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屿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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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渊光

刺耳尖锐的鸣笛声,如同地狱的号角,撕裂了海边小城午后的沉闷空气。蓝红交替的冷光,透过救护车狭窄的后窗,在飞速倒退的街景和江屿冷白、溅满暗红血污的脸上疯狂闪烁。

车厢内,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气味、血腥味,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林晚身上那种被药味和死亡气息浸透的腐朽味道。空间逼仄,仪器冰冷的指示灯在幽暗中明明灭灭,发出规律的、催命般的“嘀嗒”声。

林晚毫无生气地躺在狭窄的担架床上,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破布娃娃。她的脸在车顶冷光灯的照射下,呈现出一种死灰的蜡色,眼窝深陷,嘴唇泛着诡异的青紫。一根粗大的氧气管插在她毫无血色的鼻腔里,随着救护车每一次颠簸而轻微晃动。裸露在薄毯外的手腕,枯瘦得只剩皮包骨,青紫色的血管在惨白的皮肤下狰狞地虬结着,被护士用橡皮管紧紧扎住,正艰难地寻找着可以扎入的静脉。

江屿半跪在担架床旁冰冷坚硬的车厢地板上,昂贵的西装前襟和脸上凝固的暗红血块显得格外刺眼、狼狈。他的一只手,死死地、以一种几乎要捏碎骨头的力道,攥着林晚那只没有被束缚的、同样冰冷枯瘦的手。仿佛那是连接着悬崖边缘的唯一绳索,一旦松开,便是万劫不复。

他的身体随着车辆的每一次转弯、每一次颠簸而剧烈晃动,膝盖重重磕在金属车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却浑然不觉。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识,都死死地钉在林晚那张灰败的脸上,钉在她胸口那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起伏上。

“血压还在掉!70/40!再快点!”戴着口罩的随车医生紧盯着监护仪上闪烁的数字,声音急促而紧绷,对着驾驶室吼道。

护士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手中的针头第三次尝试刺入林晚手背上那几乎消失的血管。“不行!血管太瘪了!找不到通路!”她的声音带着挫败的焦急。

“颈外!试试颈外静脉!”医生当机立断,声音斩钉截铁。

护士立刻转移目标,冰凉的碘伏棉球擦过林晚苍白脖颈上脆弱的皮肤。冰冷的触感,让昏迷中的林晚似乎极其微弱地蹙了一下眉尖,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如同幼猫濒死的呜咽。

这声微弱的呜咽,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江屿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他攥着林晚的手猛地一颤,力道失控,捏得她枯瘦的手指关节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响。

“呃……”林晚的眉头蹙得更紧,痛苦地发出一声气音,身体在昏迷中本能地想要蜷缩,却被担架床和安全带束缚着,只能微微抽搐了一下。

“你轻点!”护士猛地抬头,厉声呵斥江屿,口罩上方的眼睛里充满了责备和紧张,“她经不起你这样!松手!或者轻点!”

江屿如同被重锤击中,瞬间僵住。他触电般猛地松开手,看着林晚那只被他攥得指节发白、此刻正无力地垂落在担架床边缘的手,眼中翻涌起巨大的恐惧和不知所措。那双手,曾在他记忆里是灵巧的,翻动书页的,攥着笔杆的,也曾在他笨拙地递过水瓶时,指尖带着微凉和汗湿,轻轻触碰过他的……而现在,它枯槁、冰冷、脆弱得像一碰即碎的枯枝。

他不敢再碰。只能僵硬地、徒劳地悬空着自己的手,目光死死地锁在林晚灰败的脸上,看着她因护士在脖颈处寻找血管而露出的痛苦神情。每一次她无意识的蹙眉,每一次她微弱得几乎要消失的呼吸,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口反复凌迟。

救护车一个急转弯,刺耳的轮胎摩擦声传来。车厢剧烈倾斜,江屿的身体猛地撞向旁边的金属药柜,发出“哐当”一声巨响。额角传来尖锐的痛楚,温热的液体顺着眉骨流下,模糊了他的视线。他胡乱地用手背抹去,手背上立刻留下一道刺目的鲜红——是他的血,混合着林晚之前喷溅在他脸上的暗红。

