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章 未时·劫俑
暴雨砸在“白桂典”老铺的青瓦上,溅起一片呛人的土腥气。这破落的天光,倒是衬得铺子里那点昏黄烛火都金贵了几分。
苏隐舟枯瘦的手指正捻着块破布,慢腾腾地擦拭一只豁了口的粗陶杯。杯底一层洗不净的陈年茶垢。他耷拉着眼皮,耳朵却像最精密的谛听法器,牢牢锁着后堂那扇紧闭的桃木门——
门缝底下,一丝寒气正蛇一般蜿蜒渗出,在青砖地上凝成细碎的白霜。空气沉得能拧出水,混杂着一缕铁锈似的冷香。他知道,是柳烟罗的妖气。
“烟丫头还撑得住么?”他兀自低语,喉咙里滚过浑浊的叹息。三日前那场收妖,看着不过一把妖伞,内里却是千载的娼妓怨毒和粪溃污浊,耗子啃堤般蚀了主子的根基。那口血吐得…啧啧,像是心肝肺腑都被掏空了,洇透了半匹江宁织造局的老库缎。
眼下这光景,只能是那冰做的丫头片子正掏着自身根本,化作极阴寒气替主子缝合灵脉的裂口。这是剜冰补焰,稍有不慎就是神魂俱灭的下场。别说人,连只耗子都不得靠近那屋子三丈内。
正想着,门口的青石板路陡然传来刺耳的急刹!一辆糊满黄泥的金杯面包车蛮牛般撞开了铺门!腐朽的门轴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半扇门拍在墙上,震落的灰尘扑簌簌掉下来,混在雨水中搅和成泥汤。
车门粗暴滑开,三道人影裹着湿冷的煞气滚落。
“操他娘的,就这破地方值当老子亲自跑?”打头的壮汉一脚踹开挡路的酸枝木花几,花几上康熙年间的青花梅瓶“哗啦”摔成一片凄冷的瓷浪。他是雷彪,左边眉骨一道蜈蚣疤将凶脸斜劈两半,雨水顺着疤沟往下淌,像条蠕动的黑虫。手中开山斧雪刃森森,在铺内昏黄的光线下吞吐寒芒。
“彪哥,您瞧!”缩在雷彪身后,戴着啤酒瓶底厚眼镜的干瘦男人尖声叫道。他是“四眼狗”,眼睛此刻放光,直勾勾地盯着西侧博古架角落。那里静静立着一尊半人高的唐三彩搏虎俑——胡骑勇士筋肉虬结,怒目圆瞪,正死死掐住一头斑斓猛虎的咽喉。雨水顺着俑身淋漓而下,釉彩下,那猛虎的铜铃大眼仿佛蒙着一层诡异的水光。
“抢!”雷彪一声断喝,唾沫星子混着雨水飞溅,腥气扑鼻。另一个绰号“疯驴”的马脸打手,红艳艳的大裤衩湿透了黏在腿上,像面滑稽的旗帜,闻声便饿狼般扑了上去!
“哎哟哟!慢!慢点!”一个枯瘦的身影急急从里间闪出。苏隐舟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长衫,脸上堆起愁苦又谄媚的笑,细长的眼睛在破损的雕花镜片后飞快地眯了眯。他伸臂欲拦,却被雷彪一膀子撞得踉跄后退,老旧的镜片歪斜,显出底下狐狸般的一瞥精光。
“三位壮士!三位好汉!”苏隐舟双手抖抖索索捧起一杯,腰弯得快要折在地上,浑浊的老泪在眼角堆起一点可怜的水光,“行行好!外头雨冷风寒,老汉这儿没好东西…就一口自己熬的冰菊败火茶,暖暖身子…垫垫肠胃…”他把杯子递向雷彪,杯沿上还沾着布毛和水污。他脚边的地上,几点湿漉漉的灰黑色粉末,悄无声息地融在刚才泼洒出来的茶水渍里,被砖缝贪婪地吸入。
“滚你妈的蛋!”雷彪看也不看那杯污糟的茶,一斧柄就朝苏隐舟脸上捅去!劲风呼啸!
