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酒吧经济学
2004年3月19日，傍晚。
蓝月亮网吧的霓虹灯刚亮起来，映得整条街都泛着蓝光。我蹲在网吧后门的台阶上，手里捏着战友李建军给的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帮忙看看酒吧账本，晚上七点“。纸条背面还沾着点油渍，估计是他吃韭菜盒子时写的。
我从兜里摸出文曲星电子词典，按了几下，调出计算器功能。这玩意儿是去年买的，平时用来记点维修单子，没想到今天派上正经用场。
后门吱呀一声开了，林雅晴端着个塑料盆走出来，盆里堆着几瓶空可乐罐。她今天没扎马尾，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露出纤细的脖颈。网吧统一的黄马甲套在她身上显得空荡荡的，袖口卷了两道，手腕细得像是轻轻一折就能断。
“你在这儿干嘛？“她看见我，愣了一下，手里的盆子微微倾斜，空罐子哗啦响了一声。
我扬了扬手里的纸条：“等人。“
她“哦“了一声，蹲下来把空罐子倒进垃圾桶。后巷的灯光昏黄，照得她侧脸线条格外柔和。她抿着嘴，鼻尖上沁出细密的汗珠，睫毛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今天不上便利店？“我问。
她摇摇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塑料盆的边缘：“周四休息。“
垃圾桶旁边堆着几个泡沫箱，她走过去，把其中一个拖过来，从围裙口袋里掏出把小剪刀，开始仔细地剪开泡沫板。动作很熟练，像是做过无数次。
“这是干嘛？“我凑过去看。
“做收纳盒。“她头也不抬，手指灵活地把泡沫板折成方形，“装游戏点卡用。“
泡沫板在她手里慢慢变成一个小盒子，边缘整齐，棱角分明。我注意到她右手食指有道细长的疤，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划伤的。
“手挺巧啊。“我说。
她嘴角微微翘了翘，又很快抿平：“小时候经常做。“
正说着，后门又开了，一个穿着花衬衫的胖子探出头来：“雅晴，把冰柜里的啤酒——“他看见我，眼睛一亮，“哟，王哥！建军哥刚打电话说你要来，快请进！“
我跟着胖子走进网吧，扑面而来的是混杂着泡面、汗臭和香烟味的闷热空气。十几台大头显示器排成两排，屏幕上清一色是《传奇》游戏界面。角落里两个染着黄毛的小子正在大呼小叫：“爆了爆了！裁决之杖！“
胖子——后来知道是酒吧经理老马——把我领到吧台后面。这里用帘子隔出个小空间，摆着张掉漆的折叠桌，桌上堆着几本账本和一台老式收银机。
“建军哥说您懂这个，“老马搓着手，“最近生意不太好......“
我翻开账本，密密麻麻的数字看得人眼晕。文曲星派上用场了，我按着按键，把上个月的进货单和销售记录一一核对。老马在旁边絮絮叨叨，说什么酒水成本太高，客人总嫌贵......
帘子突然被掀开，林雅晴端着托盘走进来，上面放着几瓶啤酒。她看见我，脚步顿了一下，托盘微微倾斜，酒瓶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放这儿就行。“老马指了指冰柜。
她弯腰放酒的时候，我注意到她后颈有一小块皮肤比其他地方白，像是常年被衣领遮着没晒到太阳。黄马甲的后领磨得起了毛边，随着她的动作摩擦着那块皮肤，泛起淡淡的红。
“雅晴，“老马突然说，“把上周的提成单拿过来。“
她的手指在托盘边缘收紧了一下，指节泛白：“不是说......“
“让你拿就拿！“老马声音提高了些。
她咬了咬下唇，转身走出去。老马冲我笑笑：“这丫头，干活挺利索，就是有时候死脑筋。“
我继续按着文曲星，没搭话。账目确实有问题，啤酒的进货量比销售量多出将近三成，差价够买辆二手摩托了。
林雅晴很快回来，手里捏着张皱巴巴的纸。老马接过来扫了一眼，脸色变了变：“怎么这么少？“
“上周......“她的声音很轻，“有客人逃单，从我工资里扣了。“
老马哼了一声，把纸扔在桌上：“下次注意点！“
我瞥见那张纸上写着“林雅晴，提成85元“，后面用红笔划了个叉，改成“50元“。她的指甲无意识地抠着围裙边缘，一下一下，像是要把布料抠出个洞来。
“老马，“我突然开口，“冰柜温度是不是太高了？“
“啊？“他一愣，“不会啊，一直这样......“
我站起来走到冰柜前，摸了摸外壳。压缩机嗡嗡响得厉害，但制冷效果明显不行。我蹲下来看了看后面的散热片，厚厚一层灰。
“这破冰柜，“我转头对老马说，“再不修，你的啤酒全得变热汤。“
老马脸色变了：“那怎么办？“
“工具在哪？“我问。
林雅晴突然开口：“后院有个工具箱。“
她的眼睛亮了一下，像是黑暗中突然擦亮的火柴，又很快熄灭。我跟着她往后院走，穿过堆满空酒瓶的走廊时，她小声说了句：“谢谢。“
“谢什么？“我故意问。
她没回答，只是加快了脚步。后院堆着各种杂物，她熟练地从一堆纸箱后面拖出个生锈的工具箱。递给我的时候，我们的手指不小心碰了一下，她的指尖冰凉，像是刚摸过冰块。
修冰柜花了将近一小时。拆开后盖才发现，里面有个1988年产的电容早就老化了，怪不得耗电大还制冷差。我用随身带的备用零件换上，又清理了散热片上的积灰。
林雅晴一直站在旁边看，手里捧着杯热水。我修完站起来时，她突然把杯子递过来：“给。“
杯壁温热，水面上飘着两片柠檬。我喝了一口，酸甜的，还带着点蜂蜜味。
“好喝吧？“她轻声说，“我自己调的。“
阳光从后院围墙的缝隙漏进来，照在她脸上。她今天没涂口红，嘴唇是自然的淡粉色，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
“嗯，“我把杯子还给她，“比啤酒强。“
她笑了，眼睛弯成月牙，睫毛在阳光下像是透明的。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这破冰柜修得值了。
