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淬火
翌日,天还未亮,晨钟第一次敲响时,符彦年和石敬瑭就被一名面目冷峻的武僧从床上拖了起来。
寒山寺的演武场,与其说是一片场地,不如说是一块被鲜血和汗水浸泡过无数次的刑场。地面是用山石夯实的,凹凸不平,四周散乱地放着石锁、木桩和一些看不出原貌的兵器。
符彦年和石敬瑭,两个加起来还不到二十岁的少年,站在一群如狼似虎的武僧中间,显得格外弱小。
了尘老僧就站在大殿的台阶上,独眼无波,像一尊石像。
“寒山寺不养闲人,更不养废物。”一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的武僧,法号“嗔怒”,是这群人的教头。他狞笑着走到两人面前,“从今天起,你们的命,就是我的。什么时候我觉得你们不是废物了,再还给你们。”
训练,或者说折磨,就此开始。
没有招式,没有心法,第一项就是最纯粹的体能摧残。
每人挑起两个装满水的大木桶,从山门跑到后山的瀑布,再回来。一趟,两趟,直到挑不动为止。
石敬瑭天生蛮力,又比符彦年年长几岁,他咬着牙,嘶吼着,像一头倔强的小牛,竟也跟着那群武僧完成了整整三趟。
而符彦年,他这具才四岁多的身体,几乎在挑起木桶的那一刻就被压垮了。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肩膀被扁担磨得血肉模糊,双腿灌了铅一样沉重。
第一趟还未走完一半,他便“扑通”一声摔倒在地,木桶翻滚,水洒了一地。
“废物!”嗔怒一脚踹在他的背上,力道之大,让符彦年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站起来!继续!”
符彦年趴在地上,剧烈地咳嗽,口中泛起一阵阵血腥味。他没有哭,也没有求饶,只是用尽全力,一点点地撑起自己的身体,重新去抓那根沉重的扁担。
迎接他的,是武僧们毫不掩饰的嘲笑和鄙夷。
这一天,符彦年不知道自己摔了多少次,被踹了多少脚。当夜幕降临时,他几乎是被人拖回禅房的。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骨头仿佛都散了架。
石敬瑭虽然也累得像条死狗,但脸上却带着一种病态的兴奋和自豪。他鄙夷地看了一眼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符彦年:“废物就是废物,还以为你有多了不起。”
符彦年没有理他。
等所有人都睡去后,他借着月光,艰难地坐起身。剧痛让他头晕目眩,但他前世作为医生的冷静和理智,在此时占据了上风。
他没有绝望,而是开始复盘。
他闭上眼睛,仔细回想白天的每一个细节:嗔怒踹他时的发力方式,武僧们挑水时的呼吸节奏,自己每一次摔倒的原因……
痛苦是最好的老师。
他开始运用自己的医学知识分析这具身体。他用手指代替银针,在自己身上那些能够缓解疲劳、疏通气血的穴位上用力按压。剧烈的酸痛感之后,是一阵阵舒爽的暖流。
他调整呼吸,模仿着前世学过的某种瑜伽呼吸法,让每一次呼吸都深入肺腑,滋养着受损的肌肉和筋骨。
这不是武功,这是科学。是在绝境中,为自己榨取最后一丝生机的手段。
日复一日,地狱般的训练仍在继续。
符彦年依旧是所有人里最差的那个,每天都被打得遍体鳞伤。但他像一块被扔进火炉的生铁,在千锤百炼的痛苦中,非但没有被熔化,反而正在被一点点地剔除杂质。
他学会了如何在奔跑中节省体力,如何在挨打时保护要害,如何在疼痛的间隙里寻找喘息的机会。他的“藏拙”面具,已经和这张属于“符彦年”的脸,完美地融为一体。在所有人眼中,他只是一个异常坚韧、怎么也打不死的“傻子”。
直到三个月后的一天,一个意外的访客,打破了寺庙的死寂。
那是一个走南闯北的皮货商人,因为天色已晚,便在寒山寺借宿一晚。作为回报,他留下了一些钱财,并在晚饭时,绘声绘色地讲起了山外的见闻。
“……要说这天下最狠的人物,还得是咱们河东的符大帅!”商人喝了口水,压低声音,脸上带着敬畏,“上个月,符帅在沁州大破敌军,坑杀了三万俘虏!三万人啊,尸骨堆成山,把沁水都染红了!如今,谁听到‘符靓’这个名字,不是吓得腿肚子发软?都说他是吃人的魔王转世!”
