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张謇:江海沉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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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常乐镇的少年

咸丰三年(1853年)的梅雨季来得格外早,淅淅沥沥的雨丝将海门常乐镇泡得发亮。青石板路蒸腾着薄雾,屋檐下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当作响,张家小院的梧桐叶上,水珠顺着叶脉滑落,在地上砸出小小的水花。

张彭年蹲在堂屋门槛上,手中的竹篾被磨得发亮,他编着竹篮,眉头却紧紧皱着。妻子金氏端着刚洗好的青菜从厨房出来,见丈夫这般模样,轻声问道:“孩子他爹,在想啥呢?”

张彭年放下竹篾,望着远处烟雨朦胧的田野,长叹一声:“你看隔壁李家,前些日子送他家小子去镇上的书塾念书了。咱们庄稼人,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我就盼着孩子能读上书,将来别像我一样,被人踩在泥地里。”说到这儿,他粗糙的手掌重重拍在膝盖上,“再难也得让孩子识字。我这些日子多接些活计,你也辛苦些,把后院那块地拾掇拾掇,种些值钱的菜。只要孩子肯学,咱们咬咬牙,总能供得起。”

金氏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挨着丈夫坐下:“可这学费……”

“学费的事儿你别愁,我就算去码头扛大包,也得凑出来。”张彭年攥紧拳头,眼中满是坚定,“你还记得去年冬天,镇上的王举人路过咱家?他瞧着謇儿在院里背诗,直夸这孩子有灵气。我当时就想,謇儿要是能进书塾,说不定真能像王举人那样,考个功名,光宗耀祖。”

夫妻俩的对话,藏在里屋的张謇听得真切。他趴在窗边,望着父亲被竹篾割破却仍不停歇的手,又看看母亲鬓角新添的白发,小小的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读书。

张謇出生时,张家虽不算富裕,但也衣食无忧。张彭年勤劳肯干,农闲时做些竹器补贴家用;金氏持家有方,把小院打理得井井有条。可随着孩子们渐渐长大,家里的开销越来越大,张彭年却始终坚信,读书才能改变命运。

小张謇自幼便展现出过人的天赋与好奇心。有一回,他蹲在墙根下,盯着一队蚂蚁搬运米粒看了整整一下午。当发现蚂蚁会沿着同伴留下的痕迹列队行进时,他兴奋地跑回屋里,用木炭在白纸上画下歪歪扭扭的线条:“爹!蚂蚁认字哩!它们照着黑线走路!”张彭年被逗得哈哈大笑,粗糙的大手轻轻揉着儿子的脑袋:“我家謇儿就是聪明,以后读了书,肯定比这蚂蚁还机灵,能把天上地下的道理都琢磨透。”话虽玩笑,眼中却满是骄傲与期盼。

有次镇上赶集,小贩挑着糖画担子路过。张謇攥着母亲给的铜板,没急着要糖人,反而站在摊子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小贩手腕翻转,糖稀在石板上勾勒出花鸟鱼虫。回家后,他偷偷舀了半勺麦芽糖,学着小贩的样子在木板上作画,虽然糖丝歪歪扭扭,却也画出了只活灵活现的小蝴蝶。张彭年看着儿子的“作品”,眼眶有些发热,他把儿子抱在膝头:“謇儿,等你进了书塾,好好学本事。将来做个有学问的人,给咱张家争口气,也让这常乐镇的人都知道,咱们庄稼人的孩子,一样能出人头地。”

刚学会说话时,张謇便能清晰地背出几首简单的童谣。每当这时,张彭年总会放下手中的活计,坐在一旁,满脸笑意地听着。他在心里盘算着,等攒够了钱,一定要送儿子去最好的书塾,让他读遍圣贤书,走出这巴掌大的小镇。

四岁那年的春天,阳光明媚,桃花灼灼。张彭年牵着张謇的小手,走在通往邱畏之先生书塾的小路上。一路上,张謇蹦蹦跳跳,问个不停:“爹,书塾里是不是有好多好多书?先生会教我写大字吗?”