回到吧台，我把账本往老马面前一推：“你这账有问题。“
老马额头上的汗一下子就冒出来了，手指在计算器上乱按：“王哥，这话可不能乱说......“
“啤酒进货量比卖出去的多三成，“我敲了敲账本，“要么是你记错了，要么是有人偷喝。“
老马脸色发白，正要辩解，网吧前门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几个穿工商制服的人走了进来，领头的拿着个文件夹，板着脸环视一圈：“卫生检查。“
老马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慌慌张张地迎上去。林雅晴站在冰柜旁边，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围裙带子，眼睛盯着地板。
我顺手拿起吧台上的《鸣海晚报》，头版头条赫然印着“全市娱乐场所突击检查“的黑体字。日期是今天的。
工商的人开始挨个查电脑，翻抽屉，有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在吧台前停下，盯着冰柜看了半天：“这机器合格吗？“
“刚修好的，“我接话，“制冷效果一流。“
眼镜男狐疑地看了我一眼，伸手拉开冰柜门。冷气扑面而来，啤酒瓶上瞬间结了一层细密的水珠。他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
老马趁机凑过来，递了根烟：“领导，我们这儿绝对合法经营......“
眼镜男没接烟，继续翻看账本。林雅晴悄悄往后退了两步，后背几乎贴到墙上。她的嘴唇抿得发白，眼睛不停地瞟向后门方向。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走过去挡在她前面：“冰柜后面还有点问题，你来看看？“
她愣了一下，随即会意，低着头跟我往后院走。一出后门，她就长长地舒了口气，像是憋了很久。
“你怕检查？“我问。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我......没暂住证。“
阳光照在她脸上，能看清她鼻尖上细小的汗珠。围裙口袋里露出半截《劳动法》小册子，书角卷得厉害，像是经常被翻阅。
“在这等着。“我转身回到网吧。
工商的人还在查账，我径直走向吧台，从收银机底下抽出张纸——是刚才那张被改过的提成单。眼镜男正好看过来，我顺势把纸递过去：“领导，这个您得看看。“
眼镜男接过单子，眉头越皱越紧。老马在旁边急得直搓手：“王哥，这、这......“
“克扣工资，违反劳动法第九十一条。“我指了指单子上的红笔修改痕迹，“还有，这位林雅晴同志工作三个月了，你们没给办暂住证吧？“
眼镜男的表情一下子严肃起来。老马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半小时后，工商的人带着一摞材料走了，临走前给老马开了张整改通知书。网吧里的客人早就跑光了，只剩下几个《传奇》代练还在埋头打游戏。
林雅晴从后院探头进来，看见我，眼睛一下子亮了。她小跑过来，围裙兜着风，像只张开翅膀的小鸟。
“他们......走了？“她小声问。
“嗯，“我把一张崭新的提成单递给她，“你的，一百二十块。“
她接过单子，手指微微发抖，眼睛盯着上面的数字看了好久。突然，一滴水珠落在纸上，晕开了墨水。她慌忙用手背擦了擦眼睛，睫毛湿漉漉的。
“谢谢。“她的声音带着鼻音，“真的......谢谢。“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指了指冰柜：“要不要试试制冷效果？“
她破涕为笑，从冰柜里拿出两瓶汽水，递给我一瓶。瓶身上凝结的水珠顺着她的手腕滑进袖口，她浑然不觉，只是专注地拧着瓶盖。阳光透过蓝色的汽水瓶，在她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对了，“她突然想起什么，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个小本子，“这个......能帮我看看吗？“
本子上密密麻麻记着些数字和图表，像是某种账目。我翻开第一页，上面工整地写着“书咖预算“。
“我想攒钱开个小书店，“她解释道，手指无意识地绕着汽水瓶上的标签，“但不知道要多少......“
我仔细看了看她列的清单：二手书架三百，旧桌椅五百，营业执照手续费......每一项后面都标着小小的数字，有些还画了圈，大概是已经攒够的部分。
“还差多少？“我问。
她咬了咬下唇：“很多。“
汽水瓶上的水珠滴在本子上，晕开了一个数字。她赶紧用手去擦，结果越擦越花。
“慢慢来，“我把本子还给她，“会够的。“
她抬头看我，眼睛亮晶晶的：“真的？“
“嗯，“我指了指冰柜，“至少现在，你汽水可以随便喝了。“
她笑了，眼睛弯成月牙，嘴角的小梨涡又露了出来。阳光照在她脸上，能看清她脸颊上细小的绒毛，像是水蜜桃上的那层霜。
后院突然传来一阵摩托声，李建军的大嗓门老远就传过来：“立松！事儿办完没？喝酒去！“
林雅晴像是受惊的小鹿，一下子退后两步，把本子紧紧抱在胸前。我冲她点点头：“我先走了。“
“等等，“她突然叫住我，从柜台下面拿出个塑料袋，“这个......给你。“
袋子里装着几个面包和一瓶鲜橙多。面包包装上的生产日期是昨天的，估计是她从便利店带回来的临期食品。
“明天......“她低着头，声音越来越小，“你还来吗？“
我接过袋子，面包还带着点温度，可能是她一直放在贴身的地方：“来，化油器还没修完。“
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像是夜空中突然点亮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