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浊牙
仙尊意志穿透药园的余威如同天道崩断的残弦，沉闷的雷鸣在污秽的穹顶缓缓滚动，碾压着空间里每一丝游离的声音。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连剧毒植物腐败时本该散发的微小声响都被彻底掐灭。
石碑脚下，那曾被无上伟力犁开的沟壑边缘，污秽的泥沼缓慢流淌，填补着深不见底的裂口。
几点灰白的尘埃被蒸腾的酸腐雾气托起，在凝固般的空气中艰难翻滚、碰撞、重组。
一具近乎透明的、由黯淡破碎符文与细微能量微粒勾勒出的人形轮廓，静伏在污浊的黑泥上。
陈烬感受不到痛。
甚至感受不到“存在”本身。
他的意识如同在绝对零度下的星尘，在无尽的黑暗与沉寂中缓慢凝聚。
他能“看”到
以一种超越常规感官的方式——自己当前的状态。
没有实体。
没有血肉。
由无数细微、介于虚实之间的能量微粒组成的身体轮廓，如同水底摇曳的倒影般虚幻透明。
构成这虚幻身体的每个粒子深处，都盘旋着更加细微、残缺不全的灰白色法则符文，如同被撕碎的古老契约残片。
这些符文在缓慢流淌，维系着一种濒临崩溃的脆弱平衡。
丹田位置已不再是什么漩涡。
取而代之的是一枚模糊的、极不稳定的、缓慢逆时针旋转的印记。
它不再明亮，只有一种永恒的冰冷的质感。
每一次极其艰难的旋转，都从周围粘稠污秽的灵机中剥离吞噬极其微弱的能量碎片，用以维持自身和这具概念体的存在。
代价？
他早已失去了可“燃”的东西。
每一次汲取维系，都在无声无息地“磨损”构成他概念体的能量微粒本身。
那是一种被缓慢遗忘、被规则从“存在”目录中悄然抹去的终极痛苦。
这就是他的新生？
一捧在玄天残碑下艰难凝聚、以存在本身为柴薪、随时会彻底湮灭的“灰烬”？
一股无法言喻的悲怆，以冰冷意念的形式在印记核心流过。
就在这时，另一股波动穿透沉寂，涌入他的感知。
源自不远处——那片同样承受了仙尊意志碾压、被巨大沟壑分割开的淤泥滩涂上。
小骨蜷缩在那里。
她的变化触目惊心。
曾经爆发的灰黑色妖煞如同被彻底冰封的怒海，凝固在她体表，呈现出一层厚重、冰冷、如同玄冰般的黑色晶质。
这层晶质将她从头到脚彻底包裹，形成一具毫无生气的黑色棺椁。
只在心口位置，那个妖异的污血符印被强行压制、冻结在晶质内部，如同凝固在琥珀中的血泪，只残留着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暗红脉动。
最沉重的是气息。
不再是之前那蛮荒凶厉、挣扎暴烈的万枯妖煞，而是一种被无形枷锁强行囚困、压缩、镇压到极限后的沉寂。
如渊如狱的妖煞被强行锁死在晶棺之内，连周遭被汲取生机的扭曲感都消失了。
只有一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带着玄天气息的镇压余威，如同沉甸甸的山脉，死死压在她身上。
仙尊意志降临的最后瞬间，针对她的万枯妖心所降下的绝罚——妖封玄棺！
一道庞大的黑色棺椁从天而降。
她的时间…被冻结了。
意识被沉埋进最深沉的黑暗。
一缕源自概念体灰烬印记最深处的涟漪，带着毫无意义的悲鸣，扫过那具冰冷的黑色晶棺。
没有回应。只有死寂的反射。
如同触摸深渊的冰壁。
仙尊…玄天…石碑…
残存的意念碎片艰难拼凑着关键的词。
能量体“目光”缓缓转动，投向不远处那尊如同界碑般矗立的深灰色石碑。
此刻的石碑，失去了最后爆发的仙罚之光，只剩下无尽的厚重与苍凉。
碑体表面，那道贯穿的刀痕如同狰狞的伤口，但在刀痕最深最核心的位置——陈烬拼死撬动一点仙金粉末的所在——此刻却被一种奇异的状态覆盖。