苏隐舟像是吓傻了,腿脚一软,“哎哟”一声狼狈地往旁栽倒!身体倒下去的角度刁钻得很,刚好避开那要命的斧柄,却还是被带倒在地。手里的茶杯“啪嚓”一声摔得粉碎,浑浊滚烫的茶水泼了雷彪满裤腿。
同一刹那,“——砰!”
疯驴那瘦猴似的胳膊终于一把将那沉重的搏虎俑搂了下来。泥胎砸在青砖地上的声音沉闷厚重。泥俑骨碌碌滚了两圈,胡人扼虎的手臂狠狠磕在一条桌腿上,泥胎发出细微的呻吟——虎腹那道细密的裂痕猛地向两侧撕开了些。泥胎深处,那吸饱了雨水、隐约泛红的部位裂缝边缘,极其诡异地晕开一丝丝肉眼难辨的暗红色纹路。
“老不死的杂毛!敢泼老子!”雷彪被烫得一哆嗦,新仇旧恨涌上头,满脸横肉狞厉扭曲,抬脚就朝地上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苏隐舟蹬去!那裹着泥水的军靴力道十足!
苏隐舟猛地发出一声被踩断腰脊似的凄厉惨叫!整个人被踹得滑出去半丈,瘦小的身体撞在货架的木头腿儿上,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蜷着不动了。散乱的白发盖住半张脸,像条破麻袋。
“彪哥!走不?”四眼狗抱着那尊沾满了灰尘和水渍的搏虎俑凑过来,镜片后的眼睛闪着贼光。
“走!”雷彪一口浓痰吐在苏隐舟脚边,又狠狠瞪了一眼后堂那紧闭的、门缝里冒着阴森白气的桃木门,“晦气!老狗装死,里头关王八蛋呢!呸!下月老子还来!二十万!少一分,烧铺子剥人皮!”他最后朝地上蜷缩的身影啐了一口,转身就走。
金杯车的破发动机爆发出刺耳的吼叫,冲开雨幕扬长而去。
铺子里死寂下来。
地上那团蜷缩的“破麻袋”动了动。苏隐舟慢悠悠地、像提线木偶般从地上撑坐起来,动作稳得没有一丝狼狈。他甚至抬手,慢条斯理地摘下了那副歪在鼻梁上的脏兮兮老花镜,撩起袖口擦了擦镜片。浑浊的老泪早干了,眼底只剩一片冰湖似的冷寂。他抚平蹭满泥污的长衫,踱步到门口。
冰冷的目光扫过被车子撞得斜歪的铺门,碾碎的破砖,一路落到街面上渐渐被雨水冲淡的车辙印。雨水顺着屋檐滴落,砸在那条被踢出来的水污痕迹上。
他缓步走到方才搏虎俑伫立的位置。原本立着俑的青砖地面上,只剩下被疯驴踩滑时蹭出的一道模糊水痕,以及几点零星的、被匆忙拖走时从泥胎上剐蹭下来的暗红色碎屑。那碎屑极小,浸在雨水里,正缓慢地洇开,像几滴将凝未凝的血泪。
苏隐舟枯瘦的指节捻了捻袖口上沾着的黄泥,仿佛那泥里还残留着搏虎俑的气息。他深陷的眼窝下,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一个在昏暗光线下模糊到几乎不存在、却又透骨阴冷的弧度。
“……小丫头片子,辛苦你再撑会儿喽。”苏隐舟枯瘦的指节在空气里捻了捻,仿佛还能嗅到一丝从后堂门缝里渗出的、极淡的寒霜甜腥,“好戏…这才刚开场呢……”
铺门之外,雨更大更急,天像破了个永远漏不完的窟窿。而那扇紧闭的桃木门后,死寂依旧,唯有门缝下蔓延的寒霜,无声地、缓慢地、向着更深沉的黑暗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