血。到处都是血。她的。他的。混杂在一起,如同他们早已分崩离析、如今又被迫纠缠至死方休的命运,肮脏而绝望。

“通路建立!快!多巴胺推注!维持血压!”护士的声音带着一丝成功的庆幸,迅速连接上输液管路。

透明的药液,带着生的希望,顺着细长的塑料管,一滴一滴,极其缓慢地流入林晚颈侧那根脆弱的血管里。监护仪上那个顽固下探的血压数字,似乎极其微弱地、挣扎着向上跳动了一下。

江屿死死盯着那个数字,如同溺水者盯着海面上遥远的光点。他屏住呼吸,额角的伤口还在流血,滑过眼角,带来温热而咸涩的触感,混合着之前林晚的血污。他不敢眨眼,仿佛一眨眼,那微弱的跳动就会消失,眼前这个人也会随之彻底化为灰烬。

回忆碎片:渊底

黑暗。粘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无边无际的下坠感。身体像是被无形的重物拖拽着,不断沉向冰冷刺骨的深渊。肺叶被强大的水压挤压着,每一次试图呼吸,涌入的都是冰冷咸涩的海水,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铁锈的气息。

好冷……好痛……

意识在混沌的深海中沉浮,破碎的片段如同失重的碎片,在黑暗中无序地冲撞、闪现。

……

冰冷的地板。触感坚硬、粗糙、带着渗入骨髓的寒意。脸颊贴着的地方,粘腻而冰冷,弥漫着浓重的铁锈腥气(是血……我的血……)。身体沉重得像灌满了铅水,无法动弹。只有腹腔深处那持续不断的、如同被烧红的铁钩反复搅动的剧痛,提醒着她这具躯壳的存在。好痛……痛得想要尖叫,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只能发出破碎的呜咽。

刺眼的光柱。一道狭长的、带着冰冷质感的光,毫无预兆地刺破黑暗,如同审判之剑,精准地劈开她的世界。光柱里,灰尘狂乱地飞舞。她看到散落在地上的、画着歪扭贝壳的旧信纸,边缘被血污浸染。看到旁边……那枚心形的贝壳。虹彩黯淡,一道狰狞的裂纹贯穿了表面,边缘细小的碎片崩落,沾满了暗红的血渍和肮脏的灰尘。它静静地躺在光柱边缘,像一颗被踩碎的心脏。

阴影的降临。光柱被一个高大、沉默、带着山崩般压迫感的阴影完全吞噬。黑暗重新笼罩。一股冰冷彻骨的、带着陌生木质香水和烟草气息的味道,强势地侵入鼻腔,瞬间盖过了血腥味。这气息……陌生又……带着一丝遥远记忆中阳光暴晒后残留的、几乎被遗忘的皂角清香?混乱……恐惧……不要是他……

冰冷的触碰。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却毫无温度的手,悬停在沾满血污的手腕上方。指尖带着金属般的寒意,如同悬在头顶的铡刀。它移开了,轻轻点在了旁边黏腻的血泊边缘……那细微的、粘稠的触碰声,如同毒蛇吐信,瞬间引爆了灵魂深处的战栗!

破碎的嘶吼。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困兽濒死的悲鸣在头顶炸响!那声音里的惊骇、痛苦和瞬间崩塌的绝望,像重锤狠狠砸在她濒临破碎的意识上!身体被无法抗拒的巨力强行翻转!刺眼的光!冰冷的手指如同铁钳,死死捏住她的下颌,强迫她……

那双眼睛。一张脸在模糊的光晕和水汽中清晰——冷白,紧绷,溅满暗红的血点。下颚线条冷硬如刀。最可怕的是那双眼睛!深不见底的寒潭,布满骇人的红血丝,像一张绝望的蛛网。瞳孔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惊骇、痛苦、悔恨、愤怒……还有一种让她灵魂都为之冻结的……恐惧?他在恐惧什么?恐惧她这副鬼样子?恐惧她的死亡?不……这不可能……

滚烫的喷溅。无法抑制的腥甜汹涌冲上喉咙!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弓起!温热的、带着泡沫的液体喷薄而出!视野瞬间被一片刺目的猩红覆盖!脸上传来温热粘腻的触感……是他的脸……他的衣服……她听到了……那一声彻底被撕裂的、非人般的、绝望到极致的悲吼:“不——!!!”

