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太庙惊变
国丧的钟声,沉重而缓慢,一声接着一声,从皇宫深处响起,如同巨大的锤击,敲打在神京城每一个角落。那声音穿透朱红的高墙,越过鳞次栉比的屋宇,回荡在空旷的街道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悲怆和肃杀。
素白的绸缎如同决堤的潮水,几乎在一夜之间覆盖了整座皇城。巍峨的宫殿飞檐上,垂下了长长的白幡,在料峭的春风中无声地飘荡,像无数条哀伤的臂膀。宫人们换下了鲜艳的宫装,身着粗麻孝服,低垂着头,脚步匆匆,沉默地穿梭在殿宇之间。往日的喧嚣与繁华被彻底抹去,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凝固的白色死寂。
紫宸殿内,往日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金碧辉煌被一片素白取代。巨大的白幡从穹顶垂落,覆盖了盘龙的柱身。群臣身着丧服,按品阶肃立于殿中,人人面色凝重,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铅云。
龙椅空悬。萧彻身着斩衰重孝,坐在御座旁临时设下的素白座椅上,面容枯槁,眼窝深陷,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丧妻之痛,如同最锋利的锉刀,在他这位铁血帝王的心上反复刮削。他沉默地听着礼部尚书冗长而悲切的祭文,眼神空洞地望着殿顶,那里面翻涌着无人能懂的情绪。
萧景琰身着同样的重孝,小小的身子裹在宽大的麻衣里,更显得单薄。他跪在皇子队列的最前方,距离父皇最近,也距离那份沉重的哀伤最近。他的头低垂着,额前系着白色的孝带,遮住了他的眉眼。只有那紧抿着的、没有一丝血色的嘴唇,和袖中死死攥着、骨节泛白的小手,泄露着他内心汹涌的悲恸。那枚冰冷的黑色令牌,紧贴着他的掌心,如同一个无声的烙印,时刻提醒着他凤仪宫中的诀别与重托。
冗长的仪式一项项进行着。宣读祭文、百官举哀、进献奠仪……空气沉闷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终于,到了前往太庙,告祭历代先祖、奉安皇后灵位的环节。沉重的梓宫(帝后所用棺椁)被一百二十八名身着素甲的精壮力士抬起,覆盖着明黄绣凤的棺罩。哀乐呜咽,如同鬼泣。
以皇帝萧彻为首,太子萧景宏、七皇子萧景琰及其他皇子皇女、宗室亲王、文武百官,排成一条蜿蜒的白色长龙,沉默地跟随着梓宫,缓缓步出紫宸殿,穿过重重宫门,向着位于皇城东北角、庄严肃穆的太庙走去。
神道两旁,禁卫森严,枪戟如林,在惨淡的天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寒芒。沿途所有建筑皆披素裹白,只有路旁刚抽出新芽的柳枝,在寒风中徒劳地摆动着一点可怜的绿意,更添凄凉。
队伍沉重地行进着,只有脚步声、压抑的啜泣声和哀乐的呜咽声交织在一起。
当巍峨肃穆、承载着大胤历代帝王英灵与帝国气运的太庙出现在前方时,气氛更是凝重到了极点。高大的朱红庙门紧闭,门前巨大的青铜香炉缭绕着青烟,空气中弥漫着松柏和香烛特有的沉郁气息。
梓宫在太庙正殿——享殿前的巨大广场上稳稳落下。礼官高唱仪程,繁复的礼仪再次开始。萧彻带领着所有皇室成员和重臣,在礼官的指引下,准备进入享殿,行最后的告祭大礼。
萧景琰跟在父皇身后半步的位置,小小的身子在宽大的孝服里显得有些摇晃。他强迫自己抬起沉重的眼皮,望向那象征着帝国至高威严的太庙享殿。巨大的匾额上,“钦崇天道”四个鎏金大字在灰白的天色下依旧熠熠生辉。殿门缓缓向内开启,露出里面幽深肃穆的空间和层层排列的先帝神主牌位。
就在皇帝萧彻的右脚即将踏上享殿那历经无数帝王踩踏、光洁如玉的白玉台阶的瞬间——
“喀嚓——!!!”