那里没有愈合。
刀痕边缘的粗糙石质呈现出一种玻璃化的熔融质感，仿佛被无法想象的高温瞬间熔化过。
而在熔融的坑洞中央，一团粘稠如同活血的、暗金与深紫混杂的污浊光斑，不断翻涌、搏动，如同一个活的伤口！
这光斑死死嵌在刀痕深处，不断试图侵蚀石质本体，却又被石碑内部某种残余的、冰冷的秩序力量所抵抗消磨。
两种力量在那里彼此对抗、湮灭、周而复始。
陈烬的能量体微微一震。
他认出来那污浊光斑的核心气息——正是源自他那只插入精核的残臂所沾染的、最精纯的秽源！
它在与仙罚之力同归于尽时，残存的最后一点“不灭”污染，竟凭借妖物般的顽强和玄天仙金本体的“不朽”特性，强行嵌在了这代表天道秩序的石碑裂痕之内，形成了这道仿佛永不愈合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腐创”！
这腐创的存在，如同一道顽固的污血烙印，深深玷污着这神圣碑文的本源！
其散发出的气息，不再是纯粹天道的冰冷秩序，而是夹杂了一丝混乱、扭曲、仿佛能污秽万物的邪异质感！
就在陈烬的感知锁定石碑腐创的瞬间——
腐创核心那粘稠的光斑猛地一涨！
一股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意念波动，夹杂着痛苦、贪婪以及一种近乎卑微的讨好，顺着那道还未被完全切断的、源自窃天之力的微妙联系，强行挤入陈烬体内印记形成的感知中：
『…主…主上！您…您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
『…吃…好吃…碑…痛！但…香！主上！帮帮我…吃了这片碑！一点点！我帮您…挖出去！』
意念断续而混乱，如同刚诞生的低智凶兽本能的哀鸣与乞食。
陈烬的体内印记猛烈波动！
这就是他窃天行为最后的残留？那一点混合了残存秽源、特殊能量意志、仙金碎末的异变物，在他自身存在信息被仙尊意志判定为“消失”后，竟诞生了独立的、如同寄生虫般的模糊意识？
并且在渴望吞噬那石碑的本源？！
荒谬！
危险！
但没等陈烬压下这突如其来的意念干扰。
一股截然不同的、强烈的能量波动如同灯塔般，穿透层层凝固的污秽空气，冲击着他的体内印记！
来源是右前方——石碑庞大阴影笼罩之外、这片圆形死寂区域的边缘。
在那里，靠近石碑与药园腐败森林的交界地带。
一小片由各种扭曲毒菌、滴淌粘液的腐肉花、以及蠕动菌毯组成的区域，因为之前石碑爆发又沉寂，失去了绝对压制力，正在缓慢复苏。
此刻，在那片区域中心，一股异常的、如同心跳般的强劲污秽灵机正在凝聚！
陈烬的感知瞬间锁定过去。
只见在一丛如同膨胀腐烂紫色心脏般的巨大毒菌下方，一小片黑红色的粘稠土地被拱开。
一根外形怪异的植物根茎正顶破污秽土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出来！
它通体呈现出半腐烂、半凝聚的暗红肉色，表面流淌着油亮的黑色粘液。
并非寻常植物的圆柱形态，而是怪异地扭曲弯折，如同……一截被污血浸泡扭曲的……指骨！
这根指骨状的奇异根茎末端，迅速膨大，开裂！
如同枯骨手指微微张开！
五道尖锐、滴淌着腐蚀粘液的暗金色角质利爪，从那开裂的末端狰狞地弹出！
每一根爪尖都在贪婪地吸取着周围弥漫的污秽灵机，散发出一种凶戾、渴食、仿佛被压抑了万载凶性的气息！
紧接着，指骨根茎的“指背”位置，一团粘稠的黑血凸起，剧烈蠕动着，挣扎着凝聚成一个模糊、扭曲、布满褶皱的……形似眼睛的瘤状物！
这“瘤眼”微微裂开一道缝隙，一道浑浊、贪婪、却纯粹无比的暴戾红光从中射出！