……

下坠。永无止境的下坠。滚烫的泪混合着冰冷的血,在意识彻底沉入深渊前,无声地滑落。

光在哪里?那枚贝壳曾幽幽流转的虹彩,终究……还是彻底熄灭了。

现在时

救护车猛地一个急刹,刺耳的刹车声伴随着剧烈的惯性,将车厢内的一切狠狠向前抛去!

“到了!快!急诊绿色通道!”医生嘶吼着,一把拉开后车门。刺眼的白炽灯光和医院特有的、混杂着消毒水、药味和一丝隐约排泄物气味的冰冷空气,如同潮水般瞬间涌入。

担架床的轮子“哐当”一声砸在水泥地面上。早已等候在门口的急诊医护如同训练有素的士兵,瞬间围拢上来。无数双手,无数个急促的声音,汇成一片混乱而高效的洪流。

“昏迷!呕血!血压测不出!颈外通路维持!快!”

“让开!都让开!”

“家属!家属别挡路!”

江屿被粗暴地推开,踉跄着撞在冰冷的救护车车身上。他眼睁睁看着那副担架床被迅速推走,林晚那张灰败的脸在混乱的人影缝隙中一闪而过,随即被白色的床单和晃动的人体彻底遮挡。那根连接着她脖颈的输液管,在混乱中被扯动了一下,药液袋剧烈地晃荡着。

“晚晚——!”一声嘶哑的、带着血沫的呼喊,从他喉咙深处不受控制地冲了出来!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不顾一切地想要冲破人群的阻挡。

一只戴着蓝色橡胶手套的手猛地拦在他胸前,力道很大。“先生!请冷静!不要妨碍抢救!”一个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严厉眼睛的护士厉声喝道,“去那边登记!缴费!”

缴费?登记?这些冰冷的词汇像冰锥刺进江屿混乱的大脑。他看着护士那双冷漠而高效的眼睛,看着前方急诊室那两扇沉重、隔绝生死的自动门在他面前“唰”地关闭,将林晚的身影彻底吞没。门上红色的“抢救中”指示灯骤然亮起,像一只冰冷的、充满嘲弄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他。

他被隔绝在了门外。

如同十年前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他眼睁睁看着她决绝的背影消失在雨幕深处,被隔绝在她的世界之外。历史以一种残忍到极致的方式重演。

巨大的无力感和灭顶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墙壁,身体无法控制地沿着墙面滑下,最终颓然地跌坐在急诊室门口冰冷肮脏的水磨石地面上。

额角的伤口还在流血,温热的血液混合着汗水、灰尘和林晚的暗红血污,在他冷白的脸上蜿蜒出一道道狼狈而狰狞的痕迹。昂贵的黑色西装前襟,那大片刺目的暗红已经半凝固,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与他身上那冷冽的木质香水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死亡的气息。

他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雕塑,瘫坐在人来人往、充斥着哭喊、呻吟和急促脚步声的急诊大厅角落里。周围是嘈杂混乱的人间地狱,而他,仿佛置身于一片真空的、死寂的废墟之中。

目光空洞地、死死地盯着那扇紧闭的、亮着红灯的自动门。仿佛要将那冰冷的金属门板看穿,看到里面那个正在生死边缘挣扎的、他穷尽十年也未曾找到、如今却以这种方式重逢的……爱人?

