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市口19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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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幕

1921年,北平,春。

每天早上,天刚亮,在前门外的珠市口,那些卖绫罗绸缎、金银首饰、南北杂货的大铺子和戏园子、饭庄子还没打开店门做生意的时候,就会有三个孩子,从路东的胡同里出来,到路西穿过煤市街去上学。三个孩子中有两个男孩、一个女孩,都是七八岁的年纪。他们穿得都体面,锃亮的皮鞋踩在还没什么行人的路面上格外响亮,身后还各自跟着一个仆人,替他们提着书包、水壶和墨盒。他们向北到了大栅栏,就往西穿过煤市街,再沿着前门西河沿街往西去厂甸小学上学。煤市街虽说和大栅栏、珠市口隔着不远,却像是两个世界。大栅栏、珠市口那边,沿街的都是大商铺大字号,这煤市街上,却是挤满了大杂院,就连个二荤铺子都没有,只有一口蒸馒头的大锅,和一堆估衣堆在路边,只要扔上两个铜板,就能拿走一个热气腾腾的大馒头或者一件估衣。这里是穷人聚居的地方,他们也只买得起这两样。

三个孩子自然管不了这里污水遍地、街面杂乱,其实,他们去上学,根本不用进煤市街,完全可以一直往西,但他们却每次都拐到煤市街上来走一阵子。而且,他们每回路过最大的那家煤店,都会放慢些脚步,他们盼着能见着那些运煤进城的大骆驼。这些骆驼都是在房山、门头沟那一带的煤矿拉了煤,走上两天才能到北平城外,如果运气不好,城门已经闭了,只能在城外待上一宿。这些孩子,当然也去过西郊的动物园,但那里的动物都是关在笼子里的。哪像这里的骆驼,可以伸手摸它们的毛和铃铛。

三个孩子里,瘦瘦的名叫穆立民,是天祥泰绸缎庄东家穆世轩的儿子;壮实一些的,名叫阮化吉,是奎明戏院的少东家;那女孩名叫潘慕兰,她父亲是大饭庄子正和楼的老板。

这天下午放学后,三人路过煤市街一个大杂院的门口时,看到一个比自己大一些的男孩正在门口写字。但他不是用毛笔端端正正地在宣纸上写小楷,而是用一根干树枝在地上写。这大孩子没穿鞋,身上的衣服虽然洗得很干净,但一点儿也不合身,一看就是捡回家后又洗干净的。三人看了几眼,阮化吉说:“穆立民,你看人家写的这千字文,比咱们在纸上写得都好。”

穆立民点点头,问这个大孩子在哪里上学。这个大孩子摇摇头,说自己没上过学。三人不信,潘慕兰就问他为什么没上过学就会写字,还写得这么好。他说家里没钱送他上学,但自己喜欢读书,就经常到附近小学的教室外听老师上课。“我知道你们都是厂甸小学的,全南城就数你们这个小学好。我看见过你们在教室里上课。”他指着潘慕兰说,“你叫潘慕兰,你上学不专心,老师讲课时,你老在本子上画画。”

他又指着阮化吉说:“我也知道你,奎明戏院就是你们家的。你也不好好上课,净在上课时折纸飞机。有一回,老师上完课往外走时,你还用纸飞机去扔老师,都戳到老师头发上了。”最后,他对穆立民说:“你上课比他们都认真,但你也有一样不好,你太爱看闲书了。遇到不爱上的课,你就偷偷看闲书。照我说,闲书回家再看,上课还是要听先生的。”

三个孩子互相看了看,吐了吐舌头。这时,从远处走来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中年女人,怀里抱着一堆衣服。这大孩子叫声妈,从这女人怀里接过一些衣服。他对三个孩子说:“好了,我该回去帮我妈洗衣服了。”

这孩子抱着衣服进了院子,穆立民朝他喊着:“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苏,叫顺子。”

“苏顺子,礼拜天我们若去永定门外放风筝,你也来吧。”

苏顺子转过身,摇摇头,说:“我得帮我妈干活儿,或者上街捡煤核。”