“嗡——”
符彦年正在喝粥的动作,猛地一顿。
符靓!
这个他以为已经被自己埋葬在记忆深处的名字,毫无征兆地再次响起,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原来,他不仅没有死,反而活得更好,权势更盛,也……更加残暴。
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从符彦年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和那个男人的差距有多大。
他现在所承受的这点痛苦,与那三万被坑杀的士卒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留在寺里,真的能活下去吗?
就算了尘不杀他,可如果有一天,符靓想起了他这个“妖孽”儿子,派一支军队过来……这小小的寒山寺,挡得住吗?
不。
命运,必须掌握在自己手里!
那一刻,符彦年心中最后一丝属于前世的软弱和彷徨,被彻底碾碎。他的眼神,变得比深冬的寒冰更加锐利。
训练,不再是为了在寺里活下去。
而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活着走出这座山,走到那个男人的面前!
他的心境变了,整个人的气质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如果说之前的他是被动承受的顽石,那么现在,他就是一块主动迎向铁锤,渴望被锻造成利刃的精钢。
训练依旧残酷,但他不再感到痛苦,甚至开始享受这种在极限边缘挣扎的感觉。每一次肌肉的撕裂,每一次骨骼的呻吟,对他而言,都是变强的证明。
半年后。
嗔怒开始教他们兵器,最基础的,是匕首。
所谓的教学,就是由一名经验丰富的武僧,用一把未开刃的匕首,对他们进行无差别的攻击。他们要做的,就是躲。
石敬瑭像一头暴怒的猎豹,嘶吼着迎向攻击。他速度奇快,反应敏捷,虽然身上不断被划出红痕,却总能险之又险地避开要害。
轮到符彦年。
他依旧沉默,眼神却专注到了极点。
他不看匕首,而是看那个武僧的眼睛、肩膀、手腕。
这是他前世做手术时练就的本事——通过最细微的肌肉运动,预判对方的下一步动作。
武僧刺向他的咽喉,他只微微偏头,锋利的匕首擦着他的脖颈皮肤划过,带起一片鸡皮疙瘩。
武僧横扫他的腹部,他则提前半步后撤,刀尖离他的衣衫只有一寸之遥。
他像一条滑不留手的游鱼,在暴风雨般的攻击中穿梭,每一次闪避都恰到好处,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整个演武场都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看出了不对劲。石敬瑭那是靠着本能和狠劲在躲,而符彦年,则像一个提前预知了所有攻击的先知。
攻击他的武僧也被激起了怒火,他大吼一声,用上了一个虚招。他佯装攻击符彦年的面门,手腕却猛地一翻,匕首毒蛇般刺向符彦年的心脏。
这是必杀的一击!
石敬瑭在场边失声惊呼。
然而,就在匕首即将及体的瞬间,符彦年做出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动作。
他非但没躲,反而猛地向前踏出一步,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下沉。
匕首带着风声从他的头顶掠过。
就是现在!
符彦年的身体如一张拉满的弓,瞬间绷紧。他的小手闪电般弹出,没有去攻击任何要害,而是用食指和中指,精准无比地,点在了那名武僧持刀的手腕内侧——少海穴。
那武僧只觉得手腕猛地一麻,半边身子都失去了知觉。
“当啷!”
匕首应声落地。
全场,死寂。
一个五岁的孩子,干脆利落地,缴了一名沙场老兵的械。
台阶上,始终面无表情的了尘老僧,那只独眼中,终于爆出了一团炽热如岩浆的光芒。
他缓缓起身,洪亮的声音传遍全场:
“今日,到此为止。”
说完,他转身,走入大殿。
但在转身的刹那,他的嘴角,逸出一丝无人察觉的,森然而又欣慰的笑意。
淬火锻打,这块顽铁,终于开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