这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抽搐。

他颤抖着,伸出同样沾满血污的手,试图去掏口袋里的烟盒。手指却僵硬得不听使唤,烟盒掉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散落出几支洁白的香烟,瞬间被匆忙路过的脚步踩扁、沾上污渍。

他放弃了。只是颓然地、更深地佝偻下背脊,将脸深深埋进沾满血污和灰尘的双掌之中。宽阔的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在深夜独自舔舐伤口时发出的、破碎而绝望的呜咽。

十年。三千多个日夜的寻找、悔恨、自我放逐和无声的折磨。他设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愤怒的质问?冷漠的擦肩?或者……一丝渺茫的、祈求原谅的可能?他从未想过,会是这样的地狱。从未想过,他会在她生命的尽头,以如此不堪的方式,见证她所有的痛苦和凋零,却无能为力。

那双布满血丝、空洞地盯着抢救室大门的眼睛深处,翻涌的不再是商场上杀伐决断的凌厉,而是被彻底碾碎的、如同深渊般的绝望和……一种近乎虔诚的、卑微到尘埃里的恐惧。

他在恐惧。恐惧那盏红灯熄灭。恐惧门打开后,医生脸上漠然的宣判。恐惧这十年的寻找和悔恨,最终换来的,只是一具冰冷的、带着恨意(或许连恨都没有了)的躯壳。

时间在冰冷的焦虑和无声的煎熬中,被拉扯得无比漫长。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难熬。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已过千年。那扇沉重的自动门,终于“唰”地一声,向两侧滑开。

一个穿着绿色刷手服、戴着蓝色手术帽和口罩的医生走了出来。他的眼神疲惫,眉头紧锁,目光在混乱的急诊大厅里扫视着。

江屿如同被电击般猛地从地上弹起!动作快得带倒了旁边一个空的输液架,发出“哐啷”一声巨响。他顾不上这些,踉跄着冲到医生面前,沾满血污的手下意识地想抓住医生的衣袖,又在半途硬生生停住,只能死死地攥成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医生!她……她怎么样?!”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颤抖和无法掩饰的恐惧,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抠出来的血块。

医生的目光落在他狼狈不堪、沾满血污的脸上和衣服上,眉头皱得更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职业性的凝重。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疲惫地摘下沾着些许血渍的橡胶手套,声音低沉而快速:

“病人林晚?”

“是!是她!”江屿急切地点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喉咙。

“初步诊断,急性上消化道大出血,失血性休克。情况非常危急,随时有生命危险。”医生的语速很快,每一个字都像冰雹砸在江屿心上,“出血点怀疑是胃部巨大溃疡侵蚀血管,不排除恶性肿瘤破裂可能。需要立刻做急诊胃镜明确出血点并止血,同时大量输血补液抗休克。”

恶性肿瘤……破裂……

这几个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瞬间抽走了江屿全身的力气。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比急诊室的墙壁更甚。胃部传来一阵剧烈的痉挛,他猛地弯下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医生似乎对这种反应司空见惯,语气依旧冷静而急促:“现在需要家属签字。胃镜和输血都有风险,尤其是她目前的状态。另外,立刻去缴费!血库备血、手术耗材、抢救用药,都需要钱!越快越好!钱不到位,很多抢救措施无法进行!”他将几张打印着冰冷条款和空白签名栏的纸,连同几张缴费单,不由分说地塞进江屿僵硬的手中。

冰凉的纸张触碰到他沾满血污的手心。江屿低头看去。纸上的字迹在他模糊的视线中扭曲晃动。“病危通知书”、“手术知情同意书”、“输血治疗同意书”……一个个黑色的方块字,像一张张催命符。签名栏那里,一片刺眼的空白。

家属……签字……

他是她的谁?前男友?仇人之子?还是……一个在她生命尽头强行闯入、带来更多狼狈和痛苦的陌生人?他有资格在那个空白处,签下自己的名字,决定她的生死吗?

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再次将他淹没。他攥着那几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纸,手指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几乎要将纸张捏碎。目光越过医生疲惫的肩膀,再次投向那扇刚刚关闭的、亮着红灯的抢救室大门。

那扇门后,是他沉溺了十年也无法挣脱的深海。是他穷尽一生也无法弥补的过错。是他此刻唯一的、濒临熄灭的……渊底微光。

他颤抖着,沾满血污的手指,死死攥住了医生塞过来的笔。冰冷的金属笔身硌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