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晴弦寂雪·梅约待归
这个认知像一枚小小的石子,终于沉入心湖底部,激起一圈微不可察却又真实存在的涟漪。白皮望着窗外那片熟悉的、此刻却被初秋气息浸染的天空,心中那片被粉色长发、笨拙琴音和一杯奶茶填满的夏日角落,似乎空了一块。
“我该怎么办呢?”他无声地问自己。空气里没有答案,只有小猫跳上膝盖,用带着倒刺的舌头舔舐他无意识摊开的手掌,带来细微的痒意。
那段时间,那段短暂得如同蝉鸣般转瞬即逝的夏天气息,却在他日复一日的倾听中,悄然成了习惯。习惯在非周日的傍晚期待那扇门后流淌出的音符,习惯在琴声里揣测那位“新来的邻居”今日的心情,习惯那份带着距离感的、无声的陪伴。如今,习惯被抽离,留下一种奇特的静默,比周日的寂静更空旷,更无所依凭。
他低头,看着小猫圆溜溜的眼睛,轻轻叹了口气。“习惯了……真可怕,对吧?”他揉了揉小猫的脑袋。小猫舒服地眯起眼,发出满足的呼噜声,仿佛在说:习惯?有我在,你习惯我就好了。
是啊,生活总要继续。
今天的夕阳,依旧很美。不再是夏日那种铺天盖地的、带着灼热余威的绯红,而是染上了一层更清透、更辽远的金色,温柔地涂抹在楼宇的轮廓线上,像一幅巨大的、正在缓缓收笔的油画。白皮抱着猫,静静地看着这秋日的黄昏,心中那份淡淡的失落,似乎也被这宏大而宁静的美稀释了一些。
他想起抽屉里那两张小小的纸条,一张写着建议和奶茶的“贿赂”,一张写着告别和奶茶杯的“纪念”。想起那个未曾谋面,只通过琴声和字迹留下印记的少女。想起她说:“寒假”。
一个念头,如同窗外那片金色的光,毫无预兆地、清晰地照进心里。
他放下猫,走到电脑前。手指在键盘上敲击,搜索框里输入了简单的关键词。鼠标点击,确认支付。几天后,一个长长的、印着乐器品牌标志的纸盒被快递员送到了门口。
小猫好奇地围着盒子打转,用爪子试探性地扒拉。白皮拆开包装,一把木色的、线条流畅的原声吉他安静地躺在盒中,散发着新木料和油漆混合的、独特而清新的气息。
他小心翼翼地将它抱出来,调了调弦。指尖按上冰凉的琴弦,生涩的摩擦感传来,与他熟悉的键盘触感截然不同。他有些笨拙地拨弄着,发出不成调的声响。
没有老师,没有乐谱。他打开手机,搜索着最简单、最熟悉的那一首。
阳光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影。白皮盘腿坐在地毯上,吉他被生疏地抱在怀里。他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上滚动的和弦图,手指在琴颈上摸索着位置,尝试着按下去,然后,用另一只手不太流畅地拨动琴弦。
一个和弦,两个和弦……断断续续,磕磕绊绊。音符像蹒跚学步的孩子,跌跌撞撞地从共鸣箱里流淌出来。
他在弹的,是周杰伦的《晴天》。
旋律是生硬的,节奏是混乱的,技巧几乎为零。小猫抬起头,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噪音”惊扰,歪着脑袋,琥珀色的眼睛里充满了疑惑。
但白皮没有停下。他专注地看着屏幕,手指一次次地尝试,寻找着正确的按法和拨弦的力度。他弹得很慢,很轻,每一个音符都像是从笨拙的努力中艰难挤出来的。他弹得毫无美感,甚至有些“难听”。
然而,就在这断断续续、不成调的琴音里,一种奇异的情绪却在房间中弥漫开来。
那不再是单纯的模仿。这笨拙的、小心翼翼、甚至带着点固执的琴音,像是对那个离去夏天的一次笨拙的回响。仿佛在用另一种方式,笨拙地填补着那份被带走的习惯留下的空白。他在弹《晴天》,却仿佛在笨拙地描绘着那个有《菊次郎的夏天》的、带着奶茶香气的午后。
指腹被琴弦勒得有些疼,但他似乎感觉不到。他只是专注地、一遍又一遍地尝试着,让那青涩的、不成型的旋律在安静的房间里回荡。
窗外的夕阳将最后一点余晖涂抹在他的侧脸,也落在那把崭新的吉他上,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小猫似乎也习惯了这“噪音”,重新蜷缩回地毯一角,闭上了眼睛。房间里只剩下那生涩却无比认真的吉他声,像初生的幼鸟,拍打着稚嫩的翅膀,尝试着第一次的飞翔。
