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贵人提携任职江宁
光绪五年的寒冬,凛冽的北风像凶猛的野兽一样咆哮着,裹挟着冰冷的霰雪,如利箭一般狠狠地拍打着通州试院的雕花窗棂。这寒冷的天气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冻结起来,让人不寒而栗。
在试院的西厢房里,张謇正蜷缩在案前。昏黄的油灯在风中摇曳,微弱的光芒勉强照亮了这间小小的房间。张謇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他呼出的气息在寒冷的空气中瞬间凝结成了白色的霜花,仿佛他的内心也被这严寒所冰封。
他的目光落在眼前那粗粝的麻纸文书上,这是他花费了无数心血写成的诉状,然而如今却被如皋县衙门无情地驳回。那朱红大印下的“驳回”二字,犹如两道狰狞的血痕,深深地刺痛了他的眼睛,也刺痛了他的心。
自十五岁那年,他冒用如皋张氏户籍参加科举考试以来,这场漫长而艰难的户籍官司便如同噩梦一般缠绕着他,至今已经整整八个年头。在这漫长的时光里,他的生活被无尽的纷争和焦虑所充斥。
走进他的书房,映入眼帘的是堆积如山的状纸和传票。这些纸张见证了他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晚,每一张都承载着他的无奈和痛苦。为了这场官司,他不仅耗尽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还变卖了家中的田产,将换来的银钱如流水般源源不断地送进了讼师的腰包。
然而,尽管付出了如此巨大的代价,他却并未得到应有的结果。如今,家中的粮仓早已见底,连母亲病重所需的药钱都无处筹措。而那封由恩师孙云锦亲自书写的举荐信,此刻也静静地躺在案头,原本清晰的墨迹被泪水晕染得模糊不清,仿佛在嘲笑他的无力和绝望。这封曾经被他视为希望之光的信件,如今却成了一张毫无用处的废纸。
张謇紧紧地攥着手中的文书,由于过度用力,他的指节都泛白如霜。窗外,呼啸的北风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痛苦,如同一群如皋张氏的族人在对他发出声声逼问。这风声在他耳边回荡,让他感到自己仿佛被围困在这冰冷的试院厢房里,无法逃脱,也看不到一丝希望的曙光。
朔风卷着细雪掠过通州城青灰色的城墙,张謇裹紧粗布棉袍,在结着薄冰的石板路上疾行。刚拐过城隍庙斑驳的照壁,忽听得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张先生留步!”门吏的呼喊惊散了他的思绪。
檐下灯笼在风雪中摇晃,晕开的橘色光晕里,孙云锦亲书的火漆密信上,“速至州衙”四个苍劲的行楷被雪水洇得发潮。张謇望着信笺边角洇开的墨痕,指尖不自觉摩挲着衣袋里那份沉甸甸的冒籍文书——自三年前因祖籍问题被取消考试资格,这封密信或许是他苦等的转机。
知州衙门后堂暖意融融,檀木案几上铜炉吐着青烟。孙云锦将新沏的碧螺春推到张謇面前,青瓷盏壁腾起的热气氤氲了对方眼角的笑纹:“彭学政已应允面见你。”张謇手中的茶盏险些跌落,滚烫的茶水在盏沿凝成水珠,折射出满室跳动的烛火。江苏学政彭久余乃士林泰斗,掌管全省科举生员,若是能得其青睐,不仅能洗清冒籍污名,更可叩开通往科举正途的大门。他抬眼望向案头悬挂的《松鹤图》,画中鹤唳九霄的姿态,竟与此刻狂乱的心跳奇妙共鸣。
三日后,梅雨初歇的江宁城笼着一层薄雾。学政衙门前石狮半隐在水汽里,朱漆门槛被往来官轿磨出暗痕。张謇跪在冰凉的青砖地上,月白长衫早被晨露浸透,后颈处还留着前日衙役推搡时的淤痕。
