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1章 钝剑新声10
指尖按在虚无的空气里,只有冰冷的触感。没有琴音。但陈光胸腔里,那声自己按响的“叮”,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真实感,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心湖深处漾开一圈圈无声却坚定的涟漪。仓库的冰冷、头盔的凝视、引擎的咆哮……那些尖锐的碎片,被这无声的宣告暂时按在了水底。他缓缓放下手,掌心的伤口传来微弱的刺痛,像一道冰冷的锚,将他拖回现实。
手机里,《梦幻曲》的旋律早已停止,只剩下沉默。窗外的城市灯火依旧无声流淌。
他需要做点什么。不能停。停下,就会被那冰冷的潮水再次淹没。
第二天,他照常骑上那辆修好的小电驴,汇入早高峰的车流。车身侧面的划痕被老周仔细补过,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像一道愈合的旧疤。他穿行在熟悉的街道,派送包裹,签收,说着千篇一律的“麻烦签收一下”。动作机械,眼神却比以往更深沉,像蒙了一层看不透的灰。
中午,在街边小店囫囵吞下一碗面,手机响了。是林晚。
“喂,林老师。”陈光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波澜。
“陈光,”林晚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温和依旧,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和……斟酌?“昨晚……不好意思。囡囡睡得太沉,辛苦你了。那个……你今晚有空吗?还是老时间?”
昨晚?那个他主动触碰琴键、缴费单掉落、林晚震惊质问“江屿”的混乱夜晚?她只字未提。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陈光握着手机,指节微微收紧。他沉默了两秒,目光扫过小电驴车斗里剩下的几个包裹:“有空。林老师。”
“那好,七点,家里见。”林晚似乎松了口气,语气轻快了些,“囡囡昨天还念叨你呢,说叔叔今天会不会来。”
挂了电话,陈光看着手机屏幕上林晚的名字。树林的林,夜晚的晚。温柔的名字背后,藏着一个巨大的问号——“江屿”。她和那个幽灵是什么关系?她知道多少?她昨晚的震惊和此刻的若无其事,哪一张才是真实的面孔?
他发动电驴,引擎的嗡鸣声带着一种沉闷的驱动力。谜团像藤蔓缠绕,但他必须向前。
……
傍晚,送完最后一单,他特意绕到老城根那家熟悉的便利店。没有买泡面,他站在冰柜前,犹豫了一下,拿起一盒标注着“低脂高钙”的鲜牛奶。又走到水果区,挑了几个看起来最新鲜的、表皮光滑的苹果。结账时,收银员报出的数字让他捏着钱包的手指顿了一下——比两顿泡面贵多了。但他还是默默地付了钱。
回到小屋,他仔细洗了脸,换上一件领口没有明显磨损的旧T恤。出门前,他看了一眼墙角那块粘鼠板——依旧空荡荡的。他把牛奶和苹果装进一个干净的塑料袋,拎着,再次骑向馨雅苑。
按下门铃,开门的依旧是林晚。她穿着一条米色的针织长裙,长发松松挽起,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眼神平静,看不出丝毫昨晚的异样。“陈光,快进来。囡囡刚练完一首新曲子,正等着给你听呢。”
客厅里暖光流淌,空气中飘着淡淡的饭菜香气,似乎刚吃过晚饭。囡囡果然已经端端正正坐在琴凳上,小脸红扑扑的,看到陈光,立刻兴奋地招手:“叔叔!叔叔!快来!我弹新歌了!”
陈光走进去,将手里的塑料袋轻轻放在玄关的矮柜上。林晚的目光自然地扫过那个印着便利店logo的袋子,看到了里面透出的牛奶盒和苹果的轮廓。她微微一怔,随即看向陈光,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惊讶和……更深的复杂情绪。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唇边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一些,带着一种无声的了然。
“囡囡这么棒?弹给叔叔听听。”陈光走过去,在琴凳上坐下。位置和昨天一样。琴凳的木料温润,带着人体留下的微温。
囡囡立刻挺直小腰板,小手放在琴键上,深吸一口气,开始弹奏。是一首极其简单的《玛丽有只小羊羔》,只用到了中央C附近的几个白键。节奏还有些不稳,音符也按得轻重不一,但那专注的小模样和努力想表现好的劲头,让人无法苛责。
陈光安静地听着,目光落在囡囡跳跃的小手指上,也落在旁边沉默的黑白琴键上。昨晚那主动触碰时的悸动和惶恐,似乎被囡囡稚嫩的琴音冲淡了许多,只剩下一种奇异的平静。
一曲弹完,囡囡期待地看向陈光:“叔叔,好听吗?”