白皮想,也许他永远也弹不到她后来那种带着感情和画面的水平。但这没关系。这笨拙的琴声,是他送给自己的一份礼物,是告别那个夏天的方式,也是……迎接下一个季节的序曲。
当最后一个音符在他指尖艰难地落下,房间里重新归于安静。他低头看着吉他,又抬头望向窗外已经完全沉入暮色的天空,嘴角轻轻扬起一个细微的弧度。
“晴天。”他低声念着歌名,也像是在念着某种期许。指尖的微痛和胸腔里那份被笨拙音符填满的、奇异的充实感交织在一起。
冬天会来,春天也会再来。而那个带走奶茶杯当纪念的“新来的邻居”,也许会在某个寒假午后的琴声里,再次敲开这个关于夏日的、未完待续的篇章。在那之前,他有了自己的旋律,笨拙的,却属于自己的旋律。
那天之后,白皮的世界里多了一个安静的仪式。他学会了写日记。
那本深蓝色的硬壳笔记本,渐渐被断断续续的文字和照片填满。文字有时是几行简单的工作流水账,有时是几句对天气或小猫的吐槽,更多的时候,是些零散的、不成句的思绪碎片,像窗外偶尔飘过的云。但每一页,都必定贴着一张照片。
这些照片,是他的眼睛捕捉到的瞬间。有时是破晓时分,城市天际线被染成金红,玻璃幕墙反射出万丈光芒,像一颗巨大的、正在孵化的宝石;有时是黄昏,夕阳沉入远山,留下漫天燃烧的晚霞,瑰丽得如同泼洒的油彩;有时是海边,潮水退去,留下湿漉漉、闪着微光的沙滩和孤独的贝壳;有时是巷口早餐摊升腾的白色蒸汽,是菜市场里堆积如山的鲜艳蔬果,是路灯下相拥的模糊剪影……每一张都带着他独特的视角和情感,光影、构图里藏着一种笨拙却真诚的艺术感,仿佛在用镜头延续着指尖在吉他弦上摸索的笨拙表达。
这些日出日落,人间烟火,都成了他无声的倾诉,是对那段短暂夏日的遥远呼应,也是对那个未曾谋面、却留下深刻印记的“新来的邻居”的静默守望。他知道她终会归来,但日子像书页,一页页翻过,冬意渐深。
……
这天,窗外飘起了今冬的第一场雪。细密的雪花无声地落下,温柔地覆盖着窗棂、屋顶和远处枯枝的轮廓,世界被一层静谧的白色绒毛包裹。白皮刚写完今天的日记,贴上了一张清晨拍下的、覆盖着薄霜的公园长椅照片。他合上笔记本,指尖还残留着纸页的微凉。
就在这时,一种奇特的寂静笼罩了他。窗外的落雪似乎吸走了所有的声音,世界陷入一种真空般的宁静。
紧接着,毫无预兆地——
他的耳朵里“嗡”地一声轻响,仿佛某种遥远的、被遗忘的频道突然接通了电流。
几乎是同时,寂静的楼道里,清晰地传来脚步声。那脚步声由远及近,踩在楼梯上,带着一种轻快的、熟悉的节奏感,踏碎了雪夜的静谧。
白皮的心跳猛地漏跳了一拍,血液似乎瞬间涌向耳廓,让那“嗡嗡”声变得更加清晰。他屏住呼吸,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到了门外。
脚步声停在了四楼东户的门口。
然后,“咔嚓——”
一声清脆、利落,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的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清晰地穿透了薄薄的门板,钻入白皮的耳中!
那声音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他因习惯等待而变得有些麻木的思绪。
隔壁的门……开了?!
白皮像被这声音烫了一下,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动作太大,膝盖不小心撞到了书桌边缘,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放在桌角的深蓝色日记本被他慌乱中带起的衣袖扫落,“啪嗒”一声掉在了地毯上,摊开的书页间,那张覆盖着薄霜的长椅照片无声地滑落出来。
但他完全顾不上了。
胸腔里的心脏像是被那声“咔嚓”拧紧了发条,正以前所未有的力量和速度疯狂地撞击着肋骨。咚咚咚!咚咚咚!震得他耳膜发疼,几乎盖过了窗外落雪的簌簌声。
是她吗?是那个弹琴的“新来的邻居”回来了?寒假……真的到了?还是……别的什么人?