内堂传来算盘珠子噼里啪啦的脆响,混着彭久余翻阅案卷时粗粝的指腹摩挲声。张謇盯着青砖缝隙里蜿蜒的蚂蚁,听着自己急促的喘息在空旷大堂里回响。突然“啪”的一声,狼毫笔重重砸在檀木案几上,震得铜镇纸都微微弹跳。
“冒籍虽有违例,然寒窗苦读八载,反遭歹人构陷,此非学子之过!”彭久余布满青筋的右手仍扣在案卷上,泛黄的宣纸被攥得簌簌发抖。张謇猛地抬头,正对上对方镜片后锐利如鹰的目光——那副水晶镜片是西洋匠人所制,此刻将晨光折射成细碎的芒刺,仿佛要穿透他八年辗转的辛酸,看清那些藏在破棉袄里的夜读油灯,浸透汗水的《四书章句》,还有被地痞撕碎又拼凑的乡试路引。
然而,如皋县的反扑如汹涌潮水般袭来。当地豪绅们聚集在县衙大堂,红笺联名状上密密麻麻的印章似张牙舞爪的怪兽。状纸直指张謇“背信弃义”,甚至援引《大清会典》中“严禁冒籍科考”的铁律,字字如刀,企图将这个寒门学子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在这千钧一发的危机时刻,彭久余与孙云锦这两位贵人如同两颗星辰,在黑暗中相互辉映,结成了坚不可摧的同盟。
彭久余身着庄重的朝服,屹立在金銮殿前,他的身影在阳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高大。他手中紧握着一本泛黄的前朝典籍,那是他在浩如烟海的历史文献中精心搜寻而来的有力武器。
彭久余的嗓音铿锵有力,如洪钟一般在朝堂上回响:“永乐年间,便有学子跨省求学之例,此乃朝廷广纳贤才之明证!”他的话语如同一把利剑,直刺那些企图阻挠教育改革的豪绅们的心脏。
在朝堂之上,彭久余以史为剑,引经据典,将那些豪绅们的指控驳斥得无懈可击。他的每一句话都如同一颗颗珍珠,散发出智慧的光芒,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之惊叹。
与此同时,在如皋县的市井街巷中,孙云锦则乔装成一名贩布商人,悄然穿梭其中。他深入民间,暗访农户,与他们交谈,了解他们的生活状况和对学田问题的看法。
夜幕降临,孙云锦趁着夜色,秘密审问县衙的衙役。在他的威严和智慧面前,衙役们纷纷吐露实情,为他揭开了如皋廪生勾结官吏、冒领学田、私吞官银的黑幕。
经过一番艰苦的调查,孙云锦终于在一处破败的祠堂里,查获了那本至关重要的账簿。账簿上歪斜的字迹,记录着豪绅们的种种罪行,成为了扳倒这个庞大豪绅集团的致命证据。
光绪六年惊蛰,南京都察院门前的青铜巨鼓被敲得震颤不休。晨雾未散的阶前,张謇双膝重重磕在冰凉的青石板上,衣袍下摆被早春的残雪浸透。他仰头望着朱漆廊柱下走来的彭久余,这位身着八品绿袍的小吏,此刻手中捧着的素色文书,竟比天子敕令更令他心跳如擂。
当文书缓缓展开时,一股浓郁的墨香与陈旧宣纸特有的气息如同一股清泉般喷涌而出,直冲入张謇的鼻中。他定睛一看,只见那“通州张謇”四个大字,犹如铁画银钩一般,笔力雄健,力透纸背,在清晨微弱的阳光映照下,泛出一层淡淡的金红色光芒。
张謇的手指微微颤抖着,仿佛那四个字带有某种神奇的魔力,让他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他缓缓地伸出手指,轻轻地抚摸着那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刹那间,八年前的种种记忆如汹涌的潮水般在他脑海中翻涌开来。
