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巴黎,我永远都不会去
安妮·埃尔诺,您所有的书都是在塞尔吉的这栋房子里写的吗?
是的,除了最早的两本书是在上萨瓦省写的,因为我当时住在那里。我不能在这栋房子之外的地方写作,永远不能,既不能在酒店房间也不能在任何其他住所。仿佛只有这栋房子,它包裹着我,才能让我深入记忆,让我沉浸到写作中去。
1977年,我和丈夫来到这里,他刚到当时被称为“塞尔吉—蓬图瓦兹新城”的行政部门任职。这纯属偶然,但当我第一次看到这栋房子时,我就觉得它在等我,不知道在那个梦里我看到过它……1980年代初我和丈夫分开后,就留在了这里,至今我在这里已经住了三十四年。我无法想象自己会住在其他地方。
我最喜欢的,是这栋房子的空间感。室内的空间,尤其是室外的空间,视野开阔,瓦兹河谷和塞尔吉—诺维尔(Cergy-Neuville)的大小池塘一览无遗。景色随时变化,池塘的光线从来都不一样。光线一直照到巴黎,因为在这里能看到埃菲尔铁塔。晚上我看到亮灯的铁塔,感觉它近在咫尺,又仿佛遥不可及。这一景象正如我对巴黎的感受,或许甚至还符合我对自己在世界上的定位。说到底,巴黎,这么说可能听起来有点奇怪,我永远都不会去……
不过,我童年和青少年时期的梦想,就是去巴黎。您能想象吗?尽管我们住在离巴黎只有一百、一百五十公里左右的诺曼底,但直到我二十岁的时候,我才第一次去巴黎!我们从不旅行,而且我父母也从不度假。巴黎一直是我的梦想,现在它离我直线距离只有三十公里,但我始终生活在它的外围。而且我不再想去巴黎。反而,我在塞尔吉这座新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让我感到舒服的位置。刚来的时候,我没想过会在这里待那么长时间。甚至可以说,它并不在我和孩子们的未来规划里……很快有了这栋房子,它成为了我的避风港。当我离开家去远行时,我有时会想起它,空荡荡的,有点被冷落,但坚不可摧。
这栋房子十分安静,周围没有来自高速公路的噪声,大部分时间只有鸟鸣。我想,这就是我写作时所需要有的寂静,这里寂静的色彩。还有生活在屋里的美好。
因为父母的缘故,我一直是农家女,也是外省女,习惯房子四周有小花园,感受季节更替、看到破土而出的雪花莲的乐趣……当我走进这栋房子,我感觉自己重新找到了内心深处的东西,那种古老的和土地的亲近。这里种过一小片草莓,几株很老的醋栗,边上是一圈香雪球,和我父母家一样。这些东西既温馨又动人。在这里我没有感到岁月飞逝。我的很大一部分记忆,我作为女人的记忆,都在这里。
最初,房子里很热闹,我的两个儿子还小,之后长成了少年。他们的朋友来家里,放音乐,玩角色扮演游戏。我的母亲经常和我们待在一起。渐渐地,我周围的一切都变了。我和丈夫分手,母亲得了阿尔茨海默病,住在蓬图瓦兹的医院。
孩子们离开,去巴黎求学,和他们的女朋友一起生活。我爱的男人来这里和我一起住,有的待的时间短,有的时间长,有的会住好几年。蓝雪松下埋葬着和我们一起搬到这儿来的小猎犬和猫,还有后来才来的那只黑白相间的母猫,它活了十六年。我需要动物的陪伴,这是我对土地热爱的一部分,但我希望它们能自由地在它们想去的任何地方奔跑。这里是猫咪的理想国,一个可以和快乐的猫咪一起生活的地方。现在,我有两只猫,它们随心所欲地生活,它们的秘密生活。
谈论一栋房子是很困难的。你知道当你失去它时对你意味着什么,当你不能再踏进这栋房子,因为它不再属于你。对于我住过的房子,我总是感到这种痛苦,因为再次看到它们时,却不能再走进去。我只能忧郁地对自己说:没有必要进去,因为一切都会改变,我会怨恨新的住户……每次我回到我住过的地方,我都认为这是一个错误。你要满足于记忆中的它,那才是它真正的样子,此外,无处可寻。我想每个人都有这种感觉。在看到你曾经住过的房子时,有一种特别的绝望,你看到的只是一个空壳……但痛苦并不因为失去那些墙壁砖瓦,尽管那是其中的一部分,而是因为失去了曾经发生在那里的一切,你在那里的所有生活,你所爱过的一切和曾在那里的人。
1970年代中期,塞尔吉正在建设中,到处都在盖楼,这里是一个巨大的建筑工地,到处都是起重机,这让我想起了战后的诺曼底,想起了我度过整个青春期的小城伊沃托,它的市中心在战争中毁掉了。在这座正在建设的小城下面,仿佛还有另一座城市,即1945年被摧毁的伊沃托,两者互相交融。当我开车在塞尔吉转悠时,我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我长大的那个小城。那是一种迷失方向的感觉。小时候,战争的废墟令我印象深刻,还有这种满目疮痍的景象,传递着一种死亡的气息,每个人都有在轰炸下死去的可能性。而在这里,恰恰相反,我要告诉自己,这个正在建设的城市是活力,是未来。这让人感到震撼。
当然,总在一个巨大的建筑工地中生活也不容易,看到随处都在建设,一条区域快铁(RER)在田野上开挖,但这一切都很美好。
从开始建设的那一刻起,塞尔吉就成了六十个不同民族的大熔炉,来自外省各地的法国人。我觉得这很神奇,这样一个离巴黎四十公里的小城,来自四面八方的人都能聚在一起。一个没有“资产阶级的心”的城市,不像我曾住过的鲁昂、波尔多和安纳西等老城,镌刻在墙壁、街道和建筑物上的,是一种古老的社会秩序和金钱的力量。
我问自己,住在塞尔吉究竟意味着什么,我觉得有必要讲述我的所见所闻,我开始写下我所看到的一切,写我在区域快铁上遇到的人,写和我一起在超市里的那些人,在勒克莱尔、Super-M,之后是欧尚。我并不想成为一个民族学家,一点儿也不,我只想每天生动地描绘出我见到的形形色色的人,那些我想保存在记忆中的画面。比如,在福兰普利(Franprix)超市收银台的一个男人,在一个社区中心小广场上的孩子们。我认为这种方式能让我融入一个地方,使我更接近散在四面八方且千差万别的人们。这里没有传统的街道,人们多半是在购物中心和火车站相遇。写下在塞尔吉的所见所闻(1)……是的……是表达要留在这里的一种方式。
我总是要解释我为什么不住在巴黎,而在塞尔吉。我必须打破巴黎人,尤其是外省人有关“城郊住宅区”的想象。在塞尔吉,并不是“城郊住宅区”的概念。我也听到有人说它是一个毫无特色的地方,但根本不是那样,它是一个已经拥有历史的地方,一个承载着人们悲欢离合的地方。
只是这里的变化比其他地方要快,商店和招牌变化的速度令人难以置信,三十五年前建成的小十字街区已经被拆除重建,塞尔吉火车站也已经翻新过了。这是一个不断变化的城市,永远不会结束。因为变化迅速,我更想记录下那些即将消失的面孔、那些时刻。事实上,如果我没有记录下来,它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1)《外部日记》(Journal du dehors)和《外面的生活》(La vie extérieu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