无数个念头在脑海中炸开,混乱又急切。他几乎是踉跄着,几步冲到自家玄关,身体紧贴着冰凉的门板,侧耳倾听着门外的一切。
隔壁的门似乎被完全推开了,传来细微的衣物摩擦声,还有……行李箱轮子滚过地面的咕噜声?紧接着,是门被轻轻关上的声音。
然后,隔壁的玄关灯似乎亮了,一丝微弱的光线从门下缝隙漏出,映在白皮这边的地板上,形成一道细细的光带。
楼道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在狭小的玄关里回荡。
白皮的手下意识地抬起,悬在半空,离门把手只有几厘米的距离。指尖微微颤抖着,一种强烈的冲动驱使着他——打开门!就现在!确认一下!哪怕只是看一眼那个粉色的身影!
但指尖触碰到冰凉金属把手的瞬间,他又像被烫到似的缩了回来。
太唐突了!毫无理由!他们之间,甚至连一次正式的“认识”都没有。两次纸条,一杯奶茶,一段琴音,一把吉他……这就是全部的交集。就这样贸然打开门,像个偷窥者或者过分热切的怪邻居?他会被当成什么?
内心的冲动与长久以来保持的距离感激烈地交锋着。他僵立在门后,像一尊被钉在门板上的雕像,动弹不得。耳朵拼命捕捉着隔壁传来的任何一丝声响——放下东西的声音?开灯的声音?走动的声音?
然而,那边一片安静。仿佛刚才那开门的“咔嚓”声和行李箱的咕噜声,只是他极度期盼下产生的幻听。
只有那道从门缝下透出的、微弱却固执的光线,以及自己胸腔里震耳欲聋的心跳,无比真实地提醒着他:
隔壁的门,确实打开了。
有人,回来了。
他缓缓地、无声地滑坐到冰凉的地板上,背靠着门板,将自己蜷缩在玄关的阴影里。目光落在地毯上摊开的日记本和那张滑落的照片上。照片里,覆盖薄霜的长椅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孤寂。
窗外,雪还在静静地下着,温柔地覆盖着这个被心跳和未知重逢搅扰的夜晚。隔壁的灯光,像一颗在冬夜里悄然亮起的星。
门外那束微弱的光线,像一颗温柔的星星,固执地亮着,无声地宣告着隔壁空间主人的回归。白皮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坐在地毯上,胸腔里那阵失控的擂鼓声终于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绵长的悸动,混杂着确认后的安心与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笨拙的雀跃。
她回来了。那个带走奶茶杯当纪念的“新来的邻居”,真的在寒假伊始,踏着今冬的第一场雪,回来了。
然而,确认的安心过后,一种更强烈的、无处安放的情绪却悄然滋生。那道门板仿佛一道无形的深渊,隔绝着两个早已在无声中产生了奇妙连接的世界。他知道她在那边,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他渴望打破这层寂静,却又被那份根深蒂固的、都市邻里的疏离感和胆怯牢牢钉在原地。
白皮失眠了。
他辗转反侧,窗外的落雪似乎也带着某种催眠的魔力,让他的思绪飘得很远很远。黑暗中,小猫蜷缩在他枕边,发出安稳的呼噜声,与窗外雪落无声的静谧形成奇特的协奏。
恍然间,一个画面毫无预兆地闯入脑海:“海边的雨花亭。
那是一个位于城市边缘海岸线的小小观景亭,造型古朴,视野开阔。他记得,几天前拍日落时经过那里,远远瞥见亭子周围几株老梅树,虬枝苍劲,枝头似乎已经悄然鼓胀起无数细小的花苞,在凛冽的海风中孕育着生机。当时他还想着,等天气再冷些,或许就能看到“凌寒独自开”的景象了。
“梅花……开了吗?”
这个念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激起一圈圈灵感的光晕。
紧接着,一个绝妙的主意,带着冬日清冽的气息和某种孤注一掷的浪漫,在他脑海中清晰地、不容置疑地成型了。
他想约她!约这个未曾谋面的女孩儿!去看一场雪!一场真正的、属于冬日的、浪漫的雪!
这个念头本身就像窗外的雪花一样,轻盈又带着点不切实际的梦幻。在这个地处南方的城市,冬天湿冷难耐,但降雪却是极其奢侈的事情。偶尔飘落的零星雪花,常常不等落地便已消融,如同转瞬即逝的幻梦。而今晚这场雪,不仅下了,还积了起来,覆盖了屋顶和枝桠,将世界染成纯净的白色——这简直像是命运馈赠的一份奇迹!