这时,他已经走进院子里,朝外招招手,就和他妈一起把衣服往大盆里一放,洗了起来。

三个孩子后来又看见过这个大孩子好几回,他不是在地上写字,就是拿着一本又脏又破的课本在看。有时三个孩子还能从大杂院敞开的大门看见他在里面洗衣服。

开春时节的一个礼拜天,穆立民他们在永定门城楼外面的空地儿上放风筝。这风筝是三个孩子凑钱在琉璃厂“风筝哈”买来的大沙燕儿,足有半个八仙桌大小,着实精致。他们刚把风筝放到天上,正好有几个蓝眼睛大鼻子的洋孩子从南苑打完猎,骑着自行车进城。这几个洋孩子背着猎枪,车把上挂着滴着血的野兔、山鸡,看见穆立民他们正玩得开心,相互使个眼色,就跳下车来抢穆立民和潘慕兰手里的风筝线轴。洋孩子们比穆立民他们足足高出一个头,阮化吉上来和他们对打,结果三个中国孩子都被他们踹倒了。洋孩子举着线轴哈哈大笑,开始手忙脚乱地把风筝收回来。穆立民从地上爬起来,抓住最凶的那个洋孩子就在他手上咬了一口。这洋孩子惨叫起来,手一松,风筝拖着线轴飞远了。他一见到手的风筝又没了,登时急眼了,大吼一声,抓过猎枪就瞄准了穆立民。他嘴里念念有词,眼瞪得通红,旁人虽然不知道是哪国话,但肯定不是什么好词儿。他举着枪,朝穆立民越逼越近,枪口眼看都戳到穆立民太阳穴了。三个中国孩子吓得一动不动,眼看那个洋孩子就要扣动扳机,一块砖头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砸中他的手臂。他惨叫一声,疼得把猎枪扔了出去,结果猎枪撞在地上走火了,只听砰的一声,子弹在城墙上打出一个煤球大小的洞来。

几个孩子都吓了一跳,扭脸一看,苏顺子正攥着一块砖头,站在不远处。那个洋孩子捂着胳膊哭喊起来,嘴里飞快地嚷着一大串谁也听不懂的洋文。城门外的巡警听到这边有动静,大声喊叫着赶了过来。穆立民低声对苏顺子喊道:“快,赶紧跑!”这时,潘慕兰和阮化吉才醒过神来,在巡警手边钻过去,又钻进城门,进了城。

四个孩子一口气跑到天桥,四周全是来游玩的市民,他们这才放下心来,背靠着一棵大树,大口喘着粗气,心还在扑通扑通地狂跳着。

等呼吸平稳了一些,潘慕兰回想着刚才的情形,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阮化吉脸色惨白,一直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穆立民对苏顺子说:“你救了我,我得带你见见我奶奶和我爹、我娘。”

四个人一起去了穆立民家。穆立民向穆家长辈说完事情的经过后,阮化吉补了一句说:“那一枪要是打在人的头上,非得把脑浆子打出来不可。”穆老夫人这天由贴身丫鬟袖儿陪着去茶馆里听评书了,穆夫人听完,吓得脸都白了,腿脚哆嗦个不停。穆世轩稍一沉吟,就派天祥泰绸缎庄最干练的伙计周双林去煤市街把苏顺子的母亲请了过来。

穆世轩取了五十块大洋交给苏顺子母亲,说,大恩不敢言谢,这点钱也谈不上报答救命之恩,只是略表心意。穆夫人则说,家里还有空房,他们母子可以搬进来,以后每月给他们十块大洋,他们什么活儿都不用干。苏顺子的母亲瞟了一眼托盘里的两大封银圆,苦笑着摇头拒绝了,说:“顺子,你告诉他们几位,咱们为什么会来北平。”

原来,苏顺子一家是山东陵县人,他们所在的那个村子向来有外出事厨的传统,苏顺子的父亲也是从小就到济南学了一手鲁菜手艺。后来,他们有不少同乡来北平的大饭庄当大厨,没几年就攒了一大笔钱。苏顺子的父亲心动了,也到了北平。本来苏顺子的父亲跟他们娘儿俩说,在北平苦熬上三年,攒够能自己开一家饭铺的本钱就回来。可他父亲竟然一去不回,如今已经有五年音讯全无了。苏顺子说完,他母亲说:“穆太太,您是好心帮我们,可我们来这北平,不是来享福的,是来找顺子他爹的。我们娘儿俩要是真住进您府上,可没法再满北平城找他爹了。眼下我们娘儿俩,仗着我会洗洗补补,顺子也懂事,能捡煤核捡废纸挣钱,日子倒也过得下去。”

穆世轩说,自己店铺里的伙计,加上宅子里的仆佣,一共三十多人,这些人可以一起帮他们找人。穆夫人看了看潘慕兰,朝穆世轩使个眼色,穆世轩明白她的意思,低声说:“她家的正和楼倒是个鲁菜馆子,但正和楼向来以海味为主,后厨多来自烟台一带,没听说有从济南来的。”

穆夫人劝苏顺子的母亲把大洋收下,她却坚辞不受。苏顺子看了一会儿,过去扶着母亲的胳膊,说:“妈,咱们回去吧。”穆立民赶紧到自己母亲耳边说了几句,穆夫人点点头,说:“苏家大姐,我敬佩你们行得正立得直,但苏少爷救了立民的命,这恩我们可不能不报。要说这恩也不是轻易能报答得了的,您看这样行不行,苏少爷也想念书,我们家替他把厂甸小学的学费交了,以后呢,还请他陪着立民上学放学,我们这儿里里外外的衣裳,也都归了包堆,全送到您那儿,这两样加起来,每月给您十块大洋的工钱。这您可千万别推辞了,我说的这个数,大概也就是个行情价。”

苏顺子的母亲眼泪汪汪的,摸着苏顺子的头顶,说:“这孩子,就是好念书,在地上捡起来个有字儿的纸,都要看上半天。”

穆世轩和穆夫人见她点头了,互相看了看,都松了口气。但苏顺子的母亲坚持每月最多要三块大洋,再多就不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