一声沉闷、巨大、仿佛发自地底深处的碎裂声,毫无预兆地、极其清晰地,撕裂了所有的哀乐和啜泣!
那声音是如此突兀,如此惊心,如同九天惊雷直接在所有人的头顶炸开!
所有人都被这骇人的声响震得浑身一僵,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声音的来源,正是太庙享殿!
只见享殿那象征着社稷永固、承受了数百年风雨雷电和香火供奉的巨大殿顶正脊中央,那尊至高无上的、代表着帝王权威与天命所归的琉璃鸱吻神兽——它昂首向天,怒目圆睁,镇守着整个太庙的气运——竟在众目睽睽之下,从中间赫然出现了一道狰狞的、深可见底的巨大裂痕!
那裂痕如同被无形的巨斧劈开,从鸱吻的头顶一直贯穿至底座,几乎将其一分为二!碎裂的琉璃碎片簌簌落下,在殿顶的琉璃瓦上弹跳着,发出清脆又令人心悸的声响。那象征着帝王承天受命、至高无上的神兽,此刻看上去就像一件被摔坏的脆弱瓷器,带着一种触目惊心的残破感,在灰暗的天空下显得无比刺眼和…不祥!
“啊——!”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此起彼伏、无法抑制的惊呼和倒吸冷气的声音!如同平静的湖面投入巨石!
百官骇然失色,许多人腿脚发软,几乎站立不稳。一些胆小的宫女内侍更是吓得直接瘫软在地。太子萧景宏脸色瞬间煞白,猛地后退一步,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就连抬着梓宫的力士们,手臂都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沉重的梓宫随之微微晃动。
“鸱吻…裂了?!”礼部尚书失声尖叫,声音都变了调,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天…天谴?!这是…这是天谴之兆啊!”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享殿的方向连连叩首,涕泪横流。
“护驾!护驾!”禁卫统领的厉吼声响起,大批如狼似虎的禁卫瞬间涌上,将皇帝和皇子们团团围住,刀剑出鞘,寒光闪烁,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气氛瞬间剑拔弩张,仿佛有看不见的刺客即将发动袭击。
整个太庙广场,陷入一片巨大的恐慌和混乱之中。
唯有两人,在最初的震惊之后,反应截然不同。
皇帝萧彻,在听到那骇人的碎裂声、看到鸱吻裂痕的刹那,身体猛地一震,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他霍然抬头,死死盯住殿顶那道狰狞的裂痕,枯槁的脸上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变得一片死灰。那双布满血丝、深陷的眼窝里,翻腾起惊涛骇浪——是震怒?是惊疑?是恐惧?还是…一种更深沉的、仿佛被命运嘲弄的绝望?他挺直的脊梁,在这一刻,似乎难以察觉地佝偻了一瞬,整个人散发出一种行将就木般的腐朽气息。国丧、北境、漕运、鸱吻碎裂…一连串的打击,几乎要压垮这位曾经雄心万丈的帝王。
而跪在皇帝身后、被禁卫挡在核心圈外的萧景琰,在最初的惊骇过后,那双布满血丝、还残留着泪痕的眼眸,却骤然变得锐利如鹰隼!鸱吻裂痕?天谴?不!母后临终的警语如同惊雷般在他脑中炸响:“永远…不要…轻信…表面的…平静…这深宫…这天下…步步…都…是…深渊…”
他小小的身体绷紧了,像一张拉满的弓。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惊慌失措地看向殿顶,而是猛地低下头,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飞快地扫视着脚下光洁的白玉台阶、周围表情各异的群臣面孔、那些如临大敌的禁卫、甚至是广场角落阴影里不易察觉的细节!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距离享殿台阶不远处的广场边缘——那里,几块用于铺设广场边缘的巨大青石板的接缝处,似乎比别处显得颜色略深一些,带着一种潮湿的、新近被翻动过的泥土痕迹。痕迹很淡,混杂在石板本身的纹理和清扫的痕迹里,若非刻意寻找,极难发现!而且,那痕迹延伸的方向…隐隐指向享殿的基座!