张彭年笑着摸摸儿子的头,目光却望向远方:“书塾里不光有书,还有学问。等你读了书,就能明白啥是忠,啥是义,就能像岳飞、文天祥那样,做个顶天立地的人。爹这辈子没本事,只能在土里刨食,可你不一样,你要飞出去,飞得越高越好。”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发颤,“只要你能读好书,爹就是再苦再累,也值了。”

书塾坐落在镇子西头,是一座青砖灰瓦的小院,院门上挂着一块木匾,上面写着“蒙学馆”三个大字。走进院子,便能听见朗朗的读书声。邱畏之先生是镇上有名的教书先生,学问渊博,为人和蔼,教出了不少优秀的学生。

张謇刚跨进书塾的门,就被墙上挂着的一幅幅字画吸引住了。邱先生正在教孩子们念书,见张彭年带着孩子进来,便微笑着迎了上来。

“这就是令郎吧?”邱先生上下打量着张謇,眼中满是喜爱。

“正是犬子张謇,久仰先生大名,今日特地带他来求学,还望先生多多教诲。”张彭年恭敬地作揖,腰弯得极低,“这孩子打小就爱读书,我和他娘再穷,也要供他。只求先生能严加管教,让他将来能有个好前程。”

邱先生点点头,蹲下身子,和蔼地问张謇:“孩子,你可知道《千字文》?”

张謇脆生生地回答:“知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他一口气背了几十句,声音清亮,字正腔圆。

邱先生又惊又喜,转头对张彭年说:“此子聪慧过人,日后必成大器!放心把他交给我吧。”

就这样,张謇正式成为了邱先生书塾里的一名学生。每天清晨,天还没亮,张謇就会和同村的阿福、二狗结伴去书塾。阿福总爱把自制的弹弓藏在书包里,课间时拉着大家去打鸟;二狗则总惦记着兜里的炒瓜子,念书时还偷偷往嘴里塞。张謇虽然觉得这些行为不对,但从不告状,反而在休息时,给伙伴们讲从书中读到的故事。

一个夏日的午后,书塾的蝉鸣声此起彼伏。邱先生布置完作业,便去后院给花草浇水。阿福眼珠一转,从书包里掏出个纸团:“咱们来玩猜灯谜!我爹从镇上带回来的,可难了!”小伙伴们立刻围了上来,张謇也放下毛笔凑过去。

“第一个!‘一人一张口,口下长只手’,猜一字!”阿福得意地晃着纸团。大家抓耳挠腮,二狗急得直拍大腿:“这啥字啊!比先生教的《百家姓》还难!”张謇盯着地上的石子,用树枝慢慢比划,突然眼睛一亮:“是‘拿’字!一人一张口是‘合’,下面加个‘手’,不就是‘拿’嘛!”

“对啦!”阿福惊讶地张大嘴巴,“张謇你咋这么快!再来!‘四个大山山对山,四个大川川对川’!”这回连张謇也皱起了眉头,小伙伴们七嘴八舌地猜着,有人说是“田”,有人说是“井”,都不对。张謇托着下巴,突然想起前几天帮父亲编竹篮时,竹篾交错的样子,猛地站起来:“是‘田’!四个山、四个川拼起来,不就是‘田’字吗?”

欢呼声中,阿福不服气地掏出最后一个谜语:“这次肯定难倒你!‘有水能养鱼虾,有土可种庄稼,有人不是你我,有马走遍天下’!”张謇盯着院子里的水缸,又看看地上的泥土,突然拍手笑道:“是‘也’!‘池’有水,‘地’有土,‘他’是人,‘驰’有马!”伙伴们纷纷鼓掌,阿福也心服口服,把剩下的瓜子全塞给了张謇。

还有一回,邱先生讲到《天工开物》里的水车,张謇听得入迷。放学后,他拉着阿福和二狗,在河边捡来树枝和藤蔓,仿照书中的样子制作水车模型。张謇负责设计框架,阿福爬上树折下结实的树枝,二狗则在一旁递藤蔓。忙活了一下午,一个简易的水车终于成型。当他们把水车放入河中,看着水流推动叶片转动时,三个孩子兴奋地又跳又叫。

一天,邱先生教孩子们学习“人”字。张謇握着毛笔,一笔一划,写得格外认真。不一会儿,他就写满了一张纸。邱先生在教室里来回巡视,看到张謇写的字,不禁眼前一亮,连连夸赞。这件事很快在书塾里传开,同学们都对张謇投来了羡慕的目光。

张彭年得知后,特意去镇上割了半斤肉,给儿子加菜。饭桌上,他给张謇夹了一大块肉:“謇儿,好好学。等你将来考中了秀才、举人,爹就是走到哪儿,腰杆子都能挺直咯。”

