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0章 犁波初试
浑浊的江水拍打着“洪武号”粗粝的船壳,发出沉闷的“哗哗”声。
庞大的船体在江流中不安地起伏、旋转,
如同刚刚挣脱母腹的洪荒幼兽,
笨拙地适应着水的浮力与推力。
船体中部敞开的“胸腔”内,
蒸汽机的嘶吼持续不断,
“呜——嗡——!!!”
狂暴的声浪在空旷的江面上震荡开去,
压过了风声与水声,
宣示着钢铁心脏的存在。
甲板上,
尚未铺设平整的厚木板湿漉漉、滑腻腻。
陈墨摇摇晃晃地站直身体,
湿透的官袍紧贴皮肤,
冰冷沉重。
每一次船体的晃动都让他脚下虚浮,
指甲深深抠进身旁一根裸露的、
冰凉湿滑的铁肋,
才勉强稳住身形。
他抬起头,
目光越过摇晃的船舷,
投向高处望台。
猎猎江风中,
那抹玄色身影依旧如同凝固的山岳。
朱元璋的目光,
如同两道实质的冰锥,
穿透空间,
牢牢钉在“洪武号”上,
更钉在陈墨身上。
那眼神里,
有帝王初见利器的审视,
有对力量攫取的贪婪,
更有一丝深不见底的…
催促!
“犁之”的余音,
仿佛还在江面上回荡。
这巨兽既已入水,
岂能只在浅滩漂浮?
“掌院!掌院!”
徐寿嘶哑变调的呼喊从动力舱开口处传来。
他半边身子还泡在涌进舱底的污水中,
布满烫疤的脸上混杂着狂喜和后怕,
指着依旧狂暴嘶鸣的蒸汽机,
又急又怒地吼道:
“火!火不能停!
力不能泄!
可…可这船还在打转!”
他猛地指向船尾方向,
“舵!
舵还没装!
没人掌舵!
光有力气…
这船就是没头的苍蝇啊!”
仿佛印证着他的话,
一股湍急的暗流猛地撞上船身!
“洪武号”庞大的躯体剧烈地一倾!
船体深处再次传来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
几处尚未完全堵死的缝隙处,
浑浊的水柱猛地喷溅出来!
甲板上几个立足未稳的船匠惊呼着滚倒,
溅起大片水花!
“黄龙头”拄着拐杖,
死死抱住一根主桅基座凸起的铁箍,
才没被甩出去。
他剧烈地咳嗽着,
吐出呛入的江水,
浑浊的老眼扫过一片狼藉、
如同被扒了皮的巨兽骨架般的甲板,
扫过那些惊惶无措、
精疲力竭的船匠和军汉,
最终绝望地望向陈墨,
声音嘶哑干裂:
“陈…陈掌院…
不成啊…
船…船壳未合…
甲板未铺…
桅帆全无…
连个…连个掌舵的轮子都没有…”
他喘着粗气,
每一个字都透着油尽灯枯的悲凉。
“光…光凭那铁心在肚里吼…
这船…
这船开不动!
也…也停不下啊!”
开不动!
停不下!
这六个字如同冰水,
浇在陈墨刚刚燃起一丝火焰的心头。
巨大的疲惫和冰冷的现实感再次沉沉压下。
他环顾四周:
裸露的龙骨铁肋纵横交错,
如同巨兽狰狞的骨架暴露在江风之中。
甲板只铺了不到三成,
到处是巨大的窟窿和散乱的木料、工具。
船尾方向,
本该安装巨大舵轮的位置空空荡荡,
只有预留的孔洞对着浑浊的江水。
没有桅杆,
没有风帆,
甚至没有一条像样的缆绳能将这头巨兽暂时固定在码头!
“洪武号”此刻,
只是一个拥有狂暴心脏、
却肢体残缺、
无法自控的钢铁残躯!
在长江奔涌的暗流中,
它只能无助地打转、
随波逐流!
每一次晃动,
都在加剧船体的负担和那些尚未愈合的“伤口”!
望台之上。
工部尚书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陛…陛下…
您看…
这…这铁肋木壳的法子…
终究是…是仓促了…”
他觑着皇帝的脸色,
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词句。
“船体未固…
舵机全无…
光…光靠那肚里的蛮力嘶吼…
非但寸步难行…
恐…恐怕还有…
解体之虞啊!”
