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平行线的褶皱
林微把湿掉的药包扔进垃圾桶时,指尖还沾着中药的涩味,像敷了层洗不掉的薄膜。厨房传来砂锅咕嘟声,妈妈正煎着新的药,白气混着飘进来的雪味,在客厅里缠成一团温吞的雾。
“怎么弄湿了?”妈妈回头时,围裙上已洇了块褐色药渍,“又没戴手套?跟你说过多少遍,感官敏感的孩子,指尖碰不得生冷——你看这指节又红了。”
“公交车晃了下。”林微低头换鞋,指尖在毛衣袖口蹭了又蹭,仿佛还留着那天陈砚北手背上的温度。对常人刚好的热度,到她这儿却像团小火焰,烫得人想躲,偏又记挂那点暖。
“下次当心些。”妈妈没再多问,掀了砂锅盖子,“快好了,趁热喝。”
药碗端上桌时,热气漫了林微的眼镜片。摘下眼镜,深褐色的药汁在碗里晃,忽然就想起陈砚北灰色卫衣上蜿蜒的药渍。那个总敞着校服、锁骨带疤的男生,和她这种翻书都要垫绒布的人,本该是两条永不相交的线才对。
第二天上学,林微特意早了十分钟。走到教学楼拐角,还是撞见那几个染着惹眼发色的男生。陈砚北站在最前,校服外套搭在肩上,露出里面黑色连帽衫,正低头听人说话,嘴角勾着点漫不经心的笑,像对什么都懒得多在意。
林微脚步顿了顿,下意识往旁边梧桐树后躲了躲。宣传栏的金属边就在三步外,冬日的铁料泛着青冷,她光是看着,指尖就泛起细密的麻意。
“砚北,昨天那女生,是不是你们班的?”黄毛用胳膊肘撞他,“看着挺乖的,掉个药包都能红眼眶。”
陈砚北没说话,摸出烟盒,指尖夹着烟顿了顿,又塞回去——校门口的监控正亮着红光。
“估计是三班的,”另一个男生接话,“上次见她在走廊背书,手里总攥着块棉帕子,翻书跟拆圣旨似的,生怕纸页刮着皮肤。”
“感官太细呗,”黄毛嗤笑一声,“风一吹都得缩脖子,跟砚北你这碰啥都不在乎的,倒像是天生一对……”
后面的话被风卷走了。林微攥紧书包带,快步从树后绕过去,几乎是小跑着冲进教学楼。后背撞上冰凉的铁门时,心脏还在砰砰跳,像揣了只受惊的兔子——刚才差点蹭到栏杆,那点凉意已让颈后起了层鸡皮疙瘩。
早读课上,林微把棉布垫在掌心握笔,指尖却依旧泛着凉。盯着课本上的单词,眼前晃的却是陈砚北睫毛上的雪粒,和他转身时说“别吵”的样子,声音裹在风里,有点闷,又有点沉。
“林微,这道题你来讲讲。”数学老师敲了敲黑板。
她猛地站起来,膝盖撞上课桌腿,发出“咚”的一声。全班的目光“唰”地聚过来,她的脸瞬间涨红——不是羞的,是金属桌腿的寒意透过校服渗进来,像根冰针轻轻扎在骨头上。她低头盯着课本上的函数图像,喉咙像被什么堵住,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坐下吧,上课认真点。”老师皱了皱眉。
林微坐下时,后排传来几声低低的笑。她把脸埋进臂弯,棉布垫着的手心沁出薄汗,贴在皮肤上又凉又痒,偏生耳朵尖烫得像要烧起来。
午休去食堂打饭,刚走到窗口就被人撞了一下,餐盘“哐当”掉在地上,米饭混着菜汤溅了一裤腿。黏糊糊的凉意顺着布料往皮肤里钻,像无数根细针在轻轻刺。
“不好意思啊。”撞她的女生丢下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马尾辫甩得老高。
林微蹲下去捡餐盘,手指刚要碰到冰凉的不锈钢边缘,猛地缩回手。上次被金属冻伤的指尖还留着印子,此刻光是想想,那点锐痛就钻回记忆里。
“走路不看路?”