最后，在指骨末端靠近“手腕”的位置，腐肉般的表面剧烈蠕动，撕裂开一道缝隙，一道如同生锈铁片摩擦般尖锐、嘶哑、带着极致的渴求与狂喜的低吼，猛地响起：
『肉…肉！新鲜的…腐烂的肉！强大的肉！香！饿——！！！』
这由腐烂毒菌、污秽灵机、以及玄天石碑镇压失效后短暂“释放”出的扭曲死气共同催化诞生出的诡异凶物——浊牙！
一个贪婪、凶暴、只凭最原始食欲本能驱动、却对强大能量体有着非比寻常渴求的药园畸形产物！
它一诞生，“目光”那浑浊暴戾的红光就瞬间撕裂了空气，带着毫不掩饰的、仿佛要将世界啃食一空的饥渴，牢牢锁定了……石碑下方，那片被仙尊意志犁开的沟壑边缘！
锁定了——静伏在黑泥之上、由破碎符文和灰烬微粒组成的虚幻概念体！
『肉…大肉！好吃的大肉！饿——！！！』
浊牙贪婪的嘶吼化作实质的精神冲击，如同烧红的铁线狠狠贯穿陈烬的感知！
整个指骨状的躯体剧烈颤抖着，末端五根暗金利爪疯狂抓挠着身下的腐土，似乎下一秒就要扑上来，将这散发着精纯气息的“能量体”撕碎、啃食！
来自窃天残留物的谄媚哀求，和来自新诞生的药园凶物浊牙的极致贪婪与凶暴食欲，这两种截然相反却又带着某种扭曲共鸣的意念，如同两股狂暴的污流，狠狠冲击着陈烬灰烬印记构成的核心！
他能吞噬此地的污秽灵机维持存在，但这片区域刚刚经历过仙尊意志降临与石碑镇压双重洗礼，残留的灵机本就稀薄混乱！浊牙的吞噬速度却如同无底洞，而且它在成长！此地绝非久留之地！必须立刻移动！
往哪走？！
石碑？
那污秽的腐创如同诱人坠落的魔眼，残留的窃天联系如同剧毒的蛛丝。
药园深处？
浊牙的存在只是开始！
天知道那些复苏的扭曲怪物里还有什么？
就在这时——概念体的感知无意间扫过石碑那道巨大刀痕时，一个极其细微却关键的异常点猛地撞入他的意识！
就在刀痕中段，一处被之前小骨和石碑意志对抗余波撕开的、极其微小的石质裂缝边缘！
那里的法则压制出现了一道几乎无法察觉的“波纹”！
仿佛一块绷紧的丝绸被绣花针刺出了一个微不可见的漏点！
一缕微弱的、与药园整体污秽气息截然不同的……极其纯粹但也极其腐朽的某种力量残留，正极其缓慢地从那漏点中渗透出来！
那气息…带着一种绝对的隔绝感！
是玄天仙尊遗留力量的封印余烬形成的……一个极其短暂存在的法则裂缝！
通道！
一个被强行撕开又被法则暂时弥合残留的、通往石碑镇压隔绝之外的药园区域，甚至是…可能通向外部某个被隔绝之地的微弱通道！
虽然感知那缕渗透气息带来的腐朽感极度危险，但这可能是一线生机！
走！
不再犹豫！
能量体内部印记光芒微弱却坚定地一闪！构成人形轮廓的无数能量微粒瞬间加速流动，强行聚合！一股微弱却凝聚的意念驱动下，这具虚幻的身影艰难地从泥沼中“拔”起，如同摇曳的烛火影子，猛地向石碑刀痕那道细微裂缝的方向扑去！
动作牵动存在根本！
能量微粒组成的身形在剧烈震动中变得更加透明虚幻！
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溃散成烟雾！
『大肉！跑？！饿啊——！！！』
浊牙发出暴怒的尖啸！
那根指骨状的躯体猛地从腐土中完全拔出！
其根部并非根系，而是如同无数活物触须拧成的、不断喷吐腐蚀黑液的鞭状腐根！它挥舞着五根闪烁寒光的暗金利爪，如同追逐骨头的野狗，撕裂污浊空气，带起一股腥风，疯狂扑向陈烬的能量体！速度竟然极快！
一股凶戾吞噬的意志如同跗骨之蛆，死死锁定陈烬虚幻的后背！
死亡的气息比之前任何一刻都要具体！
靠近了！刀痕中段那细微裂缝已在眼前！
裂缝边缘，法则压制虽然出现破绽，但那层由玄天意志遗留下来的无形壁障依然存在！
只有那道微弱的腐朽气息能渗透进来，仿佛一张无形的、遍布法则荆棘的绝界之网！
冲！