“解体”二字,
他咬得极轻,
却像毒刺般扎人。
朱元璋脸上的肌肉纹丝未动。
仿佛没听见尚书的话。
他那双深潭般的龙瞳,
依旧死死锁定在江水中那浮沉旋转的巨兽身上。
看着它笨拙地撞开浪头,
看着浑浊的水柱从它“伤口”处不断喷溅。
看着甲板上那个湿漉漉、
在颠簸中竭力稳住身形的青色身影。
时间仿佛凝固。
只有江风卷着袍袖的猎猎声。
终于。
那紧抿的、
如同刀锋般的唇线,
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一个低沉、
沙哑、
却带着不容置疑意志的声音,
缓缓响起:
“陈卿。”
声音不高,
却清晰地穿透了江风与水汽,
如同冰冷的铁链,
瞬间缠绕上陈墨的脖颈!
陈墨浑身一僵,
猛地抬头望去!
朱元璋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枷锁,
沉沉压在他的肩上。
“此舟…既名‘洪武’。”
皇帝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
“岂能…困于浅水?”
他缓缓抬起手,
那只骨节粗大、
曾执掌乾坤的手,
指向“洪武号”身后,
那更加开阔、
水流更为湍急、
暗礁潜藏的…
江心主航道!
“一个时辰。”
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落,
带着千钧之力!
“朕…要看到它…”
朱元璋的眼中,
骤然爆射出灼人的精光,
如同烧红的烙铁!
“…犁开此江!”
一个时辰!
犁开此江!
这旨意,
如同最后的通牒!
比之前的任何期限都更短!
更狠!
皇帝要用这残破的巨舰,
在这凶险的江心,
进行一场以生死为注的…
终极试炼!
要么,
证明它拥有撕裂波涛的力量与资格!
要么,
就在这长江之中,
彻底解体沉没!
连同它腹中那颗咆哮的心脏,
和船上所有人的性命!
“陛…陛下!不可啊!”
工部尚书吓得魂飞魄散,
噗通跪倒!
“船体未固!
无舵无帆!
入江心激流…
必…必是十死无…”
“嗯?!”
朱元璋鼻腔里发出一声冰冷的轻哼。
目光甚至没有偏移半分。
那无形的威压如同万仞冰山轰然压下!
工部尚书剩下的话生生噎死在喉咙里,
浑身筛糠般颤抖,
冷汗瞬间浸透官袍!
“喏。”
陈墨的声音响起。
嘶哑,
干涩,
却异常清晰。
他站在摇晃的甲板上,
迎着皇帝那如同实质的、
冰冷而灼烫的目光,
深深地、
深深地躬下了腰。
这一个字,
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也抽走了所有的侥幸与退路。
他猛地直起身!
脸上混杂的泥水、
汗水和油污,
在江风中迅速干涸板结,
如同戴上了一张狰狞的面具。
唯有那双眼睛,
深处那点微弱的火焰,
在绝境的重压下,
非但没有熄灭,
反而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徐寿!”
陈墨的声音撕裂了江风!
“火!
给老子烧到最旺!
力!
一丝都不许泄!”
他指向那持续嘶吼的动力舱!
“黄老!”
他猛地转向死死抱着铁箍的“黄龙头”,
眼神如同淬火的刀锋!
“带人!
用最粗的缆绳!
把船尾…
给老子绑死了!”
他指向甲板上堆积的、
用来固定巨木的铁链和缆绳。
“绑成…
一个死疙瘩!
让它…
只能向前!”
没有舵,
就用最野蛮的方式,
强行固定航向!
“黄龙头”浑浊的老眼猛地瞪圆!
绑死船尾?
用缆绳铁链强行代替船舵?
这简直是…
疯子!
但他看着陈墨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疯狂,
看着皇帝望台上那如山岳般的威压,
一股同归于尽的狠劲猛地冲上头顶!
“好!
好!”
他嘶声应着,
松开拐杖,
几乎是爬着扑向那堆粗大的缆绳!
“来!
跟老子…
捆!
往死里捆!”
“其余人!”
陈墨的目光扫过甲板上所有惊惶的面孔,
声音如同惊雷炸响!
“抄家伙!
堵漏!
把能看见的窟窿!
全给老子…
用命堵上!”