他想起了那场惊心动魄的科场舞弊案,当时的他惊恐万分,不知所措;想起了冒用如皋张氏身份时所遭受的屈辱和白眼,那种被人唾弃的感觉至今仍刻骨铭心;更想起了在异乡孤独地寒窗苦读,却始终无法得到正名的那些漫长日夜,心中的苦闷和无奈如同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突然间,张謇感到喉间一阵刺痛,仿佛有一股铁锈味在喉咙里弥漫开来。他的眼眶渐渐湿润,滚烫的泪水像决堤的洪水一般,猛地砸落在文书的第三行上。那晕开的墨迹,宛如他当年在县衙大堂咬破指尖按下的血印,触目惊心。
彭久余见状,急忙躬身将文书小心翼翼地放在张謇的膝头,然而,他的袖口却不小心扫落了一些香灰,恰好落在了“通州”二字之间。
“张先生,请保重身体。”彭久余的声音有些发颤,似乎也被张謇的情绪所感染,“这可是沈公和我历经千辛万苦,三进三出都察院,用整整三十封证词才换来的啊……”
然而,他的话还未说完,张謇已经猛地跪地,额头重重地撞击在坚硬的石阶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这突如其来的撞击声,惊得檐角栖息的寒鸦扑棱着翅膀,仓皇飞走。
当夜,孙云锦设宴庆贺。酒过三巡,张謇执盏起身:“若无二位大人,晚生恐已埋没尘埃。”彭久余笑着摆摆手:“非我等相帮,实乃你寒窗苦读之诚,终破迷雾。”窗外春雨淅沥,张謇望着恩师与恩人,胸中燃起新的希望,这场与命运的较量,他终于等到了破晓时分。
光绪六年暮春,长江裹挟着桃花汛汹涌而下,将通州码头的青石板浸得发亮。张謇立在船头,望着渐渐远去的故土,衣袂被江风鼓成满帆,恰似蓄势待发的雏鹰。船尾处,孙云锦扶手而立,凝视着这位曾深陷困局的青年学子,眼中盈满欣慰与期许。此次调任江宁发审局,他特意邀张謇担任书记,这一纸邀约,恍若命运展开的崭新长卷,静候张謇挥毫书写华章。
船行三日,终至江宁。城墙巍峨耸立,护城河波光潋滟,城内市井熙攘,叫卖声、马蹄声交织成一片繁华交响。张謇怀揣着忐忑与憧憬,踏入发审局衙门。朱漆大门、青砖黛瓦,处处彰显庄严肃穆;空气中墨香与熏香氤氲,连拂面的风都裹挟着书卷气息。然而,那堆积如山的案卷,瞬间击碎了这份雅致——长廊间竹簟铺地,案卷层层叠叠漫过青砖,底层虫蛀斑驳,顶层水渍未干,霉味与墨香杂糅,尽显积案之重。孙云锦指着案头卷宗郑重叮嘱:“莫小觑这些残卷断简,字字句句皆浸着百姓血泪。”这番话语如重锤,重重叩击着张謇的心弦。他忆起父亲“为官须如墨般清正”的教诲,深知肩上责任千钧。
初到发审局,张謇便展露惊人的适应力。他伏案整理文书,将算盘与律例书并置案头,独创“五色笺分类法”:红笺标记人命重案,蓝笺记录田产纠葛,黄笺摘录口供矛盾之处。琐碎公务在他手中变得条理分明,每当暮色透过雕花窗棂洒落案头,将红笺染得似凝血,蓝笺映得如幽渊,他都恍然惊觉,这小小衙署,俨然是人间百态的微缩画卷。
处理公务时,张謇总主动请缨棘手案件。光绪六年六月初三,铅云低垂,似要将天地压得喘不过气。他接手通州两姓争地案,卷宗里王家与李家的状纸言辞激烈,互相指责对方强占祖产,墨迹因反复揉搓晕染开来,仿佛两家人的怒火正透过纸张熊熊燃烧。
为探寻真相,张謇换上粗布短褐,头戴破草帽,扮成走街串巷的货郎,挑着装满针头线脑的担子,踏入两姓所在的村落。市集茶棚内热气蒸腾,茶香混着汗味弥漫。他挨着几位老汉坐下,一边假意推销货物,一边竖起耳朵捕捉闲谈。“要说那块地,当年王家老太爷...”一位缺了门牙的老汉刚开口,便被同伴拽了拽衣角,骤然噤声。张謇心中明了,掏出几枚铜板买壶粗茶,笑着与众人攀谈,从家长里短聊到乡间逸事,渐渐消弭了老人们的戒心。
原来,两姓纠纷源于百年前的一段往事。李家先祖曾救过王家先祖性命,王家以半亩薄田相赠,却未立字据。岁月流转,田地增值,王家后人便想收回,两家矛盾自此激化。暮色四合,张謇带着衙役踏入田垄,潮湿的泥土裹住布鞋,每一步都似灌了铅般沉重。他们手持自制竹尺,在杂草丛生的田地里来回丈量。月光如水倾泻,将三人的影子拉得细长,在坑洼的土地上摇曳,仿若在丈量人间不平。