旁边有人“啧”了一声,语气里带着点说不清的不耐烦。她抬头,看见陈砚北站在不远处,手里捏着个空餐盘,眼神落在她沾了菜汤的校服裤上。他今天没穿连帽衫,黑色T恤的领口松松垮垮,能看见锁骨上那道浅疤,像片没长好的月牙。
林微慌忙站起来,往后退了一步,后腰撞到身后的餐桌。木质边缘硌得生疼,她却悄悄松了口气——幸好不是金属的。眼眶瞬间就热了。
“我……”她想解释,喉咙却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卡住。
陈砚北没再看她,径直走到打饭窗口,把餐盘往台上一放:“两荤一素,多打点饭。”
窗口的阿姨笑着给他盛菜:“小陈今天没逃课啊?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没什么起伏,像怕多说一个字都费力气。
林微看着他端着餐盘转身,以为他会直接走,脚步却在她面前停住了。
“笨死了。”丢下三个字,他把餐盘往她手里一塞——特意捏着边缘,没碰到她的指尖。转身就走,黑色的背影很快融进人群里。
餐盘很烫,隔着塑料把手都能感觉到温度,像揣了个小暖炉。林微愣在原地,低头才发现,餐盘里的菜都是她平时爱吃的——糖醋里脊、番茄炒蛋,还有满满一勺米饭,堆得像座小山。更奇的是,他居然选了陶瓷勺,不是食堂常见的金属勺。
旁边有人窃窃私语:
“那不是陈砚北吗?他怎么给林微打饭?”
“他俩认识?没听说啊。”
“不可能吧,一个是年级第一,一个是……”后面的话淹没在嘈杂的人声里,像被风吹散的烟。
林微端着餐盘找了个角落坐下,慢慢扒着饭,糖醋里脊的甜味在舌尖散开,混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让她想起小时候妈妈给她织的绒线手套,暖乎乎的,把所有扎人的凉都挡在了外面。
下午的体育课,林微照例向老师请假,坐在操场边的看台上晒太阳。暖融融的阳光洒在身上,却像隔了层玻璃——她对紫外线敏感到不行,晒久了皮肤会泛起红疹,只能隔着校服悄悄晒。手脚还是凉的。
操场上,男生们在打篮球。林微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过去,很快就找到了陈砚北。他穿着黑色的运动背心,手臂上的肌肉线条随着投篮的动作绷紧,汗水顺着下颌线往下滴,落在锁骨的疤痕上,像极了那天雪粒融化的样子,一点点晕开。
他投进一个三分球,场边爆发出一阵欢呼。他扬起嘴角笑了笑,随手把毛巾搭在肩上,往看台这边瞥了一眼,目光像道闪电,快得让人抓不住。
林微慌忙低下头,心脏又开始不争气地乱跳,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刚才他的目光扫过的地方,皮肤像被羽毛轻轻扫过,有点痒,有点麻,像有细小的电流窜过。
“看什么呢?脸这么红。”同桌凑过来,顺着她的目光往操场看,眼睛一亮,“哦——看陈砚北啊?”
“不是。”林微否认,指尖绞着衣角,把布料都绞出了褶子。
“别装了,”同桌笑她,眼睛弯成了月牙,“上午在食堂,他给你打饭的事都传开了。说实话,你们俩是不是……”
“不是你想的那样。”林微打断她,声音有点急,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就是碰巧而已。”
“碰巧?”同桌挑眉,语气里满是不信,“陈砚北什么时候对谁这么好过?上次三班的女生给他递情书,他直接扔进垃圾桶了,眼皮都没抬一下。”
林微没说话,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一下,有点痒,又有点暖。
体育课结束后,林微刚走到教学楼门口,就被几个女生拦住了。为首的是隔壁班的李婷,长头发,大眼睛,是学校里公认的美女,此刻却皱着眉,眼神里带着点敌意。
“林微,”李婷抱臂看着她,语气不太好,“陈砚北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
“没有。”林微往后退了一步,后背几乎贴住了墙。墙壁是磨砂质感,不会让皮肤发疼,这让她稍微松了口气。
“没有?”李婷笑了笑,伸手推了她一把,力道不大,却带着明显的挑衅,“那他为什么给你打饭?你以为他真看得上你这种碰啥都矫情的人?”