陈烬的意念在灰烬印记中咆哮！概念体不顾一切地撞向那道裂缝！
嗡——！
无形的法则壁障猛地凹陷！
构成能量体的微粒如同被亿万根烧红的法则之针同时刺穿！
剧痛！无法形容的“存在”层面的剧痛！
但窃天之力最后赋予的一丝关于天道法则的破碎感悟，此刻在求生意志的极限催动下，短暂地闪亮了一瞬！
能量微粒的排列发生了极其短暂而玄奥的偏转！
噗！
一声如同水泡破裂的轻微声响。
能量体虚幻的身影竟真的在法则荆棘之网中“钻”进了那道裂缝！消失在了石碑刀痕内部！
『吼——！！！我的肉——！！！』
紧追而至的浊牙，巨大的暗金骨爪狠狠挠在裂缝边缘无形的法则壁障之上！
滋啦啦——！！！
如同烧红的烙铁按在坚冰上！
壁障纹丝不动！
强大的排斥法则顺着骨爪反噬！
浊牙那截指骨状的肢体被反震之力猛地弹开！
末端最靠近裂缝的一小截骨爪在法则光芒下，如同被强酸淋过，瞬间冒出刺鼻青烟，暗金色骨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化、碎裂、剥离！露出下方蠕动的暗红腐肉！
『嗷！痛！痛死我！肉！该死的碑！』浊牙发出凄厉的惨叫，五根利爪猛地收回，抱着被法则严重灼伤腐化的断口，巨大的瘤眼在污浊红光中剧烈抽搐，死死盯着那处刀痕裂缝，充满了贪婪、痛苦与刻骨的怨恨！
在它的嘶吼中，那吞噬一切的意念并未消退，反而变得更加阴冷狡猾！
它贪婪的瘤眼转向旁边不远处那具冰冷的黑色晶棺，似乎在算计着什么。
石碑刀痕内部。
没有空间感。
只有一片由无尽的、冰冷的、不断绞杀又不断重组的法则碎片构成的灰色乱流！
陈烬的能量体一进来，就被狂乱的法则碎片裹挟着，如同投入了碾磨机的碎片，被疯狂拉扯、撕碎、试图重组！
能量微粒大量溃散！
裂缝之外那条短暂生路的气息指引也在狂乱中被冲刷得模糊不清！
就在这绝对混乱的法则漩涡即将把能量体彻底撕成碎片时，一道极其微弱、却带着奇异牵引感的腐朽之力，如同黑暗中的一丝微光，穿透了狂乱碎片！
在那里！
陈烬所有残存的意念全部凝聚！
不顾一切地驱动灰烬微粒向那缕腐朽气息指引的方向冲去！
撕拉！
仿佛穿过了一层冰冷粘稠的血肉组织！能量体猛地冲出了法则乱流！
噗通！
虚幻的身体砸在一片潮湿、冰冷、散发着浓烈铁锈与腐败血肉混合恶臭的黑色液体之中！
构成身体的能量微粒剧烈震荡，差点被污浊液体的腐蚀特性瞬间冲散！
能量体的形态变得前所未有的黯淡和扭曲！
他艰难地从漆黑的“水面”探出模糊的头部轮廓。
四周一片死寂的黑暗。只能凭借特殊能量印记的微弱感知“看”到：
上方是无边无际的、厚重粘稠如同垂死巨兽内脏的漆黑岩壁，隔绝了外界所有光线。
而自己正浸泡在一条……狭窄的黑色河流之中。
河水粘稠如同融化的沥青，散发着刺鼻的腥臭，表面漂浮着难以名状的腐烂组织碎片和凝固的黑色油脂泡。
河水冰冷刺骨，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灰烬微粒的存在。
而河岸两侧，是同样漆黑的、嶙峋如同巨兽腐烂獠牙的岩石。
更远处，在感知力所能触及的极限黑暗里，能模糊感应到一些巨大、扭曲、如同腐败内脏堆叠而成的山岩阴影，散发着沉寂万古的腐朽气息。
这里…是哪里？
那个裂缝，连接着的竟是这样一个死寂、腐朽、如同遗忘之地的空间？！
就在他意念沉入这无光死寂世界的瞬间——
咕嘟嘟嘟……
距离他不远的下游河面，突然冒起一串碗口大小的气泡！浓重的铁锈恶臭扑面而来！
紧接着，那片覆盖着厚厚黑色腐油的河水水面……猛地向上拱起！如同被水下某种存在顶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