登上祠堂木梯取族谱时,腐朽的木板发出“咯吱”的呻吟,惊起成群蠹虫。尘埃簌簌落下,钻进张謇衣领,呛得他连连咳嗽。他却无暇顾及,借着微弱的火把光亮,逐页细阅泛黄族谱,终于在边角处发现一段模糊记载,虽未提及赠地之事,却详实记录着两家先辈的深厚情谊。
归署后,张謇将油灯拨得透亮,铺开宣纸绘制鱼鳞图册。笔尖沙沙游走,将田亩形状、边界、周边地貌一一勾勒。烛火忽明忽暗,映得满室昏沉,唯有案头纸张泛着冷白,似在催促他快些、再快些,莫负百姓所托。困意袭来时,他便用冷水泼脸,继续伏案疾书,直至东方泛起鱼肚白。
随着在发审局工作的深入,张謇遭遇更大挑战。光绪六年七月初十,暴雨如注,雨点砸在青瓦上噼里啪啦作响,扬州盐商私贩案开审。公堂上,檀木桌椅被雨水浸透,散发出潮湿的霉味。盐商陈世昌身着织锦长袍,手持折扇,翘着二郎腿,眼神中尽是轻蔑:“小小书生,也敢与我作对?”他身后,几个膀大腰圆的随从交叉抱臂,气势汹汹。
张謇握紧手中多日暗访所得的证据——那是用薄绢记录的盐船出入港口的时间、数量,还有与官吏往来的信件抄本,每一字都如淬毒钢刀。然而,对方党羽盘根错节,堂上气氛剑拔弩张。主审官咳嗽两声,眼神在张謇和陈世昌之间游移,似有难言之隐。
千钧一发之际,张謇忆起孙云锦平日教诲,深吸一口气展开证据,声音铿锵有力:“陈老板声称盐货皆为官府许可,那为何七月初三酉时,有三艘未挂牌照的盐船从瓜洲渡口入港?”陈世昌脸色骤变,折扇“啪”地合上:“血口喷人!”张謇不慌不忙,呈上勾结官吏的卷宗,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行贿时间、金额和官员姓名。公堂内顿时哗然,陈世昌的随从们面面相觑,气焰全消。
退堂后,雨势愈发磅礴,檐角雨水如帘。张謇立在屋檐下,望着手中案卷,衣衫早已被雨水与汗水浸透。他深知前路荆棘密布,却也更加笃定:既入此门,便要守心中正义,纵使道阻且长,亦绝不退缩。
在江宁的日子里,张謇不仅公务愈发娴熟,还结识了众多志同道合的友人。光绪六年九月廿二,天气多云,他在夫子庙茶楼与友人相聚。席间谈及法国军舰在马尾港挑衅、日本觊觎琉球,张謇胸中怒火翻涌,拍案而起,展开《海国图志》,与众人纵论海防之弊、革新之要。邻座书生纷纷应和,茶室内群情激昂,他亦热血沸腾。虽身处发审局,多处理民间细故,但他始终铭记“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誓要以笔为刃、以策为盾,为家国尽一份力。散席后,他漫步秦淮河畔,见灯火璀璨,画舫穿梭,繁华表象下危机四伏。驻足良久,张謇心中已然笃定:日后定要将经世致用之学,深植于每一份文书、每一个案件之中。
时光荏苒,张謇已在江宁度过数个春秋。这期间,他不仅积累了丰富的实务经验,思想境界亦实现质的飞跃。他的文章,既有经世致用的务实,又饱含忧国忧民的情怀,在江南文坛声名鹊起。每当夜幕降临,他常独自登上城楼,俯瞰灯火璀璨的江宁城,思绪飘向远方。他深知,自己早已不再是那个困于户籍纠纷的寒门学子,而是肩负家国使命的有志之士。
光绪九年深秋,栖霞山枫叶如丹。张謇立于孙云锦的书房,望着恩师鬓角的白发,心中满是不舍。孙云锦微笑着说:“你已学有所成,是时候去更广阔的天地施展抱负了。”张謇跪地叩首,泪水夺眶而出。这三年江宁岁月,是他人生的重要转折点,孙云锦的知遇之恩、友人的相助之情,都将化作前行的动力,激励他在追逐理想的道路上砥砺奋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