“好听。”陈光点点头,声音很轻,却很认真,“囡囡弹得比昨天好多了。”
囡囡立刻开心地笑起来,小脸像朵绽放的花。
“好了,小琴童,”林晚适时地走过来,手里拿着那本《儿童钢琴启蒙》,“该练习基本功了。坐姿,手型,还记得吗?”她翻开书,指着上面的图画,耐心地引导囡囡。
囡囡的兴奋劲过去,小嘴撅了起来,显然对枯燥的基本功练习提不起兴趣。她扭着小身体,小手也不老实地在琴键上乱按。
“囡囡,背要挺直,像小树苗。”陈光按照林晚之前的指导,低声提醒。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
囡囡看了他一眼,似乎被这种平静的力量感染了,不情不愿地坐直了些,小手也努力地拱成小小的“房子”形状,按在琴键上。
林晚在一旁看着,眼神里闪过一丝赞许。她开始指点囡囡认识新的音符,讲解它们在五线谱上的位置和对应的琴键。
陈光坐在旁边,目光紧紧追随着林晚的手指和书页上的符号。那些“小鸟”、“蝌蚪”、“线”和“间”,不再是完全陌生的天书。他努力地记忆,将每一个符号与琴键的位置对应起来。这是一种全新的、完全陌生的思维训练,笨拙,却异常专注。
时间在黑白琴键和囡囡偶尔的抱怨声中流逝。囡囡打了个哈欠,显然又困了。林晚宣布下课。
囡囡被林晚抱去洗漱。客厅里只剩下陈光。他站起身,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架钢琴上。灯光下,琴键光滑,黑白分明,像一排无声的邀请。
这一次,他没有犹豫,也没有恐惧。昨晚仓库的冰冷和此刻的温暖,如同硬币的两面,在他心里奇异地融合。他走到钢琴前,没有坐下。只是伸出右手,那只粗糙的、带着风霜痕迹的手。
指尖悬停在中央C上方。空气微凉。
他屏住呼吸,像在仓库里面对那扇新门,像在黑暗中面对虚无的空气。然后,带着一种经过深思熟虑后的、清晰的意志,他轻轻地、稳稳地,将食指按了下去。
“叮——”
清脆、悦耳的音符瞬间响起,带着熟悉的振动感,从指尖传递到心间。
这一次,没有触电般的缩回。没有狂乱的心跳。只有一种平静的确认。他按下了它。主动的。在清醒的光线下。在可能的注视下。
他收回手指,指尖还残留着那微凉的触感。他转过身,看到林晚不知何时已经抱着洗漱完毕、睡眼惺忪的囡囡站在了书房门口。林晚静静地看着他,脸上没有惊讶,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深沉的、难以解读的平静。她的目光落在陈光刚刚触碰过琴键的手指上,又缓缓移回他的眼睛,仿佛在无声地交流着什么。
陈光迎着她的目光,没有躲闪。他的眼神同样平静,像一潭深水,下面却涌动着只有他自己知晓的暗流——关于“江屿”,关于仓库,关于那些无声的施舍和冰冷的羞辱。他没有问。他知道现在不是时候。
林晚也没有提。她只是抱着囡囡,对陈光露出一个温和而复杂的微笑:“今天辛苦你了,陈光。”她拿出那个熟悉的信封。
陈光接过信封,薄薄的重量。他没有推辞,也没有说“我其实没做什么”。他捏着信封,点点头:“应该的。林老师,囡囡,我走了。”
离开馨雅苑,夜风微凉。口袋里装着三十块钱和那个装着“沙发暖和”纸条的铁皮盒。他骑着车,穿行在灯火阑珊的街道。仓库的冰冷仿佛被这城市的暖光驱散了一些,但那个黑色的头盔和绝尘而去的机车剪影,依旧像烙印般刻在记忆深处。
他需要钱。需要很多钱。不是为了满足刘姐的贪婪,而是为了摆脱——摆脱那个幽灵无所不在的“恩赐”,摆脱这种被无形之手操控的窒息感!他要靠自己,把欠那扇门的钱,一分不少地挣出来,还给那个“江屿”!哪怕他永远不知道是谁!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点燃的火种,在他沉寂的心底燃烧起来,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
第二天下午,送完一个片区的快递,他骑着车,没有像往常一样赶着去下一个点,而是拐进了一条相对僻静的街道。街道尽头,有一家小小的乐器行,橱窗里陈列着几把吉他、一架电子琴,还有一些零散的乐谱和配件。招牌上写着“知音琴行”。
陈光在门口停下,隔着玻璃窗,看着里面。一个穿着格子衬衫、头发微卷的中年男人正坐在柜台后面,低头擦拭着一把木吉他的琴身。店里很安静。
陈光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门上挂着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中年男人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你好,看看什么?”