他猛地一脚踢开脚边一块散落的厚木板!
“不想现在喂鱼…
就他娘的动起来!”
“喏!!”
被逼到绝境的嘶吼轰然爆发!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
匠人们、
军汉们如同被鞭子抽打的陀螺,
疯狂地扑向船体各处喷水的缝隙!
厚木板!
浸透桐油的麻丝团!
甚至脱下湿透的破袄!
用身体!
用能找到的一切!
死死堵向那些贪婪吞噬江水的裂口!
“砰!砰!砰!”
木槌砸在木板上的声音,
混合着人肉抵住水压的闷哼,
在蒸汽的嘶吼中汇成一曲悲壮的战歌!
徐寿在动力舱口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鼓风的军汉赤膊上阵,
肌肉虬结,
将巨大的鼓风囊推拉出残影!
炉膛内,
白炽的烈焰几乎要喷涌而出!
锅炉发出不堪重负的低沉轰鸣!
暗金色的气缸律动得更加狂暴!
飞轮旋转如疯魔!
输出的铁链绷得如同即将断裂的弓弦!
整艘巨舰,
都在那腹心处传来的、
越来越恐怖的蛮力下…
微微震颤!
“绑死了!
掌院!
船尾…
绑死了!”“黄龙头”嘶哑的声音带着破音传来!
船尾处,
数根手臂粗细的浸油缆绳和沉重的铁链,
被以一种近乎自残的方式,
死死缠绕、
打结、
固定在几处最粗壮的铁肋和预留的基座上!
硬生生将原本可以随水流摆动的船尾…
锁成了一个僵直向前的姿态!
陈墨踉跄着冲到船头最前端。
脚下是裸露的、
湿滑的龙骨巨木。
前方,
是开阔而暗流汹涌的江心主航道!
浑浊的江水打着旋,
卷着枯枝败叶,
奔流不息。
更远处,
几处江面下隐藏的礁石群,
在水流中露出狰狞的黑色轮廓!
没有退路。
只有向前!
用这残破之躯,
用这强行锁死的航向,
用这腹中咆哮到极致的钢铁之心!
去犁开这条大江!
要么生,
要么…
粉身碎骨!
他深吸一口带着水腥和铁锈味的空气。
猛地举起右手!
用尽全身力气,
朝着动力舱的方向,
朝着望台上那玄色的身影,
发出了撕裂喉咙的咆哮:
“全——力——”
“开——!!!”
“呜——嗡——嗷——!!!”
蒸汽机的嘶吼陡然拔高到一个前所未有的恐怖频率!
如同巨兽被彻底激怒、
发出的灭世咆哮!
炮管锅炉通体透出骇人的暗红!
粗壮的蒸汽管道剧烈跳动!
暗金色气缸的每一次冲击都带着碾碎虚空的狂暴!
巨大的飞轮旋转发出撕裂空气的尖啸!
驱动轴输出的铁链疯狂抖动,
发出濒临断裂的“铮铮”哀鸣!
“轰——!!!”
一股沛然莫御的、
纯粹由钢铁与蒸汽转化的狂暴推力!
自“洪武号”残破的“腹心”深处…
悍然爆发!
庞大的船体猛地一震!
船头处堆积的碎木污水被这股巨力狠狠抛向空中!
那被铁链和缆绳死死锁住的僵硬船身,
如同被无形的巨神从后方狠狠踹了一脚!
以一种极其笨拙、
毫无美感、
却带着碾碎一切阻碍的蛮横姿态!
猛地…
朝前…
蹿了出去!
犁开江水!
撞碎波浪!
朝着那暗流汹涌、
礁石隐现的…
江心主航道!
一头…
撞了进去!
浑浊的江水被强行劈开,
向两侧掀起一人多高的浑浊浪墙!
“洪武号”这头残破的钢铁木兽,
如同离弦的、
燃烧着蒸汽与烈焰的…
巨大箭矢!
在长江宽阔的胸膛上,
悍然犁出了…
第一道触目惊心的…
白色伤痕!
望台之上。
朱元璋负手而立的身躯,
在巨舰骤然前冲的刹那,
几不可查地…
微微前倾了一瞬。
那双深不见底的龙瞳之中,
倒映着那破浪而行的狰狞巨影,
瞳孔深处…
仿佛有冰冷的火焰…
无声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