去看雪。去海边。去雨花亭。去看那凌寒初绽的梅花。
在南方罕见的积雪中,在暗香浮动的梅树下,在涛声隐隐的海岸边……这难道不是冬日最极致的浪漫吗?
这个想法让白皮的心再次剧烈地跳动起来,这一次不是因为忐忑,而是因为一种近乎孩子气的兴奋和期待。他仿佛看到了那幅画面:粉色的长发在雪中飞舞,少女惊奇地仰望着飘落的雪花,指尖或许会因为寒冷而微微发红,眼眸里倒映着雪光与梅影……而他,就站在不远处,用相机,或者仅仅是用心,记录下这独属于冬日的、转瞬即逝的诗篇。
冲动战胜了犹豫,灵感压倒了胆怯。
他猛地坐起身,黑暗中摸索着打开床头灯。温暖的光线瞬间驱散了角落的黑暗,也照亮了他眼中闪烁的光芒。他抓过放在枕边的手机,指尖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飞快地打开地图软件,确认了雨花亭的位置和交通路线。然后又打开天气预报——很好,雪会持续到明天中午,而且明天是难得的晴天!
时间、地点、契机……一切都完美得像一个精心设计的剧本,只差一个邀请。
邀请……怎么邀请?
直接敲门?不,那太突兀了。打电话?他连她的号码都没有。发微信?他们甚至不是好友。
便利贴。
这个熟悉的、承载了他们最初沟通的媒介,再次浮现在脑海中。它安静、不打扰,留有空间,又带着一种独特的仪式感。
白皮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翻身下床,顾不上穿拖鞋,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快步走到书桌前。他拉开抽屉,翻找出那本深蓝色的日记本,小心翼翼地撕下崭新的一页。又找出他最珍视的那支签字笔——笔尖划过纸张的触感,带着一种郑重其事的决心。
他深吸一口气,窗外的雪光映照着他专注的侧脸。他需要写下最简洁、最有吸引力、又最不让她感到压力的邀请。
指尖悬在纸页上方停顿了几秒,然后,笔尖落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
“邻居:
“你好!”
“听说海边的雨花亭,梅花开了。
“而窗外,正下着这个冬天(也许是这个城市)最难得的雪。”
“不知你是否有兴趣,一起去看看?”
“看雪,看梅,看看这个冬天的样子?”
“——隔壁那个……弹《晴天》弹得很难听,但一直在听的邻居。”
“(PS:明天上午十点,我在楼下等你?若不方便,就当我没说过。)”
写完最后一个字,白皮放下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看着纸上的字迹,带着一丝自嘲的“弹得很难听”,又带着笨拙的真诚和小心翼翼的期待。落款没有名字,只有一句指向明确的“隔壁那个……弹《晴天》的邻居”。她知道是他。
他将纸条仔细地对折,再对折,变成一个方方正正的小方块。然后,他走到玄关,轻轻、轻轻地拧开自家门锁,将门拉开一条仅容手臂通过的缝隙。楼道里很安静,隔壁门缝下依然透出微弱的光线,像一颗等待回应的星辰。
冬夜的寒气瞬间涌入,带着雪的气息。白皮屏住呼吸,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那张折叠好的纸条,塞进了隔壁的门缝底下。白色的纸角,在昏黄的光线下,像一片小小的、沉默的雪瓣,悄然滑入另一个世界。
做完这一切,他像做贼一样迅速关好门,背靠着门板,心脏又一次不争气地狂跳起来。脸颊因为刚才的举动和内心的激动而微微发烫。
她会看到吗?她会怎么想?会觉得他唐突吗?还是会……有一点点好奇,一点点心动?
窗外的雪,依旧无声地飘落,温柔地覆盖着沉睡的城市。白皮站在门后,听着自己如鼓的心跳,也仿佛能听到隔壁那片寂静的空间里,时间流淌的声音。他不知道门缝下的那张小纸条,会带来怎样的回应。
但此刻,一种混合着紧张、期待和冬日清冽浪漫的情绪,如同窗外的积雪,厚厚地、柔软地覆盖了他的心田。他仿佛已经看到,洁白的雪地上,两行并行的脚印,正蜿蜒地伸向海边那座开满梅花的雨花亭。
一个无声的约定,在雪夜中悄然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