陈光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目光扫过店里陈设的乐器,最后落在那架摆在角落、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黑色电子琴上。琴键是塑料的,款式老旧。
“老板,”他开口,声音有些干涩,“请问……有没有……那种最便宜的、能出声的……键盘?”他艰难地组织着语言,脸上微微发热,“就是……给小孩入门……或者自己随便按着玩的……”
老板的目光在他洗得发白的工装外套和沾着灰尘的鞋子上停留了一瞬,随即了然地点点头,笑容不变:“入门键盘啊?有的有的。这边看看。”他引着陈光走到角落那架旧电子琴旁,“这台虽然是二手的,但功能完好,音色也还行,胜在便宜。插电就能用,带几个简单的节奏和音色。”他按了几个琴键,发出电子琴特有的、有些单薄的“嘀嘀”声。
声音远不如林晚家那架钢琴的醇厚悦耳,甚至有些刺耳。但陈光听着,心里却微微一动。
“多少钱?”他问,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
老板报了个数。一个让陈光心里一沉,却又在他咬牙能承受范围内的数字——比他预想的“最便宜”还要便宜不少,大概只相当于他半个月的房租。显然是老板照顾他。
陈光沉默了几秒。口袋里有昨晚的三十块课时费,有跑腿攒下的几十块,还有那个铁皮盒子里最后的一点家底。加起来,刚好够。但买了这个,他就真的身无分文了,下顿饭都不知道在哪里。
“能……再便宜点吗?”他艰难地开口,脸颊发烫。
老板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台旧电子琴,沉吟了一下,爽快地抹掉了一个零头:“行!就当交个朋友!这个价,拿走!”
陈光没再犹豫。他掏出那个铁皮盒子,又拿出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币,仔细地数出钱,递给老板。纸币带着体温和汗意。那是他所有的积蓄,换成了手里这个沉甸甸的、装着旧电子琴的大纸箱。
老板帮他把纸箱捆在小电驴的后座上。陈光推着车,感觉后轮都沉重了许多。这不是琴,这是一场孤注一掷的豪赌。赌一个他看不见的未来,赌一场对那个幽灵“江屿”的无声反抗!
回到“老城根”,夕阳将破旧的楼房染上一层暖橘色。他把沉重的纸箱搬上五楼,汗水浸湿了后背。推开那扇薄铁门,房间里空荡而冰冷。他把纸箱放在唯一空着的水泥地角落,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装。
那台黑色的旧电子琴露了出来。塑料外壳有些划痕,琴键是磨砂质感的,泛着旧塑料的光泽。他插上电源,有些笨拙地打开开关。指示灯亮起,发出微弱的红光。
他搬过那把唯一的椅子,坐在电子琴前。粗糙的手指悬停在那些塑料琴键上方。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旧塑料的味道。
他闭上眼,努力回忆着林晚教囡囡时指点的位置——中央C,“哆”。他凭着记忆,伸出食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笨拙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轻轻地、稳稳地,按了下去。
“嘀——”
一个单薄的、带着明显电子质感的音符,在空旷的小屋里骤然响起!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甚至有些刺耳。
没有钢琴的共鸣,没有美妙的音色。
只有这干瘪的、真实的、属于他自己的声音。
陈光睁开眼,看着自己按在塑料琴键上的手指。指尖下的触感廉价而坚硬。但那声音,确确实实是他发出的。在这个属于他的、狭小的、冰冷的水泥盒子里。
他收回手指。小屋重归寂静。窗外的天色暗了下来,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
他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看着那台在暮色中泛着微光的旧电子琴。仓库的冰冷、头盔的凝视、引擎的咆哮、刘姐的刻薄、林晚的谜团……所有的喧嚣和重压,似乎都被这声干瘪的“嘀”短暂地隔开了。
他慢慢地,再次抬起手指。这一次,他不再闭眼。目光紧紧锁定在琴键上,凭着记忆,寻找着“唻”的位置。动作依旧笨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和……方向感。
指尖落下。
“唻——”
又一个干瘪的音符响起。
然后是“咪”——“咪——”
再是“发”——“发——”
他像个小学生,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按着这三个最基础的音符。单调的电子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反复回荡,不成调,不连贯,甚至有些聒噪。
但陈光却充耳不闻。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指尖与琴键的触碰上,集中在那些符号与位置的对应上。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滴在塑料琴键上,留下一个小小的水渍。
他不知道自己按了多久。直到手指发酸,直到窗外的灯火连成一片璀璨的星河。
他终于停下。小屋陷入彻底的寂静。只有耳朵里还残留着那些电子音的余韵。
他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带着浓重的疲惫,却也有一种奇异的、微弱的满足感。目光落在墙角那块依旧空荡荡的粘鼠板上。
黑暗中,他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小小的、冰冷的头盔锁扣——那个仓库里崩飞的金属件。他把它紧紧攥在手心,锋利的边缘再次硌进掌心的伤口,带来清晰的痛感。
这痛感,和他指尖按在廉价琴键上的触感,和他胸腔里那无声燃烧的决绝火焰,奇异地交织在一起。
他站起身,没有开灯,走到窗边。城市的灯火如同流动的熔金,映在他沉默而疲惫的脸上,也映在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那里,不再只有茫然和绝望。
那里,多了一簇微弱却执拗的火苗。那是他用口袋里最后的铜板,用掌心伤口的刺痛,用这干瘪的电子琴音,点燃的——
属于陈光自己的,无声的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