
她抬头,瞳孔的粉色光晕正在熄灭:“……帮我记住,我曾想要……”
——想要养一阳台的多肉植物。
——想要看完《小王子》原著。
——想要在三十岁前谈场真正的恋爱。
现实中的键盘声戛然而止。女孩伏倒在桌面,蝴蝶结被空调吹得颤动如垂死蝶翼。雾霭钻进窗缝,裹住她冰冷的躯体,将未说出口的“想要”凝成冰晶:养一窗台的多肉碎成霓虹灯下的野草,读完《小王子》的夙愿被清洁工扫入印着樱花图案的垃圾袋,三十岁前恋爱的荧光液体渗入便利店员擦拭桌面的抹布。
风卷起我扑向她的咖啡杯。杯沿的唇印正在消散,却在最后一刻迸出星火——便利店男孩羞红的耳尖、“六一”柔软的肚皮、母亲笑纹里的药苦味。星火汇成细银河,钻入雾霭深处。
“归墟会收容这个吗?”我问风。
它托起一片冰晶残渣:“不。但混凝土缝里的野草会,垃圾桶的樱花会,下个涂口红的女孩会。”
晨雾散尽时,清洁工收走垃圾袋。空可乐罐、速食面盒、玉米芯,连同马克杯里的四十七个烟蒂——它们曾是一个“白领”的勋章,如今成了卡廷森林的尘埃。
新任实习生将热可可放在原位,杯沿蒸汽凝成的樱花,与昨日一模一样。格兰仕微波炉继续散发焦糊味,格力风扇“呼哧”吹起新任组长的废报告纸。日光灯管依旧抽搐,在屏保诗句上投下新的阴影:
“亲戚或馀悲,他人亦已歌……”
雾霭彻底消散前,我最后望向那扇窗。
还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女孩的猝然离世。然而,粉色蝴蝶结却躺在了垃圾桶最底层,缎带上沾着咖啡渍与烟灰,像早樱坠入泥泞,却仍固执地散发最后一缕香。
风突然将我扯离玻璃裂缝,槐花的涩香与露水的清冷全都消失不见。
写字楼的巨兽在我们身后合拢巨口,吞没了女孩最后一丝存在痕迹。
“现在,”风的声音混入电子蜂鸣,“你还要做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