林微被推得撞到墙上,后背传来一阵钝痛。她咬着唇,没说话,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棉布忘在教室里了,指甲缝里的锐感让她眼眶发酸。
“我告诉你,离陈砚北远点,”李婷凑近她,声音压低了些,像在宣告什么,“他不是你能碰的人。”
说完,她带着几个女生转身走了,高跟鞋踩在地上,发出“噔噔”的声响,像在敲打着什么。
林微靠在墙上,慢慢蹲下去,把脸埋在膝盖里。手臂被李婷碰到的地方有点发红,像要过敏似的泛起痒意,顺着皮肤往心里钻。小腹的坠痛感又上来了,比平时更厉害,像是有无数根针在扎,疼得她喘不过气。她从口袋里摸出绒布包着的暖宝宝,却发现已经不热了,像块没用的硬纸板。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踢了踢她的鞋,力道很轻,像怕吓着她。
“喂,起来。”
林微抬头,看见陈砚北站在面前,眉头皱得很紧,像打了个结。他的目光在她发红的手臂上停了两秒,那点冷意让空气都凉了几分。
“她们欺负你了?”他问,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冰碴子。
林微摇摇头,想站起来,却因为蹲太久,腿一软差点摔倒。陈砚北伸手扶了她一把,掌心的温度透过校服布料传过来,烫得她像触电一样缩回手,指尖都在发颤——这热度对她来说太鲜明,像把所有藏着的情绪都烧得透亮。
“我没事。”她小声说,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陈砚北没说话,转身往教学楼里走。林微以为他走了,却看见他很快又回来,手里拿着一个新的暖宝宝,还包着层干净的纸巾。
“拿着。”他把暖宝宝塞进她手里,包装被他捏得有点皱,带着他的温度。
“谢谢。”林微接过,指尖碰到他的,又是一阵滚烫的暖意,像电流一样窜上来。
“以后再有人找你麻烦,告诉我。”陈砚北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黑色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像被吸进了黑暗里。
林微握着暖宝宝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忽然觉得眼眶又热了。她拆开包装塞进毛衣,很快就感觉到一阵温热的暖意,从腹部慢慢蔓延开来,一直暖到心里,像春天终于悄悄来了。
放学时,雪又开始下了,纷纷扬扬的,像撒了把盐。林微走到公交站台,看见陈砚北和他的几个朋友已经在那里。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站在离他们不远不近的地方,能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
“砚北,晚上去不去网吧?新开了家,配置超棒。”黄毛问,眼睛亮晶晶的。
“不去。”陈砚北说,“有点事。”
“什么事啊?比开黑还重要?”
陈砚北没回答,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刚想抽出一根,目光扫过林微,又放了回去,手指在烟盒上敲了敲,发出“嗒嗒”的轻响。
公交车来了,林微跟着人群往上挤。刚站稳,就听见身后有人说:“让让。”
她回头,看见陈砚北走了过来,在她旁边的位置坐下,隔着半臂的距离。他抓着扶手的手指骨节分明,林微忽然想起,他递东西给她时,总刻意避开指尖接触,像知道她怕什么。
车厢里很挤,他们的胳膊时不时会碰到一起。林微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混着点洗衣粉的清香,奇怪的是,并不难闻,像冬天里晒过的被子,带着点让人安心的味道——这种味道不会让她觉得刺痒。
“你家住哪?”陈砚北忽然问,声音不高,刚好能让她听见。
林微愣了一下,报了个小区的名字,声音有点发飘。
“挺远的。”他说,像是在自言自语。
“嗯。”
之后就没再说话。车厢里很安静,只有公交车行驶的声音,和窗外雪花落在玻璃上的簌簌声,像谁在轻轻说话。
林微看着窗外不断倒退的街景,忽然觉得这样的沉默也挺好。她能感觉到旁边那个人的存在,像个移动的暖炉,把周围的寒气都驱散了些,连空气都好像没那么冷了。
到了林微家附近的站台,她站起来准备下车。
“等等。”陈砚北叫住她。
她回头看他,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这个给你。”他从口袋里摸出个东西,递给她——用干净的纸巾包着,避免了直接触碰。
是一颗大白兔奶糖,透明糖纸裹着,被他捏得有点变形,像只胖乎乎的小兔子。
林微接过,指尖又碰到他的,还是那么烫,像揣着团火。
“谢谢。”她说,声音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软。
“下车小心点。”他说,目光落在窗外的雪上。
林微点点头,转身下了车。
站在站台,看着公交车慢慢开走,林微剥开糖纸,把奶糖放进嘴里。甜甜的奶香味在舌尖散开,混着刚才他身上的烟草味,在寒冷的空气里,形成一种很奇妙的味道,像冬天里的第一缕阳光,暖融融的。
她抬头看了看天,雪还在下,落在脸上,凉凉的。可心里却像揣了个小太阳,暖暖的,连对温度格外敏感的指尖,都好像没那么凉了。
林微慢慢往家走,手里攥着那颗被捏变形的奶糖糖纸,忽然觉得,或许她和陈砚北这两条看似永远不会相交的线,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悄悄缠在了一起,像打了个看不见的结。而他递来的每一份温度,都刚好落在她最需要的地方。