这不是天谴!
一个冰冷刺骨的念头瞬间攫住了萧景琰的心脏。这鸱吻的碎裂,绝非偶然!是人为!是精心策划的破坏!有人利用了国丧大典、利用了太庙森严守卫下必然存在的短暂松懈,提前在享殿结构上动了手脚!目的…就是为了制造这骇人听闻的“天谴”之象!为了打击父皇的威信!为了动摇帝国的根基!为了在这风雨飘摇之际,再添上一把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火!
是谁?!
秦嵩那张温润如玉、深不可测的脸庞,瞬间浮现在萧景琰的脑海!母后的话如同淬毒的冰针,刺入他的耳膜:“小心…小心那…笑容…秦…秦嵩…他…不是…忠臣…他的笑…下面…藏着…藏着…最毒的…蛇…”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萧景琰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了站在文官队列最前方、同样身着重孝的首辅秦嵩!
当所有人都被殿顶的恐怖景象吸引,陷入恐慌时,秦嵩的反应堪称“完美”。他脸上布满了恰到好处的震惊、悲痛和难以置信,身体微微前倾,一只手甚至还下意识地伸向皇帝的方向,似乎想要搀扶,尽显一位“忠臣”在君王遇险时的本能关切。
然而,在萧景琰那双燃烧着怒火与洞察力的眼眸注视下,他捕捉到了一丝转瞬即逝的异常!
在秦嵩那充满了“震惊”和“悲痛”的眼眸最深处,在那因抬头仰望而低垂的眼睑缝隙里,萧景琰清晰地看到了一闪而过的、绝非悲痛也非震惊的情绪——那是一种冰冷的、如同毒蛇锁定猎物般的满意!一种阴谋得逞后难以完全掩饰的、近乎愉悦的审视!虽然只是一闪而过,快得如同错觉,但萧景琰无比确定自己看到了!那绝不是面对“天谴”应有的眼神!
紧接着,秦嵩的目光,极其自然、不着痕迹地,极其短暂地扫过了广场边缘——正是萧景琰发现泥土翻动痕迹的那个方向!那眼神,仿佛一个工匠在验收自己的杰作,带着一丝确认无误的意味!
是他!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萧景琰的脚底直冲头顶,让他小小的身体如坠冰窟!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愤怒、恐惧、被背叛的寒意,还有一丝面对庞然大物般的无力感,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猛地低下头,掩饰住眼中翻腾的惊涛骇浪和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袖中,那枚冰冷的黑色令牌,被他攥得死紧,坚硬的棱角深深硌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感,却也让他混乱的思绪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母后…您说得对…这深渊…已经露出了它狰狞的獠牙…
他小小的牙齿深深咬进下唇,尝到了一丝腥甜的铁锈味。不能慌!绝不能在此刻流露出任何异样!秦嵩…这个笑容之下藏着毒蛇的首辅…他布下了这个动摇国本的杀局,此刻必定正像最狡猾的猎人,观察着所有人的反应,尤其是…他和父皇的反应!
萧景琰强迫自己剧烈起伏的胸膛慢慢平复,将所有的惊涛骇浪死死压回心底最深处。他缓缓地、不着痕迹地抬起头,小脸上只剩下孩童应有的、被巨大惊吓后的茫然和苍白。他甚至还学着其他年幼的皇子皇女,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往旁边一位年长些的皇兄身后缩了缩,仿佛被那碎裂的鸱吻吓坏了。
只有他那双藏在孝带阴影下的眼眸深处,那刚刚燃起的、冰冷而决绝的火焰,在无人窥见的角落,无声地、熊熊地燃烧着。
皇陵…墨家…力量…母后,琰儿…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