日子一天天过去,张謇在书塾里学到了越来越多的知识。他不仅熟读《千字文》《百家姓》《三字经》,还开始学习《论语》《孟子》等经典著作。每到晚上,张家小院的油灯总是亮到很晚,张謇在灯下读书写字,母亲金氏坐在一旁做针线活,张彭年则继续编着竹器,偶尔停下手中的活,轻声说:“謇儿,累了就歇会儿,别把眼睛熬坏了。”

一天夜里,张謇正在读《论语》,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吵闹声。他放下书,走到门口一看,原来是几个邻村的人来找父亲。

“张大哥,我们听说你家小子读书很厉害,是真的吗?”一个人问道。

张彭年笑着点点头:“都是先生教得好,孩子也还算争气。”

“我们村里有个孩子,也到了读书的年纪,想请你家小子去教教他,不知行不行?”另一个人说。

张謇一听,连忙说:“我年纪小,哪里能当先生呢?不过,如果他愿意来,我们可以一起学习,互相切磋。”

众人听了,纷纷称赞张謇懂事。等客人走后,张彭年拍着张謇的肩膀:“謇儿,你做得对。读书不光是为了自己,有了本事,也要帮衬着旁人。将来你要是有出息了,可得多为乡亲们做事。”

在邱先生的悉心教导下,张謇的学业突飞猛进。他不仅对儒家经典有了深刻的理解,还养成了良好的学习习惯和品德修养。而这一切,都离不开父亲张彭年的期望与坚持。常乐镇的这个少年,正像一棵破土而出的幼苗,在知识的雨露和父亲的期盼中,茁壮成长,向着更广阔的天地伸展枝叶。

转眼到了光绪二年,十六岁的张謇踏上了科举之路。临行前,张彭年将一个包裹塞到儿子手中,里面是几件换洗的长衫,还有他攒了许久的碎银子。“謇儿,别担心家里,安心考试。不管结果如何,你在爹心里,永远是最有出息的。”他声音哽咽,粗糙的大手紧紧握着儿子的手。

第一场院试,张謇身着洗得发白却浆洗得笔挺的长衫,怀揣着父母凑来的盘缠,在考场上奋笔疾书。当主考官展开他的答卷,见那工整的小楷如刀刻般遒劲,文章更是引经据典、见解独到,不禁拍案叫绝。放榜那日,常乐镇的青石板路上挤满了人,张謇看着红纸上自己的名字,眼眶不禁湿润——这不仅是他寒窗苦读的回报,更是父母多年来含辛茹苦的见证,而他的人生,也将由此掀开崭新的篇章。

张謇的指尖微微发颤,沿着“张謇“二字苍劲的墨迹缓缓摩挲。宣纸被晨露浸得发潮,洇开的墨痕仿佛化作父亲编竹器时开裂的指缝,粗糙的竹篾扎进掌心也浑然不觉;又似母亲缝补时被油灯熏黑的银针,在补丁与补丁之间来回穿梭,将破碎的月光串成生活的希望。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潮湿的雾气裹着泥土与稻梗的气息扑面而来,远处常乐镇的炊烟正袅袅升起。二十年光阴在眼前流转:三更灯火里父亲用竹篾敲打桌案督促课业,五更寒夜中母亲将冰凉的砚台焐在怀里呵出热气。

“爹,娘!“他对着空旷的田野轻声呼唤,声音却被晨风托得格外清亮。此刻晨雾渐散,阳光穿透云层洒在青砖板上,将“张謇“二字镀成金色。他挺直脊背,官袍下摆扫过沾满露水的石阶,朝着家的方向阔步而去。衣摆间暗藏的《五经》书页微微作响,那是父亲变卖半亩薄田换来的珍贵典籍。

远处传来更夫梆子声,惊起一群白鹭。张謇望着天际盘旋的飞鸟,胸中翻涌着滚烫的豪情,院试榜首不过是命运的敲门砖,他日定要让常乐镇的名字随着自己的功名传遍九州,让这片土地上所有勤苦的父母,都能看见寒门子弟的希望。他抬脚踩上归途的石板路,青灰纹路里还嵌着儿时追逐蚂蚁时蹭破的血痂。转角处老槐树沙沙作响,恍惚间又听见母亲唤他回家吃饭的声音,与学堂里的读书声、竹篾交错声、糖画摊的吆喝声,一并揉碎在咸涩的海风里。张謇伸手接住飘落的槐花,将花瓣轻轻别进书页——这是他要带给爹娘的新书签,就像当年用木炭在纸上画蚂蚁时